第27章

走廊尽头有道双扇门,穿过二十英尺的门道,一行人来到一座高穹顶的圆形房间。屋子中央站着一个瘦小的白袍老人,老人戴着一副镜框很大的墨镜遮挡住脸。感觉到加百列慢慢走近,他伸出一只干瘦的、血管发紫的手。加百列没搭理他,任凭那只手悬在空中。

“你好,艾隆先生。很高兴我们终于见面了。我是奥托·格斯勒。请跟我来。有几样东西我想给你看一下,你一定会喜欢的。”

在他身后,又有一道双扇门悄无声息地缓缓开启,像是有几条上了润滑油的自动铰链在后面拉动。加百列往前走时,格斯勒伸出手,扶住了他的前臂。

这个时候,加百列才意识到奥托·格斯勒的眼睛是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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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下瓦尔登州

一座拱顶雕塑馆赫然出现在眼前,馆内富丽堂皇,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奥赛博物馆[1]。灯光透过头顶的玻璃天花板倾泻下来。大厅每侧都有六条走廊,每条走廊各通向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挂着不计其数的名画。房门口没有贴任何标签,但加百列凭借阅画无数的眼光,还是不难看出每个房间都专门挂着某个时期的艺术作品,有十五世纪意大利画家的作品、十七世纪荷兰画家和佛兰德斯画派的作品、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的作品。一座座画廊延绵不绝,共同组成一个私人博物馆,里面放满了失窃的欧洲大师名作。视觉效果极为震撼,蔚为大观,尽管对格斯勒来说并非如此——他一幅画也看不见。

“很抱歉我手下对你那么粗暴,但是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呢。”

他的声音像芦笛一样尖细,像羊皮纸一样干瘪。搭在加百列前臂上的那只手轻得就像一口热气。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奥古斯都·罗尔夫闭嘴了,这些画你有多少?”

“老实说连我也不知道有多少。”

他们穿过一道门,进入另一个房间,这里陈列着十五世纪西班牙画家的作品。一名蓝衣警卫懒洋洋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看起来就像是个博物馆保安。

“你一幅也看不见?”

“嗯,看不见。”

“那为什么要留着它们?”

“我觉得我就好比一个性无能的男人吧,就算睡不了老婆,也不能把她的身子让给别人。”

“也就是说你结过婚?”

“你很会套话嘛,艾隆先生。不过在瑞士,隐私权是很神圣的。你可能觉得我的做法有些极端了,但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

“你眼睛一直是瞎的吗?”

“你问的问题太多了。”

“我来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的,但我现在看出来了,你是不可能同意的。你就是二十一世纪的赫尔曼·戈林,贪得无厌。”

“是的,戈林算是我的老熟人了,但我有一点不像他,我从来不抢别人的东西。”

“那你屋子里的这些画算是什么?”

“我是个收藏家,这些都是非常特殊、非常私人的藏品,但再怎么说它们也是藏品。”

“知道这件事的不止我一个人。安娜·罗尔夫也知道,还有我们情报局的人。你可以杀了我,但你埋在这里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被人挖出来的。”

格斯勒干笑了一声。

“艾隆先生,没有人会知道这间屋子里有什么的。我们瑞士人把隐私权看得很重。不经我同意,没有人能把这些门打开。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采取了一项额外的防范措施。利用瑞士法律的一个鲜为人知的漏洞,我把整座房产申报成一家私人银行。这些房间都是银行的一部分——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它们叫做金库。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处于瑞士银行保密法的保护之下,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没有人能逼我把门打开,将屋子里的东西公之于众。”

“这下你高兴了?”

“那当然,”他毫不掩饰地说,“就算我被迫把门打开,也没有人可以起诉我,说我犯了罪。你看,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是通过合法途径取得的,在法律上符合瑞士的法律法规,在道义上符合神与自然的律法。就算有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我的藏品当中有一幅画是德国人当年从他们长辈那里偷来的,他们也得按公平的市价给我一笔赔偿金。显然,把画赎回去的代价是很惊人的。你和你在特拉维夫的那帮朋友尽可以冲着我大呼小叫,但我永远都不用在别人的逼迫下把通往这些房间的钢门打开。”

“格斯勒,你这个婊子养的杂种。”

“啊,你现在说不过我,就开始爆粗口了。你们谴责瑞士人造成了今天的状况,但我们又不是罪魁祸首。发起战争的是德国人。我们只是识时务地置身事外,你们为了这一点就要惩罚我们。”

“你们并没有置身事外,你们协助了阿道夫·希特勒!你们给了他军火和资金,你们是他的仆人。你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仆人。”

“没错,战时我们的确利用中立国的身份牟取了一些利益,但是你现在提起这些干吗?战后,我们与同盟国达成了谅解,因为西方世界需要我们的钱来重建欧洲。不久之后冷战爆发,西方世界又需要我们了。现在冷战结束了,铁幕两边的国家都开始找上门来。所有人都要我们道歉,要我们给钱。但是总有一天,你们又会需要我们的。事情总是这个样子。德国王子、法国国王、阿拉伯酋长、美国逃税者、大毒枭、军火商都需要我们。我的天哪,就连你们情报机构也离不开我们的服务。你自己这些年来就是瑞士信贷的常客。所以说,艾隆先生,请从你的道德制高点上下来一会儿吧,现实一点。”

“你就是个贼,格斯勒,你跟那些偷鸡摸狗的没什么区别。”

“贼?不,艾隆先生,我什么也没偷。我只是巧妙地运用商业策略拿到了一批稀世藏品,获得了巨额财富而已。我要是贼的话,你们以色列人算什么?你们以一些假想的罪行谴责瑞士,但你们还不是在窃取别国领土的基础上建的国。名画、家具、珠宝一这些都只是物品,是可以被轻易取代的。但土地就完全不一样了。土地是永久的。艾隆先生,我不是贼,我是赢家,就跟你们以色列人一样。”

“你会下地狱的,格斯勒。”

“我是加尔文派[2]教徒,艾隆先生。我们加尔文派教徒认为,世间的财富都是属于那些死后可以荣升天国的幸运儿的。要是这间屋子的财富可以说明什么的话,那我死后绝对是不用去地狱的。至于你的来世,恐怕就没那么确定了。你要是不想在弥留之际再受罪的话,那就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从奥古斯都·罗尔夫的保险柜里拿走的那批藏画去哪儿了?”

“什么藏画?”

“那些藏画是我的。我可以出具一份文件,证明罗尔夫在临死前把那批藏画转让给我了。我现在是那些藏画的合法主人,我想把它们拿回来。”

“请把那份文件出示给我看吧。”

“那些藏画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格斯勒松开加百列的胳膊:“来人哪,把他带下去。”

[1]奥赛博物馆(Musée d’ Orsay):又称“十九世纪艺术博物馆”。它坐落在巴黎市中心、塞纳河左岸视野最宽阔的地带,与卢浮宫隔河相望,不仅地理位置优越,而且富丽堂皇,被誉为“欧洲最美的博物馆”。

[2]加尔文派(Calvinist):加尔文教派位于地处法国、意大利、尼德兰之间交通要道的日内瓦。该教派主张发财致富,支持商业和高利贷,崇尚节俭,主张克制欲望,鼓励积累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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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下瓦尔登州

止痛药的效力在慢慢消失,加百列知道这一刻迟早都要到来。身上的疼痛比用药前更剧烈了,仿佛它们在蛰伏期间积蓄了力量,现在正向他发起最后的进攻。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在同时传送疼痛的电信号,并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他的脑袋招架不住,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剧烈的颤动让他的伤势更严重了。他想吐,但他希望自己能忍住,因为他知道,呕吐的时候肌肉会收缩,这将给他带来新一波生不如死的剧痛。

他又开始在心中寻找一片宁静的角落,但是奥托·格斯勒和他的藏画一直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格斯勒戴着墨镜,穿着白袍,领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挂满失窃名画的房间。他在想自己先前的所见所闻究竟是真情实景,还是药物的副作用带来的幻觉。不,这不是幻觉,他想。他要找的藏画都在那里,集中在一处地方。那些藏画对于他,乃至对于全世界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门突然开了,他身体一紧。谁来了?是格斯勒的手下要来杀他,还是格斯勒本人又要带他去参观一个挂满失窃藏画的房间?不过,灯亮后,他发现来者既不是格斯勒,也不是他的手下,而是格哈特·彼得森。

“站得起来吗?”

“不行。”

彼得森在他面前蹲下来,点了支烟,凝视着加百列的脸。他似乎对眼前的惨状很难过。

“你必须试着站起来,这很重要。”

“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快就要来杀你了。”

“他们还在等什么?”

“等天黑。”

“为什么要等到天黑?”

“他们要把你的尸体抬到冰原,找个冰隙扔下去。”

“这还不错。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塞进一个保险柜,存进格斯勒的账户里呢。”

“你别说,他们还真这么想过,”彼得森阴沉地笑了笑,“我跟你说了不要来,你斗不过他的。你就是不肯听。”

“你总是对的,格哈特。你把所有事情都说中了。”

“也不是所有事情。”

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加百列的伯莱塔手枪,把它放进掌心,摆出一副献礼的姿势,把手枪往加百列这边递。

“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他晃了晃手里的枪,“快点,拿着。”

“为什么?”

“因为你一会儿用得着它。没有枪,你根本没办法活着逃出去。有了枪,我估计你的生存几率是三分之一吧。几率不大,但终归值得一试,对不对?拿着枪,加百列。”

枪上还留有彼得森手上的余温。加百列看着核桃木枪柄、扳机和枪管——这还是他进来后看到的第一件令人安心的物品。

“很抱歉让你挨揍了。我也没办法。有时候,一个卧底必须做点明知道会后悔的事情,才能向他欺骗的人表忠心。”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挨的头两拳就是被你打的。”

“我还从来没动手打过人。我做这件事情可能比你还难过。况且,我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做什么?”

“做点安排,好把你弄出去。”

加百列取出弹夹,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装了子弹,免得又让彼得森耍花招。

“我知道格斯勒有一大批藏品。”彼得森说。

“你没看过?”

“没,他没给我看过。”

“他说的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是家银行?没有人能进来?”

“加百列,这整个国家都是一座银行。”彼得森又把手伸进口袋里,这一次掏出了六个药片,“给,吃了它们。有止痛药,还有兴奋剂。你会用得着的。”

加百列一股脑儿吞下药片,把弹夹塞进枪托:“你做了什么安排?”

“我在村里的一家旅馆找到了你那两个朋友。他们会在山下等你,就在格斯勒别墅的外面,也就是我们昨天跟他们分开的地方附近。”

昨天?时间才过去一天?感觉像有一年那么久了,仿佛过去了一生。

“门外有个警卫。你得先把他处理掉,要闷声下手。能做到吗?身体吃得消吗?”

“没问题。”

“你沿着走廊一直往右走,走到尽头,上一座楼梯,穿过楼梯尽头的门,就能逃到外面,回到地面上去了。接着,你只需要一直往山下走,去跟你的朋友会合。”

一路上还要经过警卫和阿尔萨斯狼犬的层层封锁,加百列心想。

“像我们昨天进来时那样离开瑞士,我会确保你在路上不遇到阻碍。”

“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会跟他们说,我来见你最后一次,劝你说出藏画的地点,结果你把我打倒,趁机溜走了。”

“他们会相信你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他们可能会把我扔下冰隙,而那个冰隙本来是为你准备的。”

“跟我走吧。”

“这里有我的老婆,我的孩子。”他又补了一句,“我的国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杀了我了事?”

于是彼得森跟他说了战时发生在他们村子里的故事——几个犹太人从法国进入瑞士逃难,结果却被遣送回去,落到盖世太保手里。

“我父亲死了以后,我整理了他书房里的文件,想把他生前做过的事情理清。我找到一封信,这封信是联邦警局发来的,里面有张奖状。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拿奖吗?因为当年告发村子里藏着犹太人的村民就是他。正因为我父亲告密,那些犹太人才被遣送回去,遭到德国人的毒手。我不想再让我们族人的手上沾满犹太人的血了。我想让你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风暴来袭时,你可能会不好过。”

“风暴总是会被这个国家的山脉阻挡。他们说在少女峰上,风速能达到每小时两百英里。但是无论多强的风,等它们越过崇山峻岭到达伯尔尼和苏黎世时,风势已经微乎其微了。来,让我拉你一把。”

彼得森拉着他站了起来。

“逃出去的几率是三分之一?”

“要是你运气好的话。”

加百列站在门前,彼得森用拳头敲了两下门。不一会儿,外面的警卫拉开门闩,打开门,走了进来。加百列走到他面前,使尽浑身的力气用枪管刺穿了他的左侧太阳穴。

彼得森摸了摸警卫的脖子,看还有没有脉搏:“非常出色,加百列。穿上他的衣服。”

“上面有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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