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沙姆龙点起一支气味恶臭的土耳其香烟,将熄灭的火柴丢在茶碟里。他将眼镜推到头顶上,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在松垂、黝黑的皮肤下面,那双胳膊依旧强健,犹如一对缠绕在一起的钢筋。同样强健的还有他的双手。他的这副姿态,加百列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沙姆龙是不可撼动的。沙姆龙是不屈不挠的。他第一次派加百列去罗马执行刺杀任务的时候,也摆出了这副姿态。当时他就已经年岁不小了。说真的,他从来也没有年轻过。青春岁月里,他没有在海滩上追求女孩子,而是在帕尔马赫突击队里担任队长,为了以色列而战斗,无休无止。他的青春早已被人窃取。而他接下來又窃取了加百列的青春。

“我自告奋勇,要只身前往维也纳。不过勒夫不答应。他认为我们在那座城市留下过遗憾的历史,所以我也是个不祥之人,是个太过极端的形象,只有换一个温和一些的人物,才能赢得奥地利警方的积极协助。”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派我去?”

“当然,不是以官方的名义。”如今,沙姆龙的一切行动几乎都是非官方的,“不过要是有个我信得过的人盯着这案子,我会放心很多。”

“我们在维也纳有没有机构里的人?”

“有,不过都是勒夫的人。”

“他毕竟是头儿。”

沙姆龙闭上眼,似乎被人触碰到了一个令他痛心的题目:“勒夫眼下有太多的问题,拿不出足够的精力关注维也纳。大马士革的那位小皇帝正在吵吵闹闹;伊朗的那帮‘毛拉’们又在忙着造‘安拉的炸弹’;哈马斯把儿童做成人体炸弹,让他们在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的大街上引爆自己。相形之下,维也纳的爆炸不算什么大事情,虽说遇袭的是伊莱·拉冯,可还是不会引起应有的重视。”

沙姆龙隔着咖啡杯,充满同情地盯住加百列:“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想回到维也纳,更何况又是去面对一次爆炸,可是你的朋友就躺在维也纳的医院里,在生命线上挣扎!我以为你也想弄清楚是谁干的。”

加百列想到了圣乔凡尼礼拜堂,思忖着其中尚未完工的贝利尼祭坛画,似乎能感到它正从自己手上滑落。基娅拉不再理会沙姆龙,扭头专注地望着他。加百列避开了她的凝视。

“如果我去维也纳,”他平静地说,“我需要一个身份作掩护。”

沙姆龙耸耸肩,似乎在说,解决这样的小问题,办法太多了——这还不是举手之劳,伙计。加百列早预料到沙姆龙会是如此反应。于是他伸出了手。

沙姆龙打开公文包,将一枚马尼拉纸信封递了过去。加百列掀开封盖,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摊在茶几上:几张机票,一个钱包,一本有多国盖章的以色列护照。他翻开护照,看到一张自己的面孔正在盯着自己。他新得的化名叫作葛迪恩·阿戈夫。他一向喜欢这个名字:葛迪恩——犹太人的勇士。

“这位葛迪恩是做什么的?”

沙姆龙朝着那只钱包欠下身去。里面少不了最寻常的东西:信用卡,驾驶执照,健身俱乐部和音像店的会员卡。除此之外,沙姆龙还找出了一张名片:葛迪恩,阿戈夫

战争索赔及调查

耶路撒冷92147

孟德尔大街17号

5427618

加百列抬眼看沙姆龙:“我怎么不知道伊莱在耶路撒冷还有个办公室?”

“他现在有了。试一下这个号码。”

加百列摇摇头:“我相信你。勒夫知道此事吗?”

“还没有。不过你安全抵达维也纳以后,我打算告诉他。”

“也就是说,我们要对奥地利人和本机构一起使诈了。即使对你来说,这也是惊人的举动啊,阿里。”

沙姆龙窘迫地笑了笑。加百列打开机票夹,查看行程安排。

“从这里直接飞往维也纳,我认为不太可取。我会陪你乘早班飞机先回特拉维夫——座位是分开的,这个不在话下。然后你再乘当天下午的航班去维也纳。”

加百列抬眼盯住了沙姆龙,用怀疑的口吻说道:“要是我在机场给人认出来了,被拖进审讯室里,那可怎么办?”

“这种可能永远存在,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再说,你最近也回过维也纳。我记得我们去年还在伊莱的办公室开过会,讨论教皇保罗七世可能受到生命威胁的事情。”

“我的确回过维也纳,”加百列承认道,同时拿起了那本假护照,“可从来没拿着本假护照回去,也从来没经过飞机场。”

加百列用那双修画师的眼睛久久地审视着假护照。最终他合上本子,将它滑入自己的口袋。基娅拉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沙姆龙望着她走出去,又望着加百列。

“看起来我再一次打搅了你的生活。”

“难道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你要我和她谈谈吗?”

加百列摇摇头。“她自己会好的,”他说,“她很专业。”

在加百列的生命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时光片断,他会将它们留在记忆画布上,然后悬挂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如今,在这间记忆的画廊里,他又添加了新的画幅:画面上是此时此刻的基娅拉。她正骑在他身上。卧室外的街灯发出伦勃朗作品中一般的光线,漫进室内。她沐浴在灯光里,缎子面羽绒被只盖住她的臀部,露出了她的乳房。这时,其他画面也一幅幅浮现出来。是沙姆龙敞开了这间画廊的大门。加百列同往常一样,没有反抗的能力:其中有瓦德尔·阿卜杜拉·兹威特,他是个身穿格子呢夹克的瘦小特工,加百列在罗马的一幢公寓门厅里杀了他;有阿里·阿布戴尔·哈米迪,在苏黎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死在了加百列的手上;还有穆罕默德·阿尔·胡拉尼——塔里克·阿尔·胡拉尼的哥哥。当初在科隆,还不等他从情人的臂弯里爬起来,加百列就一枪射穿了他的眼睛。

一缕头发在基娅拉的双乳前垂坠下来。加百列伸出手,温柔地将它拨开。她望着他。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不过加百列能够感知她的心思。沙姆龙训练过他,教他如何读懂他人的情绪,就如同翁贝托·孔蒂教会了他如何模仿绘画大师的笔法。加百列,即使在爱人的臂弯里,也会时时刻刻地搜索着蛛丝马迹,警戒着不期而至的背叛。

“我不想让你去维也纳。”她伸手按住加百列的胸口。加百列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敲打着她凉凉的掌心。“你去不安全,所有的人当中,沙姆龙应该最了解这点。”

“沙姆龙是对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的确,可如果你回去,调查爆炸的事,你又会招惹奥地利警方和安全部门。沙姆龙在利用你,让你做他的卒子。他可不在乎你切身的利害。”

“你听起来好像勒夫手下的人。”

“我在乎的人是你,”她俯身吻了他,嘴唇上有花香,“我不想让你回到维也纳,然后沉沦在往事里。”犹豫了片刻,她又补了一句,“我害怕会输掉你。”

“输给谁?”

她将羽绒被拉到肩上,盖住了乳房。莉亚的影子横在他们之间。是基娅拉故意把她引出来的。基娅拉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谈论莉亚,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确信加百列不会对她撒谎。加百列的全部生活就是一个谎言,不过面对爱人的时候他总会痛苦地做回一个诚实的人。他唯有先坦陈自己曾为了国家杀过许多人,然后才会和一个女人做爱。他从来没对莉亚撒过谎。对她,要说实话,他把这看作责任。即使对替代莉亚上了他的床的女人,也要履行这项责任。

“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难吗?”基娅拉问道,“人人都知道莉亚的事。她是机构内部的传奇人物,就像你和沙姆龙一样。我总是在担心,担心突然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们的关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还要熬多久?”

“你想要我怎么做?”

“和我结婚,加百列。留在威尼斯,继续修画。告诉沙姆龙,别再来惹你了。你已经伤痕累累了。你为你的国家付出得还不够吗?”

他闭上双眼。记忆的画廊又在眼前敞开了大门。他不情愿地走到画廊的另外一边,却看见自己就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老区,莉亚和丹尼就在他身边。他们刚用过晚餐,天上正飘着雪。莉亚神色不安。餐厅的吧台上方有一台电视,吃饭的时候,他们从始至终都在看着伊拉克导弹溅落在特拉维夫。莉亚急切地想回家,然后给母亲打电话。她催促着加百列,逼着他简省了例行的汽车底盘检查。快点吧,行了,加百列。我要和我妈妈通话。他站起来,替丹尼缚好安全带,又吻了莉亚。直到现在,他嘴里还留着她唇上的橄榄香。他转过身,开始往教堂走去。他正在那里修复一幅祭坛画,画的是圣人斯蒂芬殉道的故事。莉亚扭动了车钥匙。引擎迟迟没有发动。加百列猛地扭回身,尖叫着要她住手,然而莉亚看不见他,因为挡风玻璃上盖了雪。她再次扭动了车钥匙……

一直等到血与火的图像渐渐消散在黑暗之中,他才开口答复基娅拉的要求:等他从维也纳回来,他会去医院看莉亚,向她解释自己如何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基娅拉面沉似水:“我希望换成别的方式。”

“我必须告诉她实情,”加百列说道,“这是她天经地义的权利。”

“她能懂吗?”

加百列耸耸肩。莉亚罹患的是精神抑郁症。她的医生认为,爆炸当夜的情形一直在她记忆里无休止地循环播放,现实世界的影响或声音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存留的空间了。加百列一直琢磨着爆炸当晚莉亚眼中的他会是怎样。她有没有看到自己朝教堂的尖顶走去?她能不能感觉到他将她焦黑的身体从火里拖出来?他所能确定的唯有一件事:莉亚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十三年来,她再没同他说过一个字。

“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他说道,“我必须把话说出来。必须把你的事情告诉他。我没什么可羞愧的,我也绝不会替你感到羞愧。

基娅拉褪下羽绒被,热烈地吻了他。加百列能感到她身体紧绷,能从她呼出的气息里尝出亢奋。接下来,他躺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在这个再度回到维也纳的前夜,他无法入睡。然而还有别的原因。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肉体上已经背叛了爱人。似乎自己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个女人是属于别的男人的。接着他意识到,在他心里,自己已经变成了葛迪恩·阿戈夫。一时之间,基娅拉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陌生人。

4

维也纳

“请出示护照。”

加百列将护照国徽朝下、贴着台面滑了过去。那官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磨损的封面,一页页翻动着小本,一直翻到签证页,又在上面夸张地用力盖了个印章,然后一语不发递了回去。加百列将护照丢进外套口袋,然后拖着一只拉杆箱,朝着灯光闪烁的出口大厅走去。

到了机场外,他找到出租车站,排队等车。天气很冷,风中夹杂着雪花。维也纳口音的德语一阵阵飘进他的耳朵。与他的同胞不同,他听到别人说德语不会感到不自在。德语是他的第一语言,至今仍是他做梦时说的语言。他说得完美极了,而且继承了他母亲的柏林口音。

他轮到了队伍的首位。一辆梅赛德斯-奔驰滑行过来。坐上后座之前,他没有忘了记下车牌号。他将行李放在座位上,又将一个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距离这个地址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店,他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

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急速猛冲,穿过丑陋的工厂区,经过一座座工厂、发电厂、煤气厂。不久后,加百列看到了泛光灯辉映下,耸立在内城区上空的斯蒂芬大教堂。同大部分欧洲城市不同,维也纳几乎没有受到都市化的侵蚀,高度保持着原有的风貌。的确,一个世纪以来她的外观和生活方式鲜有变化。当初她可是堂堂奥匈帝国的政治中心。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古老的德梅尔宫廷糕饼店享用蛋糕搭配的奶油,或是在兰特曼和中央咖啡馆这样的老字号里悠闲地翻阅杂志,享用咖啡。在内城区,最好撇开汽车,改乘电车或步行,徜徉在灯火闪烁的步行街,细细品味两侧的巴罗克和哥特式建筑,逛逛风格独特的专卖店。这里的男人依旧穿着罗登呢的正装,头戴佩着羽毛的蒂罗尔毡帽;女人们依旧把山地连衣裙视为时尚。勃拉姆斯曾说,他之所以住在维也纳,是因为他更喜欢村庄里的生活。加百列心想,这里至今还是一座村庄,一座蔑视变革,厌恶外人的村庄。对于加百列来说,维也纳永远是一座鬼魂的城市。

他们来到了环城大道。这是一条环绕中央城区的林荫大道。在街灯的柱子上,面目英俊的彼得·梅茨勒正在海报里冲着加百列微笑。此人是极右翼的奥地利国民党候选人。眼下正是大选季,整条街上张贴了数百张竞选海报。梅茨勒的竞选经费充足,花起钱来显然毫不吝惜。到处都是他的脸,他的目光无法躲避。同样无法躲避的还有他的竞选口号:“新的秩序,新的奥地利!”加百列心想:精妙的修辞到底不是奥地利人的强项。

加百列在国家歌剧院附近下了出租车,步行了一小段,来到一条名叫韦伯嘉瑟的狭窄街道。看起来没有人跟踪他,不过依他的经验,那些经验老到的跟踪者是可以做到神鬼不知的。他进了一家小旅店。前台看过了他的以色列护照,随即摆出吊唁的姿态,嘟囔了几句表示同情的话:“犹太区的爆炸,太可怕了……”加百列扮演着葛迪恩·阿戈夫的角色,用德语同前台经理聊了几分钟,然后走上楼梯,来到他二楼的房间里。屋里的地板是蜜色的,落地窗俯瞰着昏暗的庭院。加百列拉上窗帘,将行李包放在床上最显眼的位置。出门前,他在门侧柱上安放了一只报警器。如果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进了房间,它就会发出信号。

他回到了旅店大堂。前台经理朝他殷勤地微笑着,似乎他们阔别了五年而不是仅仅分开了五分钟。室外已经下起雪来。他在昏暗的内城区街道上走着,查看有没有“尾巴”在跟踪自己。他在一处橱窗前停下,借着玻璃的反射观察着身后,随后又缩进一间公用电话亭,假装打电话,借机环视四周。他在一家报亭买了一份《新闻报》,接着又向前走了一百米,将报纸丢进了垃圾桶。最后,他终于确信没有遭人跟踪,于是走进了斯蒂芬广场地铁站。

射灯照亮了维也纳的交通图,加百列却无需查看,因为一切都记在他的脑子里。他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穿过闸口,直奔月台,登上一节车厢,然后牢牢记下周围所有人的面孔。列车驶过五站后,来到维也纳火车西站,他在此转车乘上了北区的U6线。维也纳总医院有自己的地铁站。自动扶梯载着他缓缓上行,来到一处雪花覆盖的四方形院落,总医院的大门距此仅有几步之遥。

在维也纳的城西,医院在这个地方已经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1693年,利奥波德一世出于对穷困市民的关心,下令修建贫民收容所。一个世纪后,约瑟夫二世为它重新命名,称之为“病患者总医院”。老建筑依然存在,就在几条街以外的亚瑟路上,不过在它周围,大学附属医院的现代化建筑覆盖了几个街区的面积。加百列对这些都很熟悉。

一名来自大使馆的男子正躲在门廊下,他的头顶上方有一行铭文:救治病患,慰藉心灵。他身材矮小,面色紧张,是一名外交官,名叫兹维。他同加百列握了手,又检查了他的护照和名片,然后对他死去的两名同事表示了哀悼。

他们步入医院大堂。这里除了一个长着一把稀疏白胡子的老头儿,再没其他人。只见他坐在一张沙发的一端,双腿在脚踝处交叉,帽子搭在双膝上,好像一名旅客正在等待着迟到已久的列车。他正在喃喃自语。加百列经过的时候,老者抬头望去,与他的目光短暂地接触,接着,加百列便走进了一部电梯,老者随即消失在两道电梯门的后面。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八楼。迎接加百列的是一道和蔼温良的目光——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以色列男子,一头金发,身穿两件套正装,耳朵上伸出一条耳机电线。在重症监护病房的入口,站着第二位保安人员。第三位则是一名深色皮肤的矮小男子,身穿不合体的西装,站在伊莱的病房门口。他闪向一旁,让加百列和外交官进去。加百列停下来,问自己为何没有接受检查。

“你和兹维是一起的,我没必要检查你。”

加百列举起了双手:“检查我。”

那保安歪了歪脑袋,满足了他的要求。加百列很熟悉搜身的手法。那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裆部检查显得过于无礼,但加百列还是接受了。做完之后,他说道:“务必要检查每一个进入病房的人。”大使馆派来的兹维全程见证了这一幕。显然,从此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位耶路撒冷男子是什么来自战争索赔处的葛迪恩·阿戈夫先生了。加百列并不在乎兹维怎么看。隔着眼前这道门,他的朋友正无助地躺在里面。为了朋友的安全着想,他不惜得罪几个人。

他跟着兹维进了病房。病床放置在一道玻璃隔间里。病人看起来不大像伊莱,不过加百列对此并不惊异。同大多数以色列人一样,他见识过炸弹作用下人体会变成什么样子。伊莱的脸掩藏在呼吸机的面罩下面,双眼周围勒着测量仪器的导线,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双颊和下颚裸露的部分被爆炸后的碎玻璃糟蹋得不成样子。

一名黑色短发的护士,眼睛的颜色格外蓝。她检查了静脉注射器,随后抬头看了看探视者的隔间,眼光同加百列凝视的目光短暂触碰后,又继续做她的工作。她的目光诚实无欺,没有半点伪诈。

兹维让加百列单独待了一会儿,然后走进玻璃隔间,向他通告了这位同事的最新病况。他的语言精确专业,犹如一个看了太多医学肥皂剧的老观众。加百列的眼睛紧盯着伊莱的脸,外交官所说的话,他只听见了一半——却足以知晓他的这位朋友离死神不远了,而且,即使他活下来,也绝不可能复原如初。

“眼下,”兹维说出了最后的总结,“他的生命是靠机器维持着。”

“他的眼睛为什么缠着绷带?”

“碎玻璃。大部分他们已经取出来了,不过还有十几片嵌在眼睛里。”

“他会不会失明?”

“在他恢复知觉之前,谁也说不准,”兹维说道,接着又悲观地补上一句,“如果他还能恢复知觉的话。”

一名医生走进病房。他看了看加百列和玆维,朝两人迅速点了点头,然后打开玻璃门,走进了隔间。护士从病床边走开,医生站在了她原先的位置。她绕过病床,在玻璃隔断的后面站定。她与加百列的目光又一次相交了,接着,她手腕猛地一挥,合上了窗帘。加百列走进了门厅,兹维紧随其后。

“你还好吧?”

“我会好的。只是需要单独待一会儿。”

外交官转身回了病房。加百列双手攥在一起,放在身后,如同士兵稍息的姿势,同时迈开步子,沿着走廊缓缓地走着。他走过护士的值班台。俗气的维也纳街景画挂在窗边。气味也是一样的俗套——消毒液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中。

他来到一扇半掩的门前。门牌号是2602-C。他用指尖轻柔地一推,无声无息地推开了房门。房里没有人,一片昏暗。加百列冋头一瞥,周围没有护士。他悄步进屋,回手关上门。

他没有开灯,一直等到瞳孔在黑暗中自然放大。很快,室内的一切都看清楚了:床上无人,监控屏幕寂静无声,椅子上盖着塑料布。这是全维也纳最不舒服的椅子。他曾经整整十天坐在这把椅子上,几乎没有睡过觉。唯一的一次,莉亚恢复了知觉,她问丹尼怎么样了,加百列对她说了真话。眼泪涌出来,铺满了她伤残的脸颊。从此后她再也没和他说过话。

“你不该进这间屋的。”

加百列吃了一惊,迅速转回身。说话人正是刚才伊莱身边的那位护士。她对他说的是德语。他也用同样的语言答道:“对不起,我只是……”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静默了片刻,她继续道,“我记得你。”

她斜倚在门上,双臂交叠在胸前。她的头倾向一侧,要不是身上穿着松垂的制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加百列会认为她在勾引他。

“多年前你的太太遭遇汽车炸弹袭击。那时我是个年轻的护士,刚刚入行。当时我负责她的夜间护理。你不记得了?”

加百列定睛看了她一阵子。最后,他说:“我认为你是认错人了。这是我第一次来维也纳。我也从来没结过婚。对不起。”他一边朝门口走着,一边匆匆补上一句,“我不该进来的。我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好好思考。”

他走过她身边。她伸出手搭在他胳膊上。

“对我说两句真话,”她说,“她还活着吗?”

“谁?”

“你太太,那还用问吗?”

“对不起,”他坚定地说,“不过你的确认错人了。”

她点点头——随你怎么说吧。她湿润的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

“伊莱·拉冯,他是你的朋友吧?”

“是的,很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工作。我住在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她重复着,好像很喜欢这个词的发音似的,“我一直很想去耶路撒冷。我的朋友们觉得我发疯了。你知道的,自杀式炸弹,还有那些可怕的事儿……”她的声音哑下去了,“可我还是想去。”

“你应该去,”加百列说道,“是个美好的地方。”

她第二次触摸了他的手臂。“你的朋友伤势严重。”她的语气柔和,带着哀伤的调子,“他会经历一段非常严酷的时光。”

“他还能活吗?”

“这样的问题,我是不允许回答的,只有医生才可以预测病情。不过如果你要听我的建议,那就多陪陪他吧,和他说说话。说不定,他还能听见你说的呢。”

他继续逗留了一个小时,隔着玻璃盯着伊莱一动不动的身体。护士也回了病房。她花了几分钟时间检查了伊莱的几项重要指标,随后向加百列示意,要他进来。“这是违反规定的,”她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会在门口替你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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