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查看了我们自己的档案,”克劳福德说着,一边低头望着手上的物件,“我们甚至向马里兰派了一个小组,去查找附属档案。不过我恐怕是出局了。”
“出局?”如此严肃的谍报事务,居然使用了这么一个美国体育术语,沙姆龙认为他太不妥当了。在沙姆龙的世界里,特工不会出局,也不会脱手,更不会耍帅炫技玩灌篮。他们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如果败了就得付出代价——在中东这样的地方,失败的代价通常就是流血。“这个词儿究竟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克劳福德小心谨慎地说道,“我们的查找一无所获。对不起,阿里。不过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
他举起了被拉直的回形针,仔细地察看着,似乎很为自己的成果感到骄傲。
沙姆龙回来的时候,加百列正在他的别克车后座上等候着。
“结果如何?”
沙姆龙点起一支烟,回答了他的问话。
“你相信他吗?”
“你知道,如果他对我说,他们仅仅找到了一份寻常职员的人事档案,或是一份保安清查的报告,那我或许会相信他。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以为他在糊弄谁呢?这是在侮辱我,加百列,真是太瞧不起人了。”
“你认为美国人对沃格尔是知根知底的?”
“布鲁斯·克劳福德刚刚向我们确认了这一点,”沙姆龙瞥了一眼不锈钢手表,“妈的!他花了一个小时憋足了劲儿对我说瞎话,现在你是赶不上班机了。”
加百列低头望了望手机架子上的电话。“来吧,”他嘟囔着,“我量你还没这胆子。”
沙姆龙抓起电话,拨了号码。“我是沙姆龙,”他厉声说道,“有一班以色列航空的飞机,三十分钟后从卢德起飞前往罗马。刚刚发现飞机出现机械故障,需要延迟一个小时。听懂了吗?!”
两个小时过后,市鲁斯·克劳福德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贴住了自己的耳朵。是个熟悉的声音,他辨得出。来电的人是他派去监视沙姆龙的“尾巴”。在人家的地盘上监视情报部门的前任首脑,这可是危险的游戏。不过克劳福德是受命行事。
“他离开大使馆后,去了卢德。”
“他在机场做了什么?”
“送走了一位旅客。”
“你认得他吗?”
跟踪者说他认识。没有提及那旅客的名字,他只说该名男子是情报机构内值得注意的特工,近来活跃于欧洲中部的某个城市。
“你肯定是他吗?”
“确定无疑。”
“他此行是去哪里?”
克劳福德听了回答,随后挂断了电话。过了片刻,他坐在了自己的电脑前,接通了联络总部的保密专线。他发出的文字信息直接而简短,恰是接收者所喜爱的风格。
“以利亚正前往罗马。乘以色列航空班机,从特拉维夫出发,今夜抵达。”
18
罗马
加百列不想在教皇宫的顶层同这位梵蒂冈男人见面,他想把会晤安排在别处。他们在罗马的熔岩餐厅找了座位,安顿下来。这是一家位于台伯河边一座小广场上的老餐厅,距离古老的犹太人区只有几条街的距离。这是一个典型的罗马才有的十二月下午,于是加百列提前来到餐厅,在明媚的阳光下,安排一处露天的座位。
几分钟后,一名教士走进广场,步伐坚定地直奔餐厅。他又高又瘦,英俊得如同意大利电影里的偶像明星。从他所穿戴的教士正装和神父领带来判断,虽然穿戴朴素,此人却并非没有个人和职业上的虚荣心。这位路易吉·多纳蒂大人,身为保罗七世教皇的贴身秘书,据说已是罗马天主教廷的第二号实权人物了。虽然这种说法不无争议,却也有根有据。
路易吉·多纳蒂身上有一种坚硬的冷漠,加百列很难想象他要如何为婴儿施洗礼,又如何在某个蒙着尘垢的翁布里亚山城为病患者涂抹圣油。他的深色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凶猛而不容妥协的聪明,他的下颚透露着倔强,显而易见是个不好对付的危险人物。对此,加百列有切身经验。一年之前,一桩案子将他带到了梵蒂冈。多纳蒂表现了他强力的手段,他们协力合作,瓦解了一起严重威胁保罗七世教皇的阴谋。路易吉·多纳蒂因此欠了加百列一份人情债。如今加百列就是来请他还债的。
多纳蒂这个人最喜欢泡咖啡馆了。在一间阳光沐浴下的罗马咖啡馆里,他每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是个严格苛刻的人,所以在教廷的元老院没什么明友。同他的上司一样,一旦有机会他就会想法儿溜出来,摆脱梵蒂冈的约束。加百列请他吃午餐,简直如同向溺水之人抛出绳索。加百列明显地感觉到,路易吉·多纳蒂是极为孤单的。有时候加百列甚至会想,多纳蒂有没有为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而后悔呢?
神父用金色的豪华打火机点起一支烟:“在忙些什么?”
“我在修复贝利尼的另一件作品,是克里斯托弗祭坛画。”
“哦。这我知道。”
在成为当今教皇保罗七世之前,红衣主教彼得罗·卢凯西曾多年担任威尼斯教区的主教。路易吉·多纳蒂也一直随侍他的左右。他同威尼斯的联络依然紧密。在他从前的教区发生了什么事,少有他不知道的。
“我相信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一定待你不错。”
“当然。”
“基娅拉怎么样?”
“她很好,谢谢你。”
“你们两个是否考虑过……巩固一下你们的关系?”
“这个挺复杂的,路易吉。”
“是啊,不过什么事儿不复杂?”
“你知道,有时候,你听起来还真像个神父。”
多纳蒂向后一甩头,大笑起来。他开始放松下来:“教皇阁下让我代为问候。他说很遗憾不能和我们聚了,熔岩是他最喜欢的餐厅之一。他建议我们先点一道鳕鱼排,他说那保证是全罗马最棒的。”
“教皇的全能已经拓展到美食推荐了?”
“教皇只有在扮演圣坛讲师、谈论道德和信仰的时候,才会表现他的全知全能。我想他的能力不会延伸到油炸鳕鱼排。不过在美食方面他倒的确有踏遍全球的经验。我要是你,我就会点这道鱼排。”
身穿白夹克的侍者出现了。多纳蒂负责点菜。白葡萄甜酒开始流淌起来,多纳蒂的情绪越发舒展,犹如眼前温软的午后时光一般。他花了几分钟同加百列分享了元老院里的闲言碎语和宫廷里的阴谋阳谋故事,听起来很耳熟。梵蒂冈同情报机构并无太多不同。最后,加百列将谈话引向了主题,也首次向多纳蒂抛出了一个质问:罗马天主教会在反犹太人大屠杀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历史委员会的工作进展如何?”
“不比预期的差。我们从秘密档案中向他们提供了资料,他们作独立分析,尽可能不受我们的干预。六个月之后他们将把研究成果做成一份初步的报告。然后,他们会展开综合历史文献的调查。”
“关于初步报告的调查方向,有什么讯息吗?”
“我说过了,我们尽量让这些史学家不受教皇宫的干预。”
加百列隔着葡萄酒杯给了多纳蒂一个怀疑的眼神。要不是因为神父老爷的正装和神父领带,加百列会认为他是个职业间谍。历史委员会中至少有两人是这家伙的线人,现在居然如此撇清,未免太小瞧人了。加百列一边抿着甜酒,一边向多纳蒂神父表达了他的观点。神父当场坦白道:“好吧,这么说吧,我对委员会的事情并非全不知情。”
“还有呢?”
“这份报告将会遭受教廷巨大的压力,尽管如此,我恐怕他们也不会一味阿谀维护。对教廷的所作所为是如此,对中欧、东欧各国教会的行为也是如此。”
“你听起来有些过于紧张,路易吉。”
神父向前欠下身子,似乎在仔细斟酌下面的用词:“我们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朋友。像这样的工作一旦启动,就无法预知会在哪里终结,教会又会在哪些别的问题上牵扯进去。自由派掌握了教皇的举动,还要索取更多,要召开第三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反对派都在骂他们是异端。”
“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又一次,神父格外长久地沉默了一阵,这才回答:“我们从法国的朗格多克地区听到反对派的一些很严肃的呼声——那些反对派坚信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1]是魔鬼的产物,而且从约翰二十三世起,所有的教皇都是异端。”
“我看教会里一定充斥了这样的人。我也和一群高级教士和教徒的组织交过手。那个‘友好的’组织的名字叫‘十字维拉’。”
多纳蒂露出微笑:“我恐怕这些组织都同出一源,不过我说的那班人和‘十字维拉’不同,他们在元老院内部没有实权的基础。他们是圈外人,是拍打大门、无所顾忌的蛮夷。教皇对他们没有多少控制力,所以事态已经开始升级了。”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告诉我。”
“小心啊,我的朋友,我也许真的会把你带上贼船的。”
鳕鱼排端上来了。多纳蒂向盘里挤了柠檬汁,又将整整一块鱼排拋进了嘴里。他用一大口甜酒把鱼冲进胃里,然后向座位里一靠,英俊的五官流露出一派纯粹的满足。作为一名梵蒂冈的教士,现实世界里很少有什么事比沐浴在罗马阳光里用餐更诱人的了。他开始吃第二块鱼排,又问起加百列打算在城里做些什么。
“我想可以这么说,我在做的事情同历史委员会有关联。”
“何以如此?”
“我有理由怀疑。在战后不久,梵蒂冈有可能协助过被通缉的党卫军战犯埃瑞克·拉德克,帮助他逃离了欧洲。”
多纳蒂停止了咀嚼,他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小心你的用词,做假设也要谨慎,我的朋友。这位拉德克或许大有可能在罗马接受了什么人的帮助,不过绝不是梵蒂冈。”
“我们认为那人就是德国神学院的胡德尔主教。”
多纳蒂紧绷的脸松弛下来:“不幸的是,这位优秀的主教的确帮助过一些纳粹逃犯,无须否认。你根据什么认为他帮助过这位拉德克呢?”
“根据合理的猜想。拉德克是位奥地利天主教徒,胡德尔是德国在罗马的神学院院长,又是德国-奥地利社区的听告解神父。如果拉德克来到罗马寻求帮助,那么他首先会去找胡德尔主教,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推想。”
多纳蒂点头赞同:“我没什么可辩驳的。胡德尔主教热衷于庇护他的同胞,他认为,盟军胜利者的复仇心理会对这些人构成迫害,他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使他们免受迫害。但这也不意味着他知道埃瑞克·拉德克是一名战犯。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战后的意大利有数以百万计无处安身的人蜂拥进来,人人都在寻求救护。如果拉德克找到胡德尔,向他编一段悲惨的故事,很可能就会得到一处避难所和其他帮助。”
“像拉德克这种人,胡德尔不该问问他为什么要逃亡吗?”
“也许他应该,不过如果你认为拉德克会老实回答,那你也太幼稚了。他肯定说了谎,胡德尔主教也不会有任何依据分辨他的谎言。”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成了逃犯,路易吉,而且大屠杀也不是什么秘密。胡德尔主教应该清楚他是在协助一名战犯逃脱法律的制裁。”
多纳蒂等着侍者上完了菜,这才回答道:“你必须明白的是,当时有许多组织和个人都帮助过难民,教会内的教会外的,胡德尔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的行动经费又是从何而来的?”
“他自称全部来自神学院的账户。”
“你就相信这话了?胡德尔每支持一个党卫军,都得为他支出零用钱、去码头的路费、签证,还要为他在新的国家的新生活做好铺垫,更不用说为他们在罗马提供避难所需要的费用。据信胡德尔曾以同样的方式帮助过数以百计的党卫军。那可是一大笔钱,路易吉一一数十万计的美元啊。我很难相信神学院会储备这么大一笔压库钱。”
“于是你就认定他接受了某些人的资助?”多纳蒂一边说,一边娴熟地将意粉卷上他的餐叉,“这些人就有可能是一一比如,教皇?”
“这钱一定是有来头的。”
多纳蒂放下餐叉,深思着交叉起双手:“有证据显示,胡德尔主教的确接受过梵蒂冈的资金,用于他救助难民的工作。”
“他们不是难民,路易吉,最起码不全是。他们当中有许多人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你不是在告诉我,教皇完全不知道胡德尔在帮助通缉犯逃脱法网吧?”
“咱们这样说吧,根据现存的书面记录和幸存者见证录,要证明这样的指控是非常难的。”
“我不知道你还研究过教会法规,路易吉,”加百列重复了他的问题,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强调了重点词句,“教皇知不知道,胡德尔当时正在帮助战争罪犯逃脱法网?”
“教皇阁下反对纽伦堡审判,因为他认为他们的作用只能是更加削弱德国,并且助长共产主义。他还认为盟军是在寻求报复而不是伸张正义。教皇阁下完全有可能知道胡德尔主教在帮助纳粹,并且也同意他这么做。但要想证明这个论点,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想我是没有胃口了。”
多纳蒂自己的叉子插进了加百列的意粉:“那么这位拉德克先生据说是干了些什么勾当呢?”
加百列简要地叙说了埃瑞克·拉德克少校在党卫军的所作所为。他从拉德克在阿道夫·艾希曼的犹太移民署供职说起,一直讲到他在1005行动中发布的命令。等加百列讲完了,多纳蒂也没了胃口。
“他们难道真的相信,这么滔天的罪行,这么多的证据,还能够藏得住?”
“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相信,但是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做到了。因为有了埃瑞克·拉德克这样的人,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在大浩劫中究竟有多少人殒命。”
多纳蒂凝视着他的葡萄酒:“对于胡德尔主教支持拉德克的事情,你具体需要了解哪些方面?”
“咱们可以假定拉德克需要一本护照。为此,胡德尔想必要求助于国际红十字组织。我想知道那本护照上使用的名字。拉德克还需要一个目的地。所以他得有一张签证。”加百列顿了一顿,“我知道这是很久以前了,不过胡德尔主教会保留记录的,对不对?”
多纳蒂慢慢点点头:“胡德尔主教的私人文件存放在神学院的档案馆里。想必你也能预料得到,它们都是密封的。”
“如果全罗马有什么人为它们解封,那就是你了,路易吉。”
“我们不可能闯进神学院,索取主教的文件。目前的神学院院长是西奥多·德雷克斯勒主教,他可不是个笨蛋。我们需要一个借口一一用你们的行话说,就是编一个圆满的封面故事。”
“故事我们有。”
“愿闻其详。”
“历史委员会。”
“你是建议我们对院长说,委员会要调阅胡德尔的文件?”
“一点不错。”
“他们要是拒绝呢?”
“那我们就用一个大来头来压他。”
“你要扮演什么人?”
加百列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塑封的身份卡,卡上还配了照片。
“塞缪尔·鲁宾斯坦,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比较宗教学教授。”多纳蒂将卡片递还给加百列,摇头道,“西奥多·德雷克斯勒是位聪明过人的神学家。他会同你展开讨论的——也许会和你谈谈西方世界两大古老宗教的共同根源。我敢肯定你会露马脚的,到那时主教会一眼看穿你的把戏。”
“避免这个结局,恰是你要做的工作。”
“你高估了我的能力,加百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