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哪一年?”
“全部。你呢?”
加百列说:“你觉得明天还值得再来一趟吗?”
“多半不值了。”他伸手搭着加百列的肩膀,“来吧,我给你买杯啤酒。”
女孩将他们的名牌收回,陪他们来到运货电梯。大众西罗科的车窗一直没关,加百列坐在浸湿的座椅上,眼前的挫败让他郁闷。引擎的轰鸣敲碎了整条街的安静。他们一驶出,基娅拉就紧随其后。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离开档案馆两个街区后,拉米雷兹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开心点吧,杜兰先生。”说着,他将卡片递给了加百列,“在阿根廷,有时候县官不如现管,那幢楼里只有一台复印机,那姑娘负责操作。她给我一张拷贝,还会再给她的上级拷贝一张。”
“那么这个奥托·克里布斯,如果他还活着,还在阿根廷,那么很有可能已经接到通知,所以他知道我们也在找他。”
“没错!”
加百列举起卡片:“在哪一年?”
“1949。我想是齐勒放错了地方。”
加百列低下头,读了起来。奥托·克里布斯于1963年12月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搭乘一艘来自雅典的轮船。拉米雷兹指着底部一行手写的数字:245276/62。
“这是他的登岸许可号。很可能是阿根廷驻大马士革领事馆颁发的。‘62’代表他获准入境的年份。”
“现在怎么办?”
“我们知道他来到了阿根廷,”拉米雷兹耸耸宽厚的肩膀,“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他们驱车穿过雨水中的街道,回到圣太摩,在一幢意大利式公寓楼前停下。同布宜诺斯艾利斯许多建筑一样,它也是昔日的美人。如今正面的颜色同拉米雷兹的汽车一样,早已被污染所侵蚀。
他们爬上一段灯光昏暗的楼梯。公寓单元里的空气闷热污浊。
拉米雷兹回手锁上门,打开窗户,引入夜晚的凉风。加百列向街上看去,只见基娅拉把车停在了街对面。
拉米雷兹钻进厨房,出来时拿着两瓶阿根廷啤酒。他递给加百列一瓶,瓶身凝结着露水。加百列一口喝下半瓶。酒精和缓了他的头痛。
拉米雷兹把他带进办公室。这里同加百列预计的一样一一又大又简陋,如同拉米雷兹本人。椅子上堆着书,一张大书桌埋没在纸堆里,似乎随时等待着一把火的销毁。厚窗帘隔蔽了街上的噪音和灯光。趁着加百列坐着喝啤酒的工夫,拉米雷兹去打电话了。
拉米雷兹花了一个小时才拿出了第一条线索:1964年,奥托·克里布斯曾在巴塔哥尼亚北部的巴里洛切向国家警察署办过注册。四十五分钟后,又一块拼图找到了:1972年,在一份办理阿根廷护照的申请中,克里布斯填写的住址是波尔图-布列斯特,那是个距离巴里洛切不远的城镇。只花了十五分钟,又一条线索找到了:1983年,那本护照注销了。
“为什么?”
“因为持照人死了。”
阿根廷人在桌上摊开一张古旧的公路图,隔着雾蒙蒙的老花镜眯着眼察看着,搜索着阿根廷的西部地区。
“就是这儿了,”他说着,戳了一下地图,“圣卡洛斯-德巴里洛切,简称巴里洛切,是巴塔哥尼亚的北湖区的一处旅游胜地,是十九世纪由瑞士和德国的定居者建立的。那儿又号称为阿根廷的瑞士,如今是滑雪者的欢聚之地,不过对于纳粹余孽来说,它是个瓦尔哈拉[2]一般的地方。门格勒就很崇拜巴里洛切。”
“我怎么去那儿?”
“最快是坐飞机。那儿有座机场,每小时有一班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班。”他顿了顿,又道,“为了看一座坟墓,走这么一趟,那可够远的。”
“我得亲眼看到才行。”
拉米雷兹点点头:“那就住雪绒花酒店吧。”
“雪绒花?”
“那是个德国人的小天地,”拉米雷兹道,“你不会相信那是在阿根廷的。”
“你为何不一道走一遭?”
“我恐怕自己会成为累赘。我在巴里洛切的某些社区里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啊。我在那个地方逛游的时间太长了些,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这张面孔太熟悉了。”阿根廷人的态度突然严肃起来,“你也得小心,杜兰先生。巴里洛切不是一个可以随口打听事情的地方。他们不喜欢外来人对某些人提问题。你还得知道,你是在一个敏感的时刻来到阿根廷的。”
拉米雷兹在一堆纸张中一阵翻找,然后取出了他要的东西——一份两个月前的国际版《新闻周刊》杂志。他把它递给加百列,说道:“我的故事在第三十六页。”接着他走进厨房,又取来两瓶啤酒。
第一个死去的是一名叫作茵里克·卡尔德隆的男子。他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巴勒莫奇科区被发现的,就死在自家房子的卧室里。头部中四枪,很专业。像加百列这样的人,每听到一起谋杀,都会在心里勾画出一幅作案场景。他凝视拉米雷兹良久,随后把头转开,问道:“第二个呢?”
“古斯塔夫·埃斯特拉达。两周后在出差途中于墨西哥城被杀。他有一天早餐会时没有出席,随后别人就在酒店房间里发现了尸体。又是头部中四枪。”拉米雷兹顿了顿,“这故事不赖吧,啊?两位杰出的商人,如此惊人相似地连续被杀,前后不过两周。这种扯淡的故事阿根廷人可喜欢呢。有好一阵子,许多人心思都被转移了,连自己身家利益都不关心了。”
“案子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确切知晓了,不过我觉得他们有。茵里克·卡尔德隆和古斯塔夫·埃斯特拉达彼此并不熟悉,可他们二位的父亲很相熟。亚历山德罗·卡尔德隆是胡安·庇隆的贴身副官,马丁·埃斯特拉达是二战后那些年的阿根廷国家警察总长。”
“他们的儿子为何被杀?”
“实话实说,我全无线索。事实上,我压根儿想不出一个说得通的理论。我所知道的仅仅是:责难之词在德国人社区里满天飞,人们精神高度紧张。”拉米雷兹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再说一遍,在巴里洛切要自己小心,杜兰先生。”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夜幕降下来,车辆涉水往来的声音从街上飘进来。加百列对于工作中的许多人都不太喜欢,不过阿尔方索·拉米雷兹是个例外。加百列却不得不欺骗了他,对此,加百列心里唯有歉然。
他们谈到了巴里洛切,阿根廷,还有过去的事。拉米雷兹问及埃瑞克·拉德克的罪行,加百列将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这番述说引来了阿根廷人长久的静默,他似乎是感到了切身的痛苦,因为像埃瑞克这样的人有可能曾经在他所爱的国土上找到了庇护所。
他们约好了等加百列从巴里洛切回来后再好好聊聊,接着就在昏暗的楼道里分别了。圣太摩区夜晚的寒气升腾起来,加百列在拥挤的人行道上走了一阵子。随后是一位骑着红色摩托车的女郎在他身边停下,伸手拍着屁股后面的后座,示意他上车。
[1]发生于1976~1983年间,阿根廷右翼军政府国家恐怖主义时期,针对异议人士与游击队所发动的镇压行动。
[2]瓦尔哈拉(Valhalla):北欧神话中的天堂。
25
布宜诺斯艾利斯-罗马-维也纳
这台精密的电子设备是德国造的。藏在监控目标公寓里的电话和发射机是最高质量的——在冷战高峰时,由西德情报部门设计制造,用于监控东边的敌对一方。设备的操作者是一位出生于阿根廷的本地人,不过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奥地利的因河畔布劳瑙。由于这个地方也是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生地,于是他在同僚们中间也有了某种地位。当那位犹太人在公寓楼前停下脚步的时候,监控员用摄远镜头迅速拍下了照片。片刻后,摩托女孩从马路边开出的时候,他也摄下了她的影像。不过她的脸藏在黑色头盔后面,所以照片的价值也就所剩无几了。他花了点时间,回放了追踪目标公寓内的谈话录音,接着,他满意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一个维也纳的号码。他听到一个说德语的声音,带着维也纳口音。在他听来,这声音犹如音乐。
在罗马的圣玛利亚灵魂之母堂,一位神学院见习修士匆匆走过宿舍楼的二楼楼道,在维也纳来客的房间门口停下来。他略一犹豫,然后敲响了门,获得允许之后,这才进了房间。一束楔形的灯光罩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床上四肢摊开躺着一具健硕的身体。他的双眼在昏暗中闪着光,犹如两孔黑色的油井。
“有电话找你,”男孩说话时躲开了他的目光,神学院里每一个人都听说了前一天晚上大门口发生的事,“你可以去院长办公室接听。”
那男子双脚一荡干脆利索地踩上了地面,双肩结实的肌肉在光亮的皮肤下面起伏。他略微抚摸了一下肩上的绷带,然后穿上了圆领套头衫。
神学院见习修士引着来客走下一道石楼梯,随后穿过一座小庭院。院长办公室里没有人,书桌上亮着一盏小灯,电话听筒撂在一本记事簿上。不速之客拿起听筒,男孩悄悄退出去。
“我们找到他了。”
“在哪里?”
维也纳一端的男人告诉了他:“一大早他就要动身去巴里洛切。你得在他抵达前就等着他。”
修表匠瞥了一眼手表,计算着时间:“那怎么可能?明天下午之前都不会有从罗马出发的航班了。”
“事实上,几分钟之内就有一班飞机要起飞了。”
“你在说什么?”
“你赶到菲乌米奇诺机场要多久?”
三辆车组成的车队抵达的时候,示威人群就等在帝国酒店门外。车队是为了给自己的党派争取支持而来的。彼得·梅茨勒坐在奔驰豪华车的后座,望着窗外。他接到过警告,不过他以为来的又是那群愁眉苦脸的家伙,而不是手持标语和扩音喇叭的突击部队。这是注定会出现的结果:临近大选,候选人志在必胜。于是奥地利的左翼势力彻底慌了,他们在纽约和耶路撒冷的支持者也慌了。
德艾特·格拉夫坐在梅茨勒对面的弹簧座椅上,看起来很忧虑。怎么能不愁呢?二十年来,他一直辛苦经营,想努力改造奥地利人民阵线,把它从一个垂死挣扎的后法西斯主义和前党卫军军官联盟,转变为一个现代化的保守主义政治力量。几乎是他一手重塑了这个党派的意识形态,刷新了它的公众形象。人民党和社会民主党之间的权力共享,使选民的权利为之剥夺。而他精心营造了一番说辞,正好牢牢地吸引了这部分选民。如今,有梅茨勒做他的候选人,他只差一步就要摘取奥地利的终极桂冠一一也就是总理的大位了。格拉夫此时最想避免的事情,就是在大选前的三周里,同那些左派蠢货和犹太人来一场面对面的混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德艾特,”梅茨勒说道,“你在想我们应该稳健些,从后门进去,避开那些乌合之众。”
“我确实有这个念头。我们有三个百分点的优势,牢牢握在手里。我可不想因为帝国酒店门前一场难堪的遭遇就损失两点,如果能轻松回避,何乐而不为。”
“那就走后门?”
格拉夫点点头。梅茨勒指指电视摄像师和那些等候的摄影记者。
“你知道明天《记者报》的头条会怎么说吗?梅茨勒在维也纳受挫于示威者!他们会说我是懦夫,可我不是懦夫。”
“没人说过你是懦夫,彼得。只不过是审时度势而已。”
“我们从后门走得太久了。”梅茨勒松了松领带和衬衫领口,“而且,总理是不该走后门的。我们从大门进去,抬头挺胸迎接战斗,否则就干脆别进去。”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彼得。”
“我有个好老师。”梅茨勒微笑着,伸手搭住了格拉夫的肩膀,“不过我觉得漫长的选战让这位老师消磨了血性。”
“为什么这么说?”
“瞧瞧这帮流氓,他们很多人连奥地利人都不是。一半的标语是英语,而不是德语。显然,这些示威者都被那些境外的挑唆犯给蒙蔽了。我要是有幸和这些人面对面交锋一下,我们的优势明天就扩大为五个百分点了。”
“我可并不这么认为。”
“告诉保安放轻松。要让那些示威者扮演纳粹党徒,而不是我们,这很重要。”
彼得·梅茨勒开门下车。人群里响起了一阵怒吼,一张张标语牌摇晃起来。
纳粹猪!
第三帝国的梅茨勒!
国家总理候选人大步向前,似乎对周围的骚动全无知觉。一个年轻的姑娘手举着浸透了红油漆的破布团,挣脱了阻拦。她将破布掷向了梅茨勒。而他敏捷地避开,脚下却依然大步流星,似乎浑然不觉。破布打中了一名联邦警察,示威人群倒也觉得解恨。女孩被一对警官抓住拖走了。
梅茨勒波澜不惊,走进酒店大堂,直奔舞会大厅,数千名支持者已经在此等候他三个小时了。他在门前略一停顿,振作了一下精神,随即大步走进厅堂,走进了喧嚣的欢呼声中。格拉夫超然事外,望着候选人走进了崇拜者的人群。男人们挤上来,同他握手,或拍拍他的肩背。女性则亲吻他的脸颊。梅茨勒显然把保守派再次变成了奔放派。
整整五分钟,他才走到了大厅的一端。梅茨勒登上讲坛,一位美丽的女孩子身穿邓德尔裙,递给他一只巨大的啤酒杯。他将它举过头顶,随即引来一阵狂热的欢呼。他吞了一大口啤酒——不是摆摆样子的喝一口,而是奥地利式的牛饮,接着上前一步凑近了麦克风。
“我要感谢你们每一位的光临。同时,我还要感谢我们的好朋友和支持者,感谢他们在酒店外如此热情的欢迎。”一阵哄笑扫过大厅,“这些人似乎不太懂,奥地利是属于奥地利人的,我们,要用奥地利的道德标准和规范来选择自己的未来。那些外国人、海外的批评家是没有资格对这片神圣的土地说三道四的。我们的未来我们自己打造,奥地利的未来,从三个星期后开始!”
喧声大作。
26
阿根廷,巴里洛切
加百列进门之后加大了步伐,巴里洛切日报社的前台接待员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她留一头深色短发,一双明亮的蓝眼睛,脸上的皮肤晒成了诱人的古铜色。“需要帮忙吗?”她用德语问道。这不奇怪,日报的名字就是德语的,报纸当然也是德语报纸。
加百列以同样的语言应答,不过他巧妙地掩藏了一个真相:他的德语其实说得跟这位女郎一样流利。他说自己来到巴里洛切是为了做一项基因学研究。他自称来找一名男子,他认为是他的舅舅,名字叫奥托·克里布斯,他有证据相信克里布斯先生于1982年10月死于巴里洛切。他问能否允许他查阅一下当时的旧报纸,看看有没有相应的讣告或是死亡通告呢?
接待员向他微笑着,露出两行莹亮齐整的牙齿,随即拿起电话拨出一个三位数的分机号。她用语速很快的德语将加百列的请求转述给了一名上级。接着那女郎沉默了几秒钟,挂上电话,站了起来。
“跟我来。”
她引着他穿过一间小小的阅览室,她的鞋跟将破旧的地毡敲打得嗒嗒作响。有五六名雇员以各种不同的姿态享受着悠闲,有的抽烟,有的喝咖啡,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有客人来访。档案室的门虚掩着。接待员伸手扭亮了灯。
“如今我们都无纸化了。所有的文章都自动存入数据库,可以全文检索。不过我恐怕最早只能查到1998年。你刚才说他是哪一年去世的?”
“我想是1982年。”
“你还算运气好。所有的讣告都编了索引一一当然是手工的,传统的老办法。”
她走到一张桌前,掀开一本厚重的皮革记事簿的封面。印有格界的簿子上手工写满了字体微小的记录。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奥托·克里布斯。”
“克里布斯,奥托,”她说着,翻到了K字的页面,“克里布斯,奥托……啊,在这儿。根据这上面的记录,时间是1983年11月。还有兴趣读一读讣告么?”
加百列点点头。那女郎写下了一个检索号码,朝对面的一堆卡片盒走去。她伸出食指,划过一张张标签,最终在她要找的卡片盒上停下来,又要求加百列帮她将堆在上面的其他卡片盒移开。她掀开盒盖,灰尘和腐纸的气味从里面散发出来。剪报都夹在发黄变脆的纸夹里。奥托·克里布斯的讣告已经撕破了。她用一张透明胶带将页面修复,然后拿给加百列看。
“这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她将剪报从加百列手上拿过来,迅速读了一遍。“这里说他是个独生子。”她看着加百列,“这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许多人都不得不掩藏过去的历史,为的是保护他们还在欧洲的家人。我的祖父是幸运的,他至少还保留了自己的姓名。”
她看着加百列,观察着他的目光。“他是克罗地亚人,”她说道,语气里略带一种与同谋者交流的意味,“战后,共产党人想审判他,然后处以绞刑。所幸,这里的庇隆政府愿意接受他。”
她拿着剪报走到复印机前,复印了三份。接着她将原件归回原处,将复印件交给了加百列。他一边读,一边同她一道往外走。
“根据讣告,他葬在波尔图-布列斯特的一座天主教墓地。”接待员点点头,“就在湖对岸,距离智利边境只有几英里。当初他在那里经营一座大农庄。这个在讣告里也写了。”
“我怎么去那里?”
“出了巴里洛切沿高速公路向西,用不了多久就要离开高速路。我认为你得开一辆好车才行。沿着环湖公路开,然后折向北,就进入波尔图-布列斯特了。如果你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到。”
他们在大堂握手道别。她祝他好运。
“我希望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她说,“不过也许我不该这样希望。我猜像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