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拉德克见证会的前一天,里弗林最后一次来访。他们在一起待了一个小时。拉德克魂不守舍,第一次表现得非常不合作。里弗林收拾起文件,招呼警卫打开囚室的门。

“我要见他,”拉德克突然说道,“问他能不能赏光来看我一次。告诉他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

“我不能作任何承诺,”里弗林说道,“我和他们没有……”

“只要提出要求就行了,”拉德克说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说不。”

沙姆龙强迫加百列留在以色列,直到拉德克见证会的那天。加百列尽管急着赶回威尼斯,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他住在锡安门附近的一座保密公寓里,每天早晨在亚美尼亚区的教堂钟声中醒来。他会坐在露台的阴影里,俯瞰老城的城墙,一边喝着咖啡,翻看着报纸。他紧密关注着拉德克事件的进展。沙姆龙的名字同此次抓捕事件一道出现在媒体上,而他却藏在幕后,他对此很满意。加百列生活在海外,用的是假身份,所以他用不着媒体为他扬名立万;而沙姆龙毕竟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一个荣耀的终场谢幕是他当之无愧的。

日子慢慢过去,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加百列发觉拉德克越来越像个陌生人。尽管加百列天赋很高,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可是他现在得费好大力气才能回想起拉德克的面孔和嗓音。特雷布林卡似乎是噩梦中的情境,他不知道当初母亲是不是也体验过这一番滋味。拉德克是不是始终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好像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客?或者,她是不是强迫自己回忆起了他的形象,为的是将它反映在画布上?那些遭遇过这个恶魔的人,是不是都有过同样的感受?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么多幸存者才会选择保持沉默。又或许,他们获得了仁慈的解脱,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忘却了那段痛苦的往事。还有一个想法不断地萦绕在他心头:如果当初在波兰的路边,拉德克没有残杀另外两个女孩子,而是杀了他的母亲,他自己就根本不存在了。于是,他对自己的存在也背上了罪恶感。

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忘却一切。所以,当有一天下午,一位勒夫的助手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将事件经过写成正式历史材料的时候,他欣然同意了。加百列接受了约请,但有个条件:他还要另外撰写一份删减版的事件全记录,保留在大屠杀纪念馆的档案室里。因为这样的文件要想公之于大众,一定会被反反复复地审查。于是他将解冻的日子预计为四十年后。加百列开始动笔了。

他在厨房的桌上写作,用的是一台机构提供的笔记本电脑。客厅沙发下面,藏着一台落地式保险柜。每天晚上,他都会将电脑锁在里面。他以前没有写作的经验,于是,在直觉的驱使下,他采用了绘画的构思方式。他首先画底稿,从大处落墨,逸笔草草,不拘形式;接着,他慢慢地加入层层颜色。他使用的色彩很简朴,但是笔触很精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拉德克的面孔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同他母亲的画作一样清晰。

他一直写作到午后,接着休息一下,步行到哈达萨大学医院。在那里,伊莱·拉冯经过一个月的昏迷,开始出现复苏的征兆。加百列每次会在拉冯身边坐一个小时左右,向他述说案件的前前后后。接着他就回公寓,然后一直工作到天黑。

有一天,他终于写完了报告,于是在医院一直逗留到了傍晚。恰在此时,拉冯的眼睛睁开了。拉冯空空洞洞地盯着空中,过了一阵子。他的目光里再次显现出旧日那种好奇的神气。他眨眨眼睛,环顾着病房里陌生的景物,最后,终于盯住了加百列的脸。

“咱们在哪里?维也纳?”

“耶路撒冷。”

“你在这儿干吗?”

“我在为机构写份报告。”

“什么内容?”

“纳粹战犯埃瑞克·拉德克的抓捕实录。”

“拉德克?”

“他一直住在维也纳,化名路德维格·沃格尔。”

拉冯露出了微笑。“给我好好讲讲。”他嘟囔着。然而还不等加百列开口,他再次失去了知觉。

当夜加百列回到保密公寓的时候,录音电话的指示灯闪动着。他按下了播放键,却听见摩西·里弗林的声音。

“阿布,卡比尔的囚徒想和你谈谈。换了我我就让他去下地狱。你自己看着办吧。”

40

以色列,雅法

拘留所的四周是砂岩筑成的高墙,墙顶布置了带刺的铁网。加百列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外层入口的大门前,并立即获准进入了。进入院内后,他穿过了一道用栅栏围成的通道。这让他联想起了特雷布林卡的那条“天堂之路”。一名狱官在走道另一端等待着他。他引着加百列进入一道安全门,接着进入了一间没有窗户,只有四堵煤砖墙的审讯室。拉德克像一尊雕像般坐在桌前,身穿见证会时穿的深色正装,系着领带。他的双手带了手铐,交叠着放在桌面上。他用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点头向加百列打了招呼,却仍旧坐着没动。

“摘了手铐吧。”加百列吩咐狱官。

“这不合规程。”

加百列盯了狱官一眼,片刻后,手铐摘掉了。

“你很善于来这一套,”拉德克说道,“这是你的另一招心理战术吧?你是不是想宣示一下你对我的掌控?”

加百列拉出粗铁制的椅子,坐了下来:“我认为在目前的条件下,宣示不宣示的,已经毫无必要。”

“我想你是对的,”拉德克说道,“不过,我还是钦佩你,整件事情办得漂亮。真希望我也能干得和你一样好。”

“为谁?”加百列问道,“为美国人,还是俄国人?”

“你指的是那个叫别洛夫的蠢货传出来的流言?”

“他说的是真的吗?”

拉德克用沉默回答了加百列,几秒钟后,他的那双蓝眼睛里又闪出了些许旧日的刚猛:“谁要是像我那样长久地玩那样一场游戏,他就得争取许多盟友,制造许多谎言欺诈,到后来真话和谎言的分界在哪里,也很难分辨了。”

“别洛夫似乎确信他说的都是实情。”

“不错,不过我恐怕那只是一个笨蛋的自信而已。你要明白,以别洛夫的地位,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相。”拉德克换了话题,“我猜你读过今天早晨的报纸了?”

加百列点点头。

“他选举获胜的几率比预料的还要高。显然,我的被捕还为他添了一把柴。奥地利人一向不喜欢外人干预他们的家务事。”

“你还挺沾沾自喜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拉德克说道,“我只是后悔,我没有在特雷布林卡开出一个更苛刻的条件。也许我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同意了。我当时不确定彼得的选战会不会因为我的过去被揭露而受到影响。”

“有些事情在政治上的影响是很恶劣的,就算在奥地利这种国家也一样。”

“你低估我们了,艾隆。”

加百列任凭静默隔挡在他们之间。他已经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本不该来的。“摩西·里弗林说你要见我。”他不耐烦地说,“我的时间不多。”

拉德克稍稍挺直了些身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出于职业上的礼貌,允许我问几个问题。”

“那要看是什么问题,其实你我所属的行业并不相同,拉德克。”

“对,”拉德克说,“我是美国情报部门的特工,你是杀手。”

加百列站起来就要离去。拉德克举起一只手。“等等,”他说,“坐下,求你了。”

加百列转身回到座位上。

“我被绑架那天晚上,有个男的打电话到我的寓所……”

“你的意思是你被捕的时候?”

拉德克缩了缩脑袋:“好吧,被捕,被捕。我猜想那是位假冒的吧?”

加百列点点头。

“他很不错啊。他怎么能做到模仿克鲁兹的声音那么像的?”

“你没打算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对不对,拉德克?”加百列看了看表,“你不会大老远把我叫到雅法,就为了问这个问题吧?”

“不,”拉德克说道,“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们在特雷布林卡的时候,你提到我参加了比克瑙囚犯的撤离工作。”

加百列打断了他:“拜托你,拉德克,事到如今了,可不可以别说得这么委婉了?那是‘死亡之旅’。”

拉德克沉默了一阵子:“你还提到我亲手杀了一些囚徒。”

“我知道你至少杀了两个女孩,”加百列说,“我还敢肯定还有更多。”

拉德克闭上眼睛点点头。“的确还有。”他恍恍惚惚地说,“还有很多。我记得很清楚,好像就是上星期的事。此前的一段时间,我就已经知道一切行将结束,不过直到那一刻,我看着那一队囚徒,走向帝国的……我才知道,时候到了,‘众神的黄昏’真的来了。”

“于是你开始杀人?”

他又点点头:“他们派给我的任务,是保守这个恐怖的秘密,可他们却任凭好几千名目击证人活着从比克瑙走出来。我想你一定能想象我当时是什么感觉。”

“不,”加百列照实说道,“我根本不打算去想象你的感觉。”

“当时有个女孩,”拉德克说道,“我记得我问她,关于战争,她会对她的孩子说些什么。她的回答是,她会告诉他们真相。我命令她撒谎,她拒绝了。我杀了另外两个女孩,可她仍旧拒绝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放她走了。从那以后我也不再杀囚犯了。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我知道,杀人也毫无用处。”

加百列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拒绝理会拉德克抛的诱饵。

“我猜那个女人是你的证人吧?”拉德克问道。

“是的。”

“真荒唐,”拉德克说道,“但是她有一双和你一样的眼睛。”

加百列抬起眼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他们也这么对我说。”

“她是你的母亲吧?”

又是一阵犹豫,随后加百列据实以告。

“我想告诉你我很抱歉,”拉德克说,“可我知道道歉对你毫无意义。”

“你说得对,”加百列说,“所以就不必了。”

“那你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的?”

“不,”加百列说道,“是为了所有的人。”

门开了。监狱长走进来,宣布时间到了,该去大屠杀纪念馆了。拉德克慢慢站起来,双手抬起。手铐戴上手腕的时候,他的双眼依然紧盯着加百列的脸。加百列一直陪他走到了监狱的门口,然后望着他穿过栅栏围成的通道,走上了一辆面包车的后座。他看够了。现在,他想做的只有忘记。

离开阿布·卡比尔之后,加百列驱车前往采法特,去看望吉奥娜。他们一道在艺术区的一间小小的烤肉咖啡馆里吃午饭。她想听他说说拉德克的事情,然而两小时前才刚刚摆脱了那个屠夫的加百列,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再提他了。加百列要求吉奥娜保证不将自己参与此案的事情说出去,接着他就匆匆转移了话题。

他们谈论了一阵子艺术,然后是政治,最后说到了加百列的生活。吉奥娜知道一处空置的公寓,距离她家只有几条街。那里地方足够大,可以安排下一间画室了,而且有上好的采光,是整个上加利利地区都罕有的。加百列说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不过吉奥娜知道他只是敷衍自己而已。他的眼里重新闪出了不安分的火花。他准备再次踏上行程。

喝过咖啡后,加百列告诉她,他为母亲的画作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去处。

“哪里?”

“大屠杀纪念馆里的美术馆。”

吉奥娜听后热泪盈眶。“太完美了。”她说道。

午餐用完后,他们爬上了吉奥娜寓所的鹅卵石台阶。她打开了储藏间的锁,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画作。他们花了一个小时,为纪念馆选了二十张最精彩的。吉奥娜又找出了两张画,其中有埃瑞克·拉德克的肖像。她问加百列如何处理它们。

“烧了吧。”他答道。

“不过它们现在多半会很值钱了。”

“不管它们值多少,”加百列说道,“我都再也不想看到这张脸了。”

吉奥娜帮他把入选的画装上汽车。他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驱车赶回耶路撒冷。他首先去了大屠杀纪念馆,一名馆长接收了画作,然后就匆匆赶回去收看埃瑞克·拉德克的见证会。举国上下似乎都和他一样,正等着看直播。加百列驶过橄榄山一条条安静的街道。他在母亲墓碑前放了一颗石子,为她念诵了几句祈祷词。他在父亲碑前同样做了一遍。接着,加百列驱车来到机场,赶上了当晚的航班,飞往罗马。

41

威尼斯·维也纳

次日早晨,在卡纳雷吉欧区,弗朗西斯科·提埃坡罗走进圣乔凡尼礼拜堂,慢慢地从中殿中央穿过。他朝圣徒哲罗姆礼拜堂里瞥了一眼,只见帆布遮盖的工作台后面亮着灯。他悄步上前,用一只熊爪般的大手抓住了脚手架,狠狠地摇晃了一下。修画师掀开戴在头上的放大镜,像一只滴水嘴怪兽似的探头望着他。

“欢迎回家,马里奥,”提埃坡罗吆喝着,“我都开始为你担心了。你去了哪里?”

修画师重新戴好放大镜,目光又凝聚在贝利尼的大作上。

“我去收集艺术火花了,弗朗西斯科。”

收集火花?提埃坡罗知道多问无益。他最关心的,只是修画师终于回到威尼斯了。

“还有多久能完工?”

“三个月,”修画师说道,“也许四个月。”

“最好是三个月。”

“是啊,弗朗西斯科,我知道三个月比四个月好。不过你要总是摇晃架子,我就永远完不成了。”

“你不会又要计划着出差吧,啊,马里奥?”

“还要走最后一趟,”他说着,画笔悬在了画布前,“不过不会太久。我保证。”

“你每次都这么说。”

三周后,包裹由一名摩托车快递员送到了维也纳的第一行政区。修表匠亲自收了件。他在快递员的记录夹上签了名,又给了他一些小费。接着,他拿着包裹进了工作室,把它放在了桌上。

快递员爬上摩托车,疾驰而去,在街角处略微放慢了速度,仅仅是为了向坐在一辆雷诺轿车里的女人发出信号。那女人随即在手机上键入了一串号码,按下了拨出键。片刻后,修表匠接起了电话。

“我刚给你送钟了,”她说,“你收到了吗?”

“你是谁?”

“我是麦克斯·克莱恩的朋友,”她用耳语的声音说道,“还是伊莱·拉冯的朋友。还有蕾芙卡·加奇特和萨拉·格林伯格。”

她放低了电话,迅速按下了四个数字,随即,她及时地转过头,清楚地看到了一团耀眼的火球从修表匠的店门里面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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