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温暖的港湾。但在陆晋鹏心中,家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收容所,一个容纳他吃饭睡觉的盒子。
准确地说,这个概念是九岁那年改观的。那一年,陆晋鹏的父亲上吊自杀了,不久后,母亲带着他改嫁,令他的生命中出现了“继父”这个生物。从此以后,他过上了寄人篱下、受尽欺辱的日子。
往事不堪回首。陆晋鹏在继父家待了十三年,领悟到一件事——如果自己不想效仿亲生父亲的话,只有远远离开这座城市和这个家。
为此,他利用大学毕业前夕最后的时光报名参加英语培训,只求考上导游证,以一个名正言顺的方式远走高飞。
每天,陆晋鹏都在培训中心留到最后,然后一个人在街上徘徊,尽可能地延迟回家的时间。
但他没想到,今天晚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在公交车站,陆晋鹏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接着,两条手臂一起挽到他肩膀上。陆晋鹏左右一看——身边站着两个恶神恶相的男人,身材都比他高大。他们嘴里叼着烟,斜眉吊眼地盯着他。
“你们干什……”话没说完,夹在脖子上的两条手臂像枷锁一样把陆晋鹏架到了大路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这条巷子里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两个地痞把陆晋鹏推到墙角,贴着他的鼻子说:“兄弟,借点儿钱来花吧。”
陆晋鹏看出来,这两个地痞把他当成中学生了,不过提醒他们自己是成年人似乎毫无意义。因为他的身材和体能实际上就只有中学生的水平——一张娃娃脸,一米五八的个头、四十公斤的体重——大多数女生看上去都比他强壮、结实。长得如此瘦小,除了营养不足,更源于遗传基因。他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
从读小学开始,陆晋鹏就一直受到校外流氓的青睐,因为他永远是全班最瘦弱的一个男生。由于“身经百战”,他非常清楚这些地痞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立场。他不可能打得过,也不可能跑得赢,只有乖乖交出身上的财物。
陆晋鹏将两个裤兜里的零钱全都掏了出来,交给其中一个像山猪般的壮汉。
那人数了一下,恶狠狠地瞪着陆晋鹏:“只有四十多块钱?你当我们是叫花子呢?”
“我只有这么多。”陆晋鹏不敢激怒他们。
另一个头发遮住半张脸的流氓攘了陆晋鹏一下,手伸进他裤兜里去搜,把手机和公交卡给掏了出来。山猪在陆晋鹏的脑袋上扇了一下,两个地痞把财物揣进口袋,骂骂咧咧地走了。陆晋鹏松了口气,走出这条小巷子,步行回家。
回到位于江北区的家中,已经十点了。
进门之后,陆晋鹏的母亲从客厅里走过来问道:“今天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陆晋鹏没有别的借口,只能说实话:“我被两个流氓抢了钱和公交卡,只能走路回来。”
“啊,你被抢劫了?”母亲惊愕地说,“他们打你了吗?受伤没有?”
“没有。”陆晋鹏疲惫地说,走进客厅。这时,继父从二楼下来了。
“你被抢了?”继父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陆晋鹏不想跟继父说话。但继父不会放过这个讥刺他的机会,走到陆晋鹏面前,乜视着他:“被几个人抢了?”
陆晋鹏面无表情地回答:“两个。”
“多大年龄?”
“十七、八岁吧。”
“高中生?”
“可能是。”
“哧……”继父嘲讽地说,“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被高中生抢了。我们家真是人才辈出呀!”
母亲走过来:“你别说这种话了。”
继父指着陆晋鹏说:“你看看你儿子这副窝囊废的样子,还不让人说?”
“那你要我怎么样?”母亲说。
“确实,你也没办法。”继父说,然后同情地望向陆晋鹏。“说实话,也不能怪你,谁叫你老爹就是个窝囊废呢?对吧,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对于继父长期以来的奚落、挖苦,陆晋鹏本来已经麻木了。但今天,他竟然说到了自己生父头上。陆晋鹏的胸中燃起了一把火,他睁大双眼,愤怒地瞪着继父。
“你说得太过分了!”母亲也怒不可遏。“人都死了,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儿德吗!”
“怎么,我说错了吗?”继父望着陆晋鹏,挑衅地说道,“你自己说,你老爹是不是个窝囊废?想学人家做生意,结果被骗光了钱,就像个女人一样上吊自杀了。这些不是事实吗?我冤枉他了吗?”
陆晋鹏全身颤抖,喉咙里涌起一股血的滋味。他眼里迸射出忿恨的火光,一字一顿地说:“不—准—你—侮—辱—我—父—亲。”
继父盯着他看了几秒,问道:“你这样看着我,想干什么?”
陆晋鹏没有说话,只是瞪圆一双眼睛看着继父那张丑恶的脸。
继父和他对视了一阵,突然抬起手掌一耳光扇到陆晋鹏脸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倒在地上。
“你打他干什么?!”母亲吼了继父一声,走过去扶住儿子。陆晋鹏甩开母亲的手,脸上虽然火辣辣地疼,但仍然像之前那样怒视继父。
“对了,就是要这种情绪。”继父向陆晋鹏走过去。“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那就来呀,动手打我呀!你那个窝囊废老爹没教你的事,我来教你!”
陆晋鹏今天晚上第三次听到他说自己父亲是窝囊废了。他现在不仅想打他,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但也只是有“心”而已,没这个胆,更没这个本事。继父身形魁梧、膀大腰圆,真要动起手来,他对付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继父走到陆晋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模样,过了一会儿,摇着头说道:“你儿子果然是个没种的东西。这样刺激他都不敢动手。看来,只有一辈子被抢、被欺负的命了。我是没辙了,教不会。”
这时,楼下卫生间的门开了。继父的亲身儿子——陆晋鹏同母异父的弟弟陆昊从卫生间出来了。陆昊今年十二岁,长得跟继父一样高大健壮,尽管比陆晋鹏小十岁,却高出一个头。这小子在家洗完澡从来都是一丝不挂就走出来。现在也是,他一身湿漉漉的,甩着胯下那玩意儿就大刺刺地走了出来。
“哥哥又被抢了?”陆昊幸灾乐祸地走过来,像对待小弟一样笑嘻嘻地拍着陆晋鹏的肩膀说,“没关系,下次我给你当保镖!”
陆晋鹏厌恶地把陆昊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懒得理他。
“哈哈哈哈!”继父开怀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有种!”
“陆昊,跟你说了多少次,把衣服穿上再出来!”母亲呵斥小儿子。
陆昊冲母亲做了个鬼脸,回自己房间去了。继父看着儿子的大白屁股,赞赏地说:“这才是男人,不拘小节!”
陆晋鹏知道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在继父眼中,他在这个家里的唯一价值就是衬托弟弟陆昊,以证明继父的优良血统和遗传因子是多么出类拔萃。而这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很多时候都是从侮辱、嘲讽自己这一过程中提取的。
陆晋鹏非常清楚,在这个家里,自己和母亲是弱者;继父和陆昊是强者。自从母亲改嫁,他就一直活在这种阴影之中。这种生活让他感到绝望,他无数次地想反抗,但以他单薄瘦小的身躯,能做什么呢?
如果有一天,上天赐予我力量……陆晋鹏紧咬着下唇,咬出了血。也许我会……
第四章 游戏高手
星期四,晚上11点20分。琮州市江北区天和苑。
杭一连输七局之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
并不是输不起,但是以他这种骨灰级拳皇玩家,居然会在arc网络对战平台上被虐成这样,实在不是常有的事——而且还是输在自己最擅长的拳皇97上。对他来说,真是奇耻大辱。
关键是,这个叫“南京小世界”的对手,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每赢一局之后,都会发一些讥讽的话来挑衅对手。比如“一不小心就赢了,忘了让你”、“不好意思啊,又把你秒杀了”——这些话把血气方刚的杭一激得火冒三丈,明知道对方是故意影响他的情绪,让他丧失冷静、发挥失常,但还是中招了。
第八局,杭一调整情绪,选了自己的最强阵容——八神庵、暴走七枷社和山崎龙二。他倾尽全力,最后只差一丝血就赢了!该死!杭一猛地一拍大腿。再来,我已经摸清他的套路了,下局一定能赢!
这时,妈妈走进杭一的房间来,看到儿子还在全神贯注地玩游戏,不满地说:“这么晚了,还玩。”
杭一不敢分散注意力,头也不回。
妈妈见杭一盯着电脑屏幕,一副痴迷的样子,走过去将电脑显示器关了,说道:“考过雅思再玩吧。”
“哎呀!”杭一大叫一声,“您干什么呀!我这局马上就要赢了!”他慌忙打开显示器——但高手过招哪里容得这种闪失——再次看到的,已经是对方获胜的画面了。还有“南京小世界”发过来的一句话——还没打完就自己认输了?哈哈哈。
杭一沮丧地叹了口气,一肚子窝火。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母亲,不好发作。
“二十多岁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就知道玩游戏。杭一,你就不能成熟点吗,这次雅思要是考不过,你怎么……”
眼看妈妈又要开始唠叨,杭一赶紧说:“得得得,我这就关电脑,行了吧?”
妈妈叹了口气,摇着头出去了,将房门带拢。
杭一无奈地关闭电脑,脱了衣服上床。他关了灯,从枕头底下摸出跟好朋友借的新款psv游戏机。
杭一玩的是psv上的《大蛇无双2》,和单打独斗的拳皇不同,这款游戏有种一骑当千的快感。他选了自己最喜欢的魏延、贾诩和宫本武藏,投入到融合三国和战国的古代奇幻战场之中。
玩了一关,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合成素材。杭一正在兴奋和欣喜之中,突然房门被推开,妈妈进来了。她看到杭一刚关电脑,又玩上了另一种游戏机,为之气结:“你怎么又玩上了?”
杭一说:“我玩一会儿就睡。”
妈妈蹙着眉头,走过去从杭一手中夺过游戏机。
“您干什么?”杭一愕然。
“这个我暂时帮你保管,等你通过雅思考试再给你。”
“什么?考完雅思?妈,这是我跟朋友借的!”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妈妈说,“我只负责督促你通过雅思。你朋友那儿,自己想办法交代。”
“妈,我都21岁了,你能别像管小孩儿一样管我吗?”
“你倒是像个21岁的样子呀!我还想省点心呢!”母亲板起脸说,“从小到大,要不是我管着你,你早被游戏给毒害了!”
“嘭”的一声,门被带拢了。
杭一长吁一口气,仰面躺在床上,心里无比郁闷。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倒霉?玩拳皇被人虐了,没机会翻盘;跟朋友借的psv游戏机居然被老妈缴了——怎么玩儿个游戏就这么难呢?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用学习和工作,每天都舒舒服服地玩游戏,没有人干涉我,那该多好啊。杭一发着美梦。而且,如果能跟“她”一起开心地玩,这个世界就变成天堂了。
想到“她”,杭一暂时忘了所有不快。他从裤包里摸出手机,打开储存的照片,一个可爱的女孩跃入眼帘。看到她那张清纯美丽的脸,杭一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好感受。他牵动嘴角,露出憨憨的傻笑。每次只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看到她——哪怕只是自己偷拍的照片——阴霾的天空就在瞬间放晴了。
这个女孩,是杭一的高中同学,叫辛娜。两人现在都在为出国留学做准备,在同一家培训中心强化英语。杭一从高一时第一眼看见辛娜,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阳光般笑颜的美丽女孩。他暗恋她五年了,一直不敢说出口。
杭一痴痴地看着手机上辛娜的照片,看了足足十分钟。晚安。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放好手机,带着一丝甜甜的暖意睡了。
第五章 “好朋友”
星期四,晚上12点。琮州市江北区康居园。
凌晨十二点,米小路下了一个决定——他这辈子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明天,他决定跟一个自己喜欢了十五年以上的男生表白。
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
他们夏天一起偷着下河洗澡,周末一起去电玩城玩游戏;他们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两个都是男的。
米小路觉得,要让他接受自己的感情,比登天还要难。他是标准的直男(异性恋的男生),不可能理解和接受自己这种不正常的爱恋。
米小路喜欢的人,是一个有着一张英俊而不失可爱的脸庞,身材结实健壮的男生,名字叫杭一。
他们的父母是好朋友,让他俩成了发小。杭一比米小路大几个月。小时候,米小路把他当成哥哥一样,喜欢跟他一起玩。由于米小路从小长得白净斯文,身材又比较瘦小,加上名字也比较中性化,经常被一些小伙伴取笑和欺负,叫他“米妹妹”,有时还会想些花招来捉弄他。每次米小路被欺负哭的时候,杭一总是挺身而出,帮他打架,就算打得头破血流也满不在乎。米小路一开始是感激,后来不知不觉竟发展成了一种依恋。他觉得只要跟杭一在一起,就有种安全感。
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米小路惊恐地发现,他抑制不住地爱上了杭一。这是畸形的感情,是不正常的爱恋——他知道,但他管不住自己。
现在,米小路已经21岁了,他已经清楚和认同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同性恋者。但麻烦也随之而来了——对杭一的这段感情,该何去何从?
一开始,他完全没有想过表白。他知道,杭一只是把他当兄弟看待,根本不知道自己内心隐藏着这种爱恋,更不可能接受这种事情。但时间越久,他对杭一的这份感情和依恋就越深,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爱得不可自拔了。这份爱对他来说,竟然成了一种负担——因为要他把这份爱永远埋藏在心底,是万分痛苦的事情。米小路曾经数次想要把自己的感情告诉杭一,但始终不敢说出口,他能猜到结果,他害怕从此失去杭一。
但今天,他终于做出这个决定了。因为他活得太累了,也被这份感情压得太累。不管怎样,他明天都要向杭一表白。只有将这份感情亲口说出来——告诉他最爱的人,他才能松一口气。不然,他早晚会被憋死的。
对于结果,米小路预测了以下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杭一惊讶地表示,自己不可能接受这种畸形的爱恋,然后从此以后离自己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他;第二种是,杭一声明自己虽然不能接受,但可以理解。他们不可能成为恋人,但可以继续是好朋友,好哥们。他没有因此而排斥和躲避自己,还是一样把自己当兄弟。
如果结局是第二种的话,米小路就感谢上天了。他从没想过要跟杭一成为恋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求杭一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然后照样把他当哥们看待——这就足够了。
但是,如果是第一种情形的话——米小路也早就想好了——假如杭一因此而疏远我,也没什么,我去死就是。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的世界里没有了他,就毫无意义。
不管怎么样,明天,我要一个结果。我要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个交代。
米小路在自己的书包里放了一把有刀鞘的水果刀。如果明天出现第一种情况,他就不打算回家了——他不想吓着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们最终还是会在一家宾馆的浴缸里,看到他们的儿子全身血液流干后的样子,但总比在家里看到这一幕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