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回想到这里,真心觉得此刻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叔父家中,实属侥幸了。
但她不会因此怨恨庶母。就算甄氏的做法苛刻,她还是给了裴玄静一个隆重的出嫁仪式。甄氏这么做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布,裴昇家的嫡长女玄静将一去不复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裴玄静失去“在室女”的身份,再没有资格和弟弟们争家产了。
在这一点上,裴玄静和甄氏的想法完全一致。
裴玄静也不再想回蒲州永乐县,那里已经没有她所眷恋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出嫁了,从此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玄静……”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她抬起头,看见杨氏颇为复杂的表情。
杨氏欲言又止:“侄女啊,你叔父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到府中,有些话婶娘想先对你说一说。”
“婶娘请讲。”
杨氏又叹了口气,道:“你在昏迷中不住口地唤着一个名字……长吉。”
裴玄静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裙带。他对她实在太珍贵了。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字,只要听人提起,她的心便会在痛苦和甜蜜的双重裹挟中缩成一团。
杨氏端详着这个才刚认识的侄女。旅途劳顿、惊吓和寒热,使她看起来苍白娇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而那副清秀五官中透出的聪明和倔强,倒是和她的叔父裴度有几分神似。
杨氏对裴玄静油然而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她更留意到自己提到“长吉”二字时,裴玄静那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唉,杨氏心想,老听裴度讲这个侄女多么有能耐,原来也只是一个痴情的小女子。
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了,可又不得不说。
杨氏狠了狠心,道:“玄静,你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5
长安城中居住着胡汉混杂的近一百万人口。这座城市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管理系统。
之前将裴玄静堵在城门外的“晨钟暮鼓”宵禁制度,是为了维护天子脚下的京城治安特别设计的。夜晚宵禁期间,不仅十二座城门全部关闭,城内共一百零九座里坊外加东、西两个市场的坊门,以及皇城和宫城的城门也同时关闭。宵禁期间人们只允许在坊内活动,未经许可出坊的话,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是要遭到鞭笞的。
宵禁制度大大增加了刺客们的行动难度。要想在长安城内实施暗杀,事后的逃跑路线必须有精心的策划,否则根本不可能逃得出长安。即使出了城,城外密布的驿站也都有大量驻兵,仍然是一张极难突破的天罗地网。
安史之乱后,大唐天子及其臣下们为了能睡个好觉,真是费尽了心机。
当然,长安城内也有许多便民利民的制度与设计。比如城中所有主干道两侧所挖的排水沟渠,坊市间则在地下布暗沟,与主路旁的明沟相连,构成了一整套完备的排水体系。既确保了城市不会发生内涝,也便于及时疏导生活污水,保持环境的清洁和卫生。
主路旁的明渠又宽又深,所以要在两旁栽种槐树遮挡。长安城里的儿童们从会走路起就被大人教育,要小心路旁的水沟,万一跌进去的话可就爬不出来了。
就在这天的掌灯时分,御史中丞裴度却犯了无知小儿的错,一头栽进兴化坊中十字街东南隅的排水沟里。
侄女玄静进京的过程颇多周折,今天仆人王义总算把她接回来,所以裴度赶紧回府探望。谁知到了兴化坊的裴府门外,他如常在路边的树荫下落马,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向路边的沟渠倒了下去。
王义惊呼着冲上前,险险把主人从沟边扯住,御史中丞才算没在家门口的阴沟里“翻船”。可是裴度的右脚崴了,当即痛得沾不了地。王义只得把裴度负在背上,一径背回府中。
裴府还真是流年不利。侄女刚刚能下地,叔父又走不了路了。
杨氏见此情景,气得责问王义:“你是怎么回事?竟将马牵到沟渠旁边,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王义低头不语,裴度叹道:“算了,也不能全怪王义,是我心中有事,未曾看清路边状况。”说罢,向杨氏使了个眼色。
杨氏不吭声了。毕竟王义刚救回裴玄静,立下大功一件,况且一直以来服侍主人任劳任怨,算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仆,偶一小错,怎忍严加苛责。
王义沉闷地告退。
杨氏见裴度的脚腕肿起来老高,心疼道:“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裴度摇头,“不必。你拿块凉的湿手巾来给我敷着。”心中却在想杨氏方才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裴度的心中也有一丝困惑。王义为自己牵马坠镫很长时间了,一向都很小心。裴度政务繁忙,要操心的事太多,即使骑马上路脑子也不空闲,所以常会心不在焉。为此,王义总是选择在最安全方便的地方让主人上下马,确保裴度的安全,从未有过闪失。
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太不寻常了,不由让人怀疑起王义的动机来。更奇怪的是,当杨氏脱口而出那句伤人的指责时,王义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
杨氏张罗了湿手巾来,裴度决定暂时搁下心中的疑问。他宁愿相信今天的事故纯属意外。所谓用人不疑,如无充分的证据,对下属的忠诚不可妄加怀疑。王义是值得信任的仆从,要不是他,侄女裴玄静至今还不知流落在何处呢。
裴度问杨氏:“玄静怎么样了?”
“身子基本恢复了,到底年轻嘛。”杨氏回答,“至于那件事……”
“你都对她说了?”
杨氏点点头。
“她如何反应?”
杨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裴度叹息一声,“请侄女过来见面吧。”
裴度上一次见到玄静时,她才刚满七岁,就因为勘破一桩杀人案而名声大噪。裴度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细节。
死的是一名烟花女子,被人用铁锤击破头颅而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名与她有私情的书生。书生为她散尽钱财,还荒废了学业,耽搁了科考,被其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烟花女子对书生本来就是逢场作戏,见他穷困潦倒了就将其一脚踢开,从此再也不让他进门了。书生怀恨在心,乘夜摸进女子房内,手起锤落要了她的性命。
案子告到了县令裴昇的案头。恰好当时裴度接到调令,将去西川节度使府任职,上任前告假来永乐县看望兄长裴昇,目睹了整个破案的经过。裴度记得,此案各项物证齐备,关于动机和作案过程的分析也很充分,所有人都认定书生是凶手,可他就是不肯认罪,裴昇不得已动了刑,书生仍然抵死不招。
因书生抗罪,裴昇出于人命关天的责任心,不肯轻率定案。那天他又去勘查现场,恰好仆人带着裴玄静玩耍路过,玄静认出爹爹的车驾和随从,吵嚷着要找爹爹。仆人也没多想,就带着裴玄静找过去了。
当时裴昇正对着院墙一筹莫展呢。本来据推断,案发时书生在烟花女子的院墙外窥伺房内动静,直等到下半夜,屋内人睡熟后才翻墙进去作案的。墙上有攀爬的脚印,铁证如山。书生也承认那夜他的确在墙下窥伺过,但没多久就离开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与他无关。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小女童裴玄静发现了一条关键线索。她拉着爹爹看沿墙根爬出的一大队蚂蚁。那些蚂蚁全都聚集在几片枯叶周围。翻开枯叶,下面一股子臊臭,像是积聚了不少人的残溺。根据周围其他痕迹和时间推断,应该就是案发当天晚上留下的,像是书生等在墙下内急时所为。
可是蚂蚁为什么会聚集在残渍旁?
这个问题启发了裴昇的思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得消渴症而死的,所以知道患消渴症病人的尿液中有甜味,确实会引来蚂蚁。书生并未患此病,但是案件却找到了突破口。
裴昇收集来永乐县内最近因消渴症求医的病人名单。一番排摸后,很顺利地就锁定了烟花女子的一个恩客。此人乃一富商,多年来也在该女身上挥金如土,年老患病后遭她嫌弃,便欲杀人泄愤。恰好书生与该女反目,富商就设了个局,将杀人嫌疑转嫁到了书生身上。富商被捕到案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裴度不久去了西川任上,该案中的诸多内情和曲折,他都是从兄长的书信中获知的。七岁女童裴玄静的发现,当初看来仅仅是个偶然。毕竟孩童的天性就喜欢和蚂蚁玩耍。但此事却成了一个开端。之后裴昇再遇上疑案时,有意无意地都会让玄静参与其中。而裴玄静的表现实在令人称奇,几乎每次都能见他人所未见,想他人所不想,终于成就“女神探”的美名。
现在再回想当年,裴度莫名地感觉到,或许大家都把七岁的裴玄静想简单了。母亲去世时她是还小,但未必对母亲的病症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裴玄静能从小小的蚂蚁身上发现线索,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无意识的。
当然,今天裴度不会旧事重提。他端坐于榻上,眼看着裴玄静款款来到面前,行礼如仪拜见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感伤。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的小女童就长成了大姑娘,而自己与兄长,业已天人两隔。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脑海间掠过的这几句诗是裴度极喜爱的,触景生情间,差点随口吟出。话到嘴边又强咽回去,顿时,裴度对着侄女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叔侄二人寒暄几句,裴玄静就告退了。
离开裴度的房间,沿着穿廊而行时,裴玄静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傍晚时暑气有所消褪,凉风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脸上。
她停下来,对紧跟在身旁的婢女阿灵说:“那位救了我的家仆是叫王义吗?他现在何处?我想去面谢他。”
阿灵是杨氏派来临时侍候裴玄静的,连忙回答侄小姐:“王义啊?他就住在前院的耳房里。不过……他刚犯了错,挨了主人的责骂,恐怕脾气不太好呢。”说着还吐了吐舌头,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
裴玄静已听说叔父扭伤脚踝是王义失误所致,便点头道:“那我过去找他。”
“啊?去找他吗?”
“怎么了?”
阿灵噘着嘴说:“王义凶巴巴的,平常从来不和我们说话。”
裴玄静笑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不用陪着。”
“真的不用吗?”
“不用。”
阿灵回后院去了。裴玄静终于获得一份久违的清静。在道观里住满三年,她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现在才发现,原来想要一个人待着都那么难。
裴玄静独自朝前院走去。裴度为官清廉,宅院和花园都很简朴,但占地面积还是相当大的。御史中丞的府邸总得有相称的气派。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院子四处的灯已经点起来。在苍茫的暮色中,远近错落、高低起伏的灯火和无处不在的暗影,使新客人裴玄静失去了方向感。
她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彻底迷失了方向。
从十五岁订下亲事起,裴玄静就盼望着出嫁的那一天。三年前父亲猝然亡故,她被庶母逼着进了道观。正是在那段动荡时期里,裴玄静和未婚夫之间的书信往来中断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能力去调查,只能怀着一份执念在道观中默默等待。一直等到三年丧期过去,甄氏将她接出道观,并且立即安排她远嫁长安。
裴玄静毫不迟疑地上路了。她的未婚夫在长安做着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所以现在她只能到长安去寻他。甄氏还说,让裴玄静先住进叔父裴度的家中,正式举办婚礼时,就让新郎从裴府迎娶她,既方便又体面。裴玄静也没有任何质疑地全盘接受了。
可是现在裴玄静已经知道,甄氏完全是在欺骗她。事实是,父亲在去世前就已决心要退了这门亲事,并且专门写信给裴度,拜托他在长安代为操办。因此未婚夫才不再给玄静写信,而她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与他失去联络是自己入道和居丧造成的。甄氏明明知道,在长安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婚礼等着裴玄静,却还是大张旗鼓地以出嫁的方式送走她,目的无非是断了裴玄静的后路。
甄氏才不管裴玄静到长安后嫁不嫁得成,只要这个继女再也别回永乐县就行了。
裴度也完全了解侄女的处境,所以顺水推舟让裴玄静来长安投奔自己。那么,现在她到了长安,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杨氏劝慰裴玄静,就在叔父婶娘这里安心住着。原先的亲事既已退了,叔父婶娘会做主为侄女另觅佳婿。以目前裴度在朝中的声望,受到皇帝的器重程度,每日里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裴玄静的人品又这么出色,还怕求亲的人不踏破门槛吗?
杨氏满怀好意地宣称,长安城中聚集了全大唐的青年才俊,总能选出一个配得上裴玄静的。
裴玄静还能说什么呢?
严词拒绝?那会显得太不近人情。再说原来的亲事早在三年前就退了,现在她就是想坚持,也已无的放矢了。庶母和叔婶都知道内情,只是瞒着她而已。
听完杨氏的一番话,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他……还在长安吗?”
杨氏心下恻然,也只能照实回答:“我是听你叔父说的,他在三年前便辞去官职离开了长安。之后在潞州幕府待过一阵子,也不是很得志,便又辞官回家乡去了。”末了又加上一句,“想来已有家室了吧……”
当然,当然。
婶娘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吧?裴玄静心想,至少是当成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女。裴玄静怎会看不出甄氏的企图?怎会猜不到长安之行前途难料?怎会感觉不到这门亲事将有波折?但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出发。
必须迈出第一步,才能得出结果。只是她也万万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或者说,不敢想。
长安。她花了整整七年憧憬这座城市,又花了足足七天才抵达。吸引她义无反顾而来的,并非大唐京城的荣耀与繁华,而仅仅是那一个人。
她所梦寐以求的,无非是和“他”站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这座城,因为有他的存在,才对她具备了特别的意义。
可是现在,他不在这里了。
裴玄静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仰望夜空,繁星刚刚开始闪烁,可是长吉——你我的缘分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是大娘子吗?”
裴玄静一惊,慌忙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前院,这里没有栽种花木,东西两侧都是长长的厢房,大部分供仆人居住,角落里便是耳房。
有一个人站在耳房前,正和她打招呼。
他肯定就是王义了。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膀阔腰圆,浓眉豹眼。一身裴府家人的标准装束,在他的身上穿出了劲装的味道。
裴玄静虽由王义接入裴府,却是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他,心道,难怪阿灵那么怕他,此人肯定是武夫出身,说不定在跟随叔父之前还从过军。
她微笑着问:“你就是救了我的王义吧?”
王义瓮声瓮气地回答:“小人正是王义。大娘子莫要说什么救不救的,小人实不敢当。”
客套是寻常的客套。不过裴玄静发现,王义的眉宇间阴云密布,像有许多化不开的愁闷。莫非他仍在为裴度受伤的事情自责?
裴玄静说:“叔父吩咐我来道谢。”
王义耷拉下眼皮,再无任何表示。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讨厌王义,并非因为他是个粗人,而是因为他沉默寡言,极难打交道。她更发现,在王义的沉闷中包含着相当的自尊。犯错不自辩,立功不自夸,作为一名家仆,王义也未免太矜持了。
耳房的门半开着,门内黑黢黢的。门前摆了一张胡床,想必是屋里太闷热,入夜后府门关闭,王义就坐到院子里来透透气。
裴玄静想,看样子他是独自一人在此为奴,难道他没有家人吗?
她随意地说:“真没想到长安的夏天这么热。”
“习惯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