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络腮胡男子消失了。
虽然毫无惊慌的理由,裴玄静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了。
刚一进屋,她就看到后窗大敞,记得离开时关得好好的。
此时裴玄静反倒定下神来,过去先将后窗关牢,再将前门也锁上。这才转到屏风后面,一看,装行李和嫁妆的两口箱子上的锁都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来人一无所获。王义的金簪混在几件金银首饰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临的那半部《兰亭序》夹在一堆书卷之中,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很显然,来人的目标是别的。
裴玄静重新锁好箱子,从腰带中解下一个荷包,用手指隔着丝绢轻轻触摸。金缕瓶虽小,从早到晚缠在腰间也挺辛苦的。但从目前来看,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谁潜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么?难道有人知道她藏着武元衡的金缕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一听便是醉得不轻的韩湘。
裴玄静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门后道:“韩郎醉了,非要来问娘子安。打扰了,我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谢,崔郎也早点歇息吧。”
裴玄静一直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坐到榻上。门窗紧闭,屋中闷热不堪,只能忍着。刚要蒙眬睡去,门上响起低低的敲击声。
“玄静,睡了吗?”
裴玄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是堂兄裴识的声音。
她赶紧去开门,“兄长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我没事,明日将别,还想嘱咐静娘几句。”裴识闪身进屋,关切地问,“你看那韩湘还行吗?”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识点头道:“当初韩愈夫子正是你这门亲事的媒人,他推荐的人,父亲大人不便推辞。韩家知根知底,我与韩湘也是旧识,所以才放心把你交给他。不过父亲大人临别特意叮嘱我,假如你感觉不妥,就让我还把你送回家去。”
裴玄静愣了愣,方道:“韩郎很好,兄长尽管放心吧。”
裴识走时,窗外正巧响起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裴玄静躺回榻上,想着叔父为自己考虑得那么周全,嘴上要求自己义无反顾,却又暗中给自己安排了退路。
她的心头好一阵温热,但是叔父,玄静绝不可能后退了。
只要见到长吉,谜题就能解开。裴玄静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会有人沿途追踪,企图夺走金缕瓶了。
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像几天来一样,将它放在胸口上。凉凉的压迫感总能使她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想到昌谷,想到长吉,裴玄静就能抛开所有恐惧。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有勇气闯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韩湘和裴玄静启程时,裴识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发时也没见到崔淼,韩湘说:“崔郎中肯定睡死了,昨晚他喝得最多。”
裴玄静却在暗想,这神出鬼没的家伙又不知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一路上他会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虽然暂时还琢磨不出他的目的,至少在这段凶险莫测的旅途上,有崔淼在,她会感到更安全些。
果不其然,当他们走了数里路后,前方出现了一头驴子。那个晃晃悠悠地骑在驴背上的,不正是崔郎中吗?
韩湘连忙催马赶上去,笑着招呼:“我刚才还在和静娘讲,这回可把崔郎中给落下了,哪里知道你竟然先出发了。”
崔淼骑在灰毛驴上,一边潇洒地左顾右盼,一边笑答:“崔某并未提前启程啊,只不过在下的这匹坐骑脚程略快,不多时便赶过你们了。”
“崔郎中开玩笑了,我们一路都未见到你,你怎么赶过我们的?”
这时裴玄静的马车也赶上来了,正和崔淼并排。艳阳隔着树荫照下来,崔淼的脸上覆满阴影,显得一双眼睛更加清冽如深潭。他就用这双妙目看着裴玄静,笑意盈盈地说:“韩兄难道没有听说过,张果老的白驴可以日行数万里?我这头驴子虽然没那么神奇,日行千里还是没问题的。刚刚嘛……我是从你们的头顶飞过去的。”
裴玄静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发现了,只要自己在场,崔淼不论和任何人说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哪怕是驴子会飞这么扯淡的话。
韩湘说:“张果老可是鄙人的道友。据我所知,人家果老的是一只纸驴,平常折起来置于袋中。若需要时,则以冰噀之,还成驴矣。崔兄难道也有这等神通不成?”
“神通无处不在。”崔淼一本正经地回答,“韩兄是好道之人,岂能连这都不懂?”
韩湘哈哈大笑:“崔郎中还真是无所不知,当郎中实在太屈才了。我看你这个郎中啊,根本就是冒充的!”
崔淼毫不示弱,“韩兄自称以仙道为志,我看也都是假的!”
谈笑之间,二人皆锋芒毕露。
崔淼的驴子到底走得慢,几句话的工夫,裴玄静一行已经超过了他。
韩湘回首道:“我等俗人先行一步了。崔兄自便,还等着看您腾云驾雾,哦不,是腾云驾驴——”
崔淼在驴背上微笑拱手。
裴玄静不再回顾张望,但崔淼的吟诗声追上来,在她的车厢中久久萦绕。
他吟的是:“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仍然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一句。
午时刚过,裴玄静他们在官道旁的茶摊里暂歇。韩湘要了茶、酒和简单的饭菜。他虽嗜饮,却一点不碰荤腥,只吃素菜和水果。
畅饮几杯后,韩湘笑道:“这个崔郎中念的诗怎么都有些怪,是他自己作的吗?”
“不知道。”裴玄静答得心虚,“我怎么会知道。”
“什么洛水梦,什么七步诗的,用典乱七八糟。”
“哪里乱了?”
韩湘道:“前一句‘斓斒洛水梦’,应该指的是曹植爱甄妃想娶她,结果却被兄长曹丕抢了先。后来甄妃死了,曹植觐见曹丕时,曹丕拿出甄妃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伤心痛哭不止。曹丕之子曹叡见叔叔实在想念甄妃,便干脆将枕头送给了他。曹植带着枕头返回封地,路过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幽会,有感而发,写成千古绝唱《感甄赋》。曹叡登基后,忆及此事,又将《感甄赋》改名为《洛神赋》。《洛神赋》得以流传至今。”
说到这里,韩湘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单看这一句,仿佛是在诉说爱而不得之憾。”
裴玄静垂眸,避开韩湘的目光,少顷方道:“……但后一句就不是了。”
“对。后一句‘徒留七步文’,用了曹丕逼迫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虽然讲的仍然是曹氏兄弟的往事,却变成讽喻为了争夺权力而兄弟相残。所以我说此诗用典混乱嘛,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裴玄静思忖着问:“曹叡为什么要把叔叔曹植的文章改名呢?”
“用洛神比喻甄妃,一方面保存了叔父的作品,一方面隐讳了父亲夺爱、杀弟的残忍行为吧。”
“这么说就对了。”裴玄静对韩湘嫣然一笑,“此联的用典没问题,上下句都围绕着争权夺利的残酷和虚伪。并且你看,为了掩饰其父曹丕的卑鄙行径,曹叡连史传的文章也可更名。所以今人所读之史中,又有多少是可以尽信的呢?”
韩湘听得愣住了,良久叹道:“难怪裴相公那么器重你,娘子果然见识不凡,不过那个崔淼怎么会念起这些来……”
“他随便一念的诗,当不得真吧。”
重新上路后,裴玄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与韩湘无意中的一席对谈,冲破了笼罩在武元衡诗上的迷雾,仿佛有一线微光透进心头。
她陷入深思。
待到马车再停时,裴玄静掀起车帘向外一望,天色尚未暗下来。
今夜,他们将歇宿在灞桥驿。
因为紧邻着官道上最大的集市,灞桥驿虽然不及长乐驿那么气派,但三教九流人头攒动,热闹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季日长夜短,傍晚时分更加凉爽,按理还可以再行一段。但因周边仅有灞桥驿这一座大驿站,又时常客满,能够抢到两间房已实属幸运了。裴玄静虽然心急如焚,恨不能日夜兼程,一转眼就踏进昌谷县,也只得听从韩湘的安排。
晚餐时韩湘说:“崔郎中的牛皮吹破了,却不知他那头驴子飞去了哪座仙山。”
昨天在长乐驿与崔淼相遇时,他就声称将去洛阳行医,摆明了要与裴玄静一路同行,不料才过一天就掉了队。
裴玄静恼恨地想,好好的骑什么驴子啊,真是没事找事。直到回房前,她也没能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发现崔淼的身影。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相伴,突然失去时,心中的空虚无以言表。
到头来,还是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除了崔淼之外,裴玄静也在人群中搜寻其他身影,比如在长乐驿见到的络腮胡男人。也怪了,不论想见的和不想见的,似乎都一齐消失了。
回房之后,裴玄静照例将门窗紧闭,屋里顿时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没人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安然入睡,但是裴玄静有自己的办法。
她合上眼睛,默想昌谷的田野和茅舍,晨雾和晚星……这些从未见过的情景,因为被她想象过无数次,已经连细节都变得栩栩如生。都道有情须有梦,她只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天不是也被她的虔诚感动了吗,终于允许她向他狂奔而去?
快了,快了,再有三天……
裴玄静忽然睁开眼睛。屋内漆黑一片,整座驿站寂寂无声,夜应该已很深了。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屋内有种异乎寻常的存在,而且就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轻微又克制。
裴玄静握紧搁在胸口的匕首,用尽全力向上挥去。
她仿佛听见一声低叱,应是有人凌空跃起。突然“嘭”的一声,后窗向外撞开,淡淡夜色入侵的同时,一条黑影翻腾而出。
裴玄静紧跟着冲到窗前,却只看见清白的月光,在树荫婆娑中如同玉碎了一地。
7
陈旧的木窗楣上挂着一块撕破的布片。裴玄静小心地将它取下来,一望而知,这是从来人的夜行衣上带下来的。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迅疾、诡异而又凶险,都在这片碎布上得到证明。否则她真会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
她强压狂烈的心跳,重新关紧窗户。但是毫无用处,这间屋子再也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临睡前她也关紧了门窗的,可是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裴玄静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威胁越来越难以阻挡了。
裴玄静坐立不安,不知该怎么熬过接下去的漫漫长夜。
然后,她听见门上又响起奇怪的窸窣声。
门外长廊上挂的灯笼通宵不灭,是驿站给客人夜间上茅房时的照明。暗红色的灯光整晚都会从门缝下照进来,而现在,却被什么挡住了。
裴玄静再也待不下去了。
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格。与其这么眼睁睁等着危险闯入,不如主动出击。
她紧握匕首,猛地推开房门。
外面之人果然猝不及防,“唉呀”一声向后退去,裴玄静举起匕首就捅过去。
“静娘!是我呀!”
她的手腕被人拼命捏住,顿时一阵剧痛。她不由地松了手,匕首就在对方胸前的方寸间落地。
崔淼的脸色煞白,显然也被她给吓坏了。
“你要干什么啊,吓死我了!”他压低了声音说。
“是你,我还以为……”裴玄静的话没说完,人就软倒下去。
崔淼连忙扶住她,又从地下捡起匕首,才拥着她回入房中。
他点起蜡烛,裴玄静还没能缓过神来,全身无力地靠在榻边,呆呆地看着崔淼被烛火映红的面庞。奇怪,只要看见他,她的身心中便安逸下来,连这间屋子似乎都变得敞亮了。她虚弱地对他笑了笑,“对不起,没伤到吧。”
“差点儿,静娘是怕天太热,想给在下一个透心凉吧。”崔淼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顾盼道,“怎么这么闷热?开一下窗吧。”他还未及站起,就被裴玄静一把扯住。
“别去!那里有人。”
“什么人?”
裴玄静这才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
“难怪你刚才那么慌张。”崔淼皱眉道。
“我从门下看见你的影子,以为还是那个闯入者,绕到前面去了。”
“静娘,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淼说:“来,我们分析一下。首先,此人并不是为了伤你性命。”
裴玄静同意。如果来人要杀她,她刚才就在睡梦中一命呜呼了。
“那么,是不是为了寻什么东西?”崔淼思忖地问,“娘子,你身上带着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吗?”
裴玄静迟疑了一下,才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崔淼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那就难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