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裴玄静想了想,郑重回答:“妾愿担此任。”

皇帝再度流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你当真吗?是不是因为惧怕朕……”

“陛下!”裴玄静说,“陛下是天子,是大唐的皇帝,永远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回望着她,鄙薄的神色中有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仿佛寒冰在悄悄融化。

终于,皇帝说:“天色不早,娘子可以退下了。”

“是。”

“……等等。刚进殿时朕问你,能否猜出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现在朕就告诉你。”皇帝兴致勃勃地向裴玄静招手,引她转到屏风后面,“看见了吗?”

偌大的玉石条案上,摆放着一座精工细作的楼阁模型。

“娘子一定听说过凌烟阁吧?”

“当然听说过,凌烟阁不是在太极宫里吗?”

“是啊,所以朕让人仿制了这座模型,置于清思殿中。这样便天天都能看到。”皇帝饱含深情地说,“朕发誓剿平藩镇,中兴大唐。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朕将在凌烟阁中宴请所有的有功之臣。朕曾经对武爱卿说过这话,可惜他等不到了……朕也和裴爱卿说了同样的话,朕相信那一天终将到来。”

裴玄静没有说话。她隔着泪水端详这座无上精美的楼阁,即使它只是一个微缩的模型,也足够令她心潮澎湃。

她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会挑中自己了,使他下决心的,恰恰是她所念的长吉的诗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也终于明白武元衡为什么说“长吉诗中有真意”。

武元衡从来没有期望过长吉能帮她解开谜底,他说那句话,只是在由衷赞叹长吉的诗句,契合了他自己的心声。而裴玄静所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奔向长吉的理由吧。

“长吉,我见到你诗中的凌烟阁了。”

9

吐突承璀有些醉了。

秽气绝不许入陵园,李忠言便在陵园外的更衣殿中和他见面。吐突承璀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失当,老老实实灌下几盅热茶,头脑清醒了不少,心情却仍然无法平复。

若非满腔郁结需要发泄,他也不会如此狼狈地来找李忠言。

在掌握了太多皇家机密之后,吐突承璀已经找不到一个活人能倾吐衷肠了。唯有李忠言,虽然活着却等同于死者,于是连吐突承璀自己也没想到,丰陵竟然变成了他安抚灵魂的地方。而沉默的李忠言,更成为他在这个世上不可或缺的“朋友”。

今天他实在有些话不吐不快。

“圣上竟然向郭贵妃低头了!”吐突承璀恨恨地说。

“不就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么。”李忠言不以为然,“三皇子本来就是嫡子,立为太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下让郭家遂了愿!郭贵妃也满意了。”

“那不是挺好的。”

“哼!”吐突承璀说,“为把事情办得体面,圣上还让我帮澧王拟了奏表,自请以三弟为太子,简直是……”

李忠言淡淡地说:“那是效仿当年玄宗皇帝的长兄宁王,上表让出太子位吧。这样做澧王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圣上想得很周到嘛。”

“反正我不服!”

“你?要不服也轮不到你。”李忠言露出不屑的笑容,“对了,圣上怎么突然想通的?”

吐突承璀的眼睛骤然亮起来,他凑到李忠言的耳边说:“这可是件天大的秘密!你还记得我上回带给你的先皇笔墨吗?”

“当然,先皇又怎么了?”

吐突承璀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还真够长的。

竟要远溯到太宗皇帝的贞观十六年。在太宗皇帝的一再坚持下,魏徵同意辅佐太子李承乾。对魏徵来说,这是一件伤感的任务。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竭力辅助的上一位太子李建成,正是死在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手中。李世民从哥哥的手中篡夺了继承人的位置,为树立一代明君的典范,又把李建成曾经的辅臣魏徵纳于麾下。

到魏徵接任李承乾的太子太师之职时,将要垂范千古的贞观之治已进入第十六个年头。大唐国力蒸蒸日上,海晏河清,君是明君,臣为良臣,血腥肮脏的往事早已如烟,偶尔在魏徵心头泛起的,也是一种后怕与庆幸兼而有之的情绪吧。

然而宿命的循环似乎躲不过去。当太子李承乾一再失德,魏王李泰却声望日隆时,魏徵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辅佐的第二位太子,即将重蹈当年李建成的覆辙。他预感到,假如这次太宗皇帝处理不好立储的问题,皇权争夺将成为李唐王朝永远绕不去的坎,一代一代靠宫廷政变的血腥残杀来解决问题。这太可怕了。

于公于私魏徵都要力保李承乾的太子位,问题是他已病重,时日不多,办法更少。

恰在此时,魏徵得到了一份智永和尚悼念其弟智欣的《俯仰帖》。篇中感物伤人,以昔怀今,比照祖先王徽之和王献之的兄弟之情,来悼念弟弟智欣。

太宗皇帝本人酷爱书法。作为战乱后休养生息的国策,更是鼓励全民学书法。他尤其推崇王羲之,一手将其捧上“书圣”的位置。魏徵得到《俯仰帖》后,灵机一动,决定借题发挥,将《俯仰帖》广为刻印,向天下宣扬“手足亲情,天地钟之”的理念,进一步确立正统的“立嫡以长不以贤”的皇位继承规则,防止当年的玄武门之变重演。他甚至策划了一个周游全国各地发放《俯仰帖》的活动,比照当年智永周游全国寺院发放《真草千字文》的壮举,以造声势。

然而魏徵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溘然长逝了。

太宗皇帝还是发现了他的计划,并且下决心废掉了李承乾。太宗皇帝太痛心了,痛心到找借口推倒了亲手为魏徵写下的墓碑。因为他终于发现,尽管他们携手共创了君臣相得的范版,魏徵始终没有在内心认可过他当年的行为。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魏徵仍然对“手足情深”耿耿于怀。也就是说,他至死把太宗皇帝看作一个谋杀亲兄弟的凶手。如果《俯仰帖》流传出去的话,这是对太宗皇帝杀兄弑弟罪行的绝佳讽刺。

最让太宗皇帝无法接受的是,魏徵居然恨了他一辈子。

究竟是谁给太宗皇帝出了这个计策,现在已无从考证。总之,太宗皇帝决定将《俯仰帖》和《兰亭序》拼贴起来,成为一部新的《兰亭序》。并且让虞世南等人制成摹本,分发给诸皇子们。

让真相湮灭的最好方式不一定是毁灭它,也可以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假象来取代它。

全新的《兰亭序》横空出世,立刻以其超凡脱俗的完美征服了天下人。再加上太宗皇帝推波助澜,亲自编写《晋书》中有关王羲之的部分,赞扬王羲之的书法“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总之夸得尽善尽美。

《俯仰帖》原文中缅怀手足的含义被扭曲成了“今人所为,后人同感”。太宗皇帝对王羲之的溢美之词“势如斜而反正”才是他想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就连萧翼骗取《兰亭序》真迹的过程也由阎立本绘成图卷,由丑闻变为美谈。最终人们记下了《兰亭序》的美和太宗皇帝的智,辩才的悲剧下场反而成了陪衬。任何胜利都需要牺牲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站在正确的那一方。

李忠言不耐烦地打断吐突承璀的长篇故事,“你说的这些和先皇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嘛,当初先皇立圣上为太子时,不就是凭着‘立嫡以长’这四个字嘛。先皇自己能当上太子,凭的也是‘立嫡以长’这四个字。所以永贞元年时,王叔文和王伾那帮人拼命阻挠先皇立太子,担心大权旁落,就曾想用《兰亭序》的真相来做文章!”

“他们知道《兰亭序》的真相?”

“好像王伾知道,先皇肯定也知道。”

李忠言点头道:“我明白了。所以当今圣上登基后,头一个除掉的人就是王伾。”

“对。但是先皇不肯将全部实情告知圣上,所以圣上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你又不是不知道,先皇那会儿病得那么重,你让他怎么说!”李忠言少有地激动起来。

吐突承璀嘟囔:“真想说,还是可以说的嘛。”他始终有些惧怕李忠言,尤其在谈到先皇的时候,李忠言所表现出的忠诚总令他在敬畏之余,更有许多共鸣。

李忠言之于先皇,正如吐突承璀之于当今圣上。

李忠言又问:“难道《兰亭序》的真相最近暴露出去了?”

“差点儿。所以圣上才下决心把立储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再引起无谓的流血争斗。”

“早该如此。”

吐突承璀兀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地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李忠言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放下这块心病,圣上的心情是不是大有好转呢?”

“不见得。”

李忠言微笑道:“你把此人给圣上带去吧,保管令他龙颜大悦。”

“谁?”

李忠言一指跪在旁边的陈弘志,“他。”

“他?”

“今日之茶,你喝得可痛快?”

“当然了,你的手艺嘛。”

“不是我的手艺,是他的。”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你教会他了?”

李忠言含笑点头。

“哈哈,好啊!”吐突承璀乐得直拍大腿,“这敢情好!圣上定会欢喜非常的!”

10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阔别一个多月,崔淼又出现在玄静的面前,穿着李弥的衣服。“是我。”他变戏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块白色就脱落了。

“自虚呢?”

“在宋清药铺后院里藏着呢,你就放心吧。等我离开,自会换他回来。”

裴玄静含笑点头,“他很听三水哥哥的话。”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确实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气,崔某而今的样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却丝毫未减,又对裴玄静拱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如果崔郎这样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过江之鲫也。”

“但被追杀成我这样的,一定寥寥无几。”

“追杀?”裴玄静深深地望着崔淼,“崔郎没事吧?”

“多亏娘子想得周到,让我用铜镜送出了消息。幸有隐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里逃生了。”

“崔郎不应该来长安。”

“娘子忘记了吗?你我约好了要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的。不来长安,不见娘子,怎能解谜?”

裴玄静垂下眼睑,“谜题已经解开,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谜底是什么?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执着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断她,“娘子不说也没关系,在下倒有些推论,想请娘子听一听,不论对或错,今天对娘子说过了,在下也算了结一件心事。”

裴玄静不听也得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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