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妾当全力以赴。”

他满意地微笑了,旋即又皱起眉头:“奇怪。离合诗送过去之后,朕本想看看宋若华的反应,不料反倒是若茵出了事。”

“三娘子的死应该和离合诗没有关系。”

“哦?”

裴玄静说:“陛下,请再多给妾一点时间,妾会查出来的。”

皇帝点头允诺:“可以,朕予你全权处理此案。”又道,“大明宫,加上西内太极宫和南内兴庆宫,总共超过万人,每天都有人死亡,其中亦不乏死因不明者。但在朕看来,有些不必追究,有些却必须彻查。对于那些必须彻查的,朕只能委派最信任的人。”

裴玄静问:“还有离合诗的案子呢?”

“你也一起查。”

“妾……”

“你可以的。”皇帝平静地说,“都是从柿林院查起,朕不会催你,你有足够的时间。”

“遵旨。”

大明宫中响起第一声晨钟,内侍来服侍皇帝更衣了。

“今天是望日,上朝的时间比平时更早。否则还能和娘子多谈一会儿。”皇帝说着,示意裴玄静退下,又轻松地补充道,“自朕登基以来,已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刚刚过去的这一夜,还算愉快。”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宋若茵就死在昨夜。

离开清思殿时裴玄静告诉中使,自己要立即返回柿林院一趟。

中使应道:“圣上吩咐过了,一切都遵炼师之命。”

大明宫中仍然漆黑一片,但只要举目望去,就能看见在前方的不远处,漫天繁星与视线齐平,扩展延伸直至无穷远方。它们的下面,是从长安城的庞大黑夜中升起的一盏盏灯火。

晨钟持续鸣响,伴随着一扇接一扇宫门开启的吱呀声,裴玄静正费劲地顶风走着,突然看到两道蜿蜒的红光从正南方踯躅而来。

她问:“那是什么?”

“哦,那是群臣分列两队上朝呢。今天是望日大朝会,圣上将御紫宸殿。”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抻长脖子,努力想看清楚红光的最前端——叔父,一定在那里。

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双目却被寒风吹得阵阵发酸。

从这一刻起,裴玄静真正地走入大唐帝国的核心。她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条不归路。

2

从平康坊回来之后,段成式就发起烧来,一则确实受了点惊吓,二则也是做贼心虚。在回家的路上,赖苍头和段成式就对好口供,声称那天下午段成式偷跑去荐福寺看戏,贪玩忘归才染上风寒。武肖珂溺爱段成式,见到儿子一病,当即手忙脚乱,把赖苍头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假。

母亲这头容易蒙混,起初段成式还怕段文昌会从杜秋娘那里了解实情。但说来也怪,自从那天以后,段文昌就再不去逛平康坊了。每日忙完公务后,便老老实实回家待着,搞得段成式直纳闷,莫非杜秋娘接受了自己的请求,将父亲拒之门外了?可是她当着自己的面,不是严词拒绝的吗?

大人们的心思实在太难懂了。

在家里赖了几天,段成式再也待不住了。眼看一切风平浪静,自己大闹北里名妓宅的事情应该算是过去了吧?段成式决定,上学去!

心不在焉地在崇文馆里混过一个上午,放学时段成式琢磨,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溜去金仙观一趟,找找炼师姐姐?她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呢?段成式拿不定主意。

有人轻轻地扯了扯段成式的袖子。

“咦?”段成式很诧异,竟是“小白痴”十三郎李忱直勾勾地瞅着自己呢。

“你……找我?”

李忱点了点头。

“有事?”

李忱又点了点头。

“什么事?”

李忱低下头看脚尖。这小孩还真是惜字如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跟个哑巴差不太多。

段成式挠了挠头,一拉李忱的胳膊:“你跟我来。”

两人躲到盘龙影壁后面。

段成式把双手往腰里一叉:“说吧,什么事?”

李忱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右手探入衣服前襟,从脖领子里拽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条细细的红丝绳,中间缀着几颗小圆珠子。

李忱把珠子托到段成式眼前:“你看。”

段成式看得真切:总共五颗小珠子,圆润光滑,乳白透明,和母亲房中垂挂的水晶帘上的珠子一模一样。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段成式凑得更近一些——咦,那是什么?在乳白色的珠子里面,好像有丝丝缕缕的红色……

“你上这边来看。”李忱拉着段成式换个角度。

风在影壁的另一边呼呼地刮着,天上飘过来一朵云,正好罩在他们的头顶上。周围突然变得昏暗起来。段成式凝视着五颗小圆珠,忽然,珠子中间的红色开始流动变幻起来,像火焰,又像鲜血,似乎有某种不可捉摸的生命力正在聚集,即将破壳而出……

段成式吓得往后一缩,红丝绳从手中掉落。

李忱“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血珠。”

段成式瞪大眼睛:“什么血珠?”

“鲛人的血泪结成的珠子啊,你上次说的故事里就有。”可能是不常开口的缘故,李忱讲起话来口齿含混,语速又慢。但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湛亮,透着自信。

“鲛人的血泪?”段成式却皱起了眉头。所谓鲛人降龙的故事,本是他听到南海蛟龙的传闻之后,根据平时搜罗来的玄怪传奇,掺入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编造出来的。虽然段成式从心底里坚信海里有龙,也有鲛人,但毕竟从未目睹过。

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鲛人的血泪——血珠,会是真的吗?

然而李忱的这几颗珠子确实太美丽太奇妙了,超过段成式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珍宝。他不禁想:假如真有鲛人血泪凝珠,恐怕也只能如此。

段成式喘了口粗气,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爹爹送给我的。”李忱愣愣地回答,“在我六岁生日那天。”

“你爹爹?”段成式翻了翻白眼,那不就是皇帝吗?

“爹爹叫阿母用红绳系起珠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绝对不可以给别人看见这些珠子。不管让谁看到了,他都要杀那个人的头。”

“呃!”段成式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杀头,不会吧……”

李忱又“呵呵”地笑起来:“你别怕。我不告诉爹爹,他不会知道的。”

“多谢十三郎不杀之恩!”段成式没好气地说,“从今往后我的小命可就捏在你手里了。哦对了,你爹爹……唔,圣上说了这些珠子是鲛人的血泪凝成的吗?”

“没有。他只告诉我这叫血珠,还说能保我一生吉祥。”

“这样啊……那圣上有没有提起过,血珠从何而来?”

“他说……他说……”李忱费劲地思索着,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好像……是在兴庆宫的龙池旁边发现的。”

段成式郁闷地看着李忱傻乎乎的模样。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段成式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血珠,有何目的?”

李忱摇摇头,又恢复了白痴般的招牌神情,再问什么都不开口了。

段成式无奈地直叹气。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忘记这次谈话,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说。

但是段成式做不到啊。他满脑子都是那五颗奇异的血珠——它们真会是鲛人血泪凝结而成的吗?他多么希望是真的!

因为这样就能证明,他所幻想和神往的一切——海中的蛟龙与降龙的鲛人,统统都是真实存在的。血珠为皇帝所有,这本身就是一条强有力的理由。假如血珠是由南海献上的,或者干脆由海外诸国进贡而来,那就更不用怀疑了。

偏偏李忱这个小傻瓜说,血珠是在兴庆宫的龙池里找到的。长安南内兴庆宫,离开大海何止十万八千里。就算兴庆宫里有个湖叫作龙池,可谁都知道,蛟龙和鲛人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湖里面。除非——

段成式刚回到家,就在房中一通乱翻,找出一卷杜甫的诗集来。

翻动书卷时,他的手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找到了!

杜子美的《石笋行》中这样写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

古来相传是海眼,苔藓蚀尽波涛痕。

雨多往往得瑟瑟,此事恍惚难明论。

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

段成式抱起书卷,直奔母亲武肖珂的房间。

“阿母阿母,你记不记得咱们成都西门那里,有一对石笋!”他一边掀帘而入,一边迫不及待地嚷嚷,“夏天每逢大雨的时候,石笋周围就会冒出杂色小珠子来,百姓们都去捡拾。有人说那些珠子是从龙宫里散出的宝贝,还有人说石笋是‘海眼’,在地底下直通万里之遥的大海!阿母,你说长安城里会不会也有‘海眼’呢?阿母……”

他住了口,呆呆地看着母亲。武肖珂用帕子擦了擦哭红的双眼,招呼道:“成式,你来了,来见过这位裴炼师。”

段成式蒙了。倒是裴玄静对他点头致意,微笑道:“这位就是段小郎君吗?果然少年英气,颇有几分神似武相公。”

段成式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向裴玄静行礼。

武肖珂说:“成式,昨日夜间,你的若茵阿姨,突然过世了……”一语未了,潸然泪下。

“若茵阿姨?”这个消息太意外了。

武肖珂又哽咽着说:“裴炼师是奉圣上之命,来调查若茵阿姨的死。”

裴玄静接着解释道:“宋三娘子是中毒而死的。目前尚不明确毒物从何而来,故圣上下令彻查。我打算先从三娘子这两天的行踪入手。听宋大娘子提起,三娘子与武娘子私交甚好,所以今日特来一问,不知武娘子最近是否见过宋三娘子?”

武肖珂还没开口,却被段成式抢了先:“若茵阿姨昨天刚来过我们家!”

他这么一说,武肖珂只得承认:“是,若茵昨日午后来过我这里。”

“她来做什么?谈了些什么?神情是否如常?”

“只谈了闲话而已,有说有笑的,看不出任何异样啊。”

“她光来闲坐?没有任何事情吗?”

仍然是段成式抢着回答:“阿母你忘了吗?若茵阿姨带来了一件仙人铜漏。”

武肖珂不解地看着儿子,这孩子向来机灵,今天是怎么了,对一个陌生人有问必答,也不看看自己的眼色?

“就是圣上赐的仙人铜漏吗?”裴玄静随意地接了一句,“难怪不在宋三娘子房中。”

武肖珂只好回答了:“是这样的……那仙人铜漏坏了,若茵想先放在我这里,让我帮忙寻一位合适的工匠来修理。待修好了,她再拿回宫里去。”顿了顿,又补充道,“因为仙人铜漏乃圣上所赐,若茵担心宫中人多嘴杂,有人会借铜漏损坏大做文章,不得已才偷偷寄放到我这儿。”

武肖珂是想为好友解释几句:私自将皇宫里的宝物,尤其是皇帝钦赐之物拿出宫,宋若茵的做法显然不合规矩。

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铜漏损坏在哪里,我可以看一下吗?”

“炼师请看。”武肖珂亲自掀起寝阁的帷帐,仙人铜漏就置于一面绉纱屏风下方,朦胧的光线使它如同蒙着一层轻烟。“滴答,滴答”,细细的一脉流水均匀地、不间断地滴入仙人手捧的铜盘中。

“若茵并未明说损坏在何处。不过……”武肖珂迟疑了一下,道,“昨夜我自己留意了一下,发现铜漏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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