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陛下……”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

宋若华问:“陛下,那么扶乩呢?”

“扶乩?”皇帝紧锁双眉,“你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请陛下明示!”

“当然不能再做了!”皇帝又发起火来,“就是因为这个扶乩,已经断送了好几条人命,朕还不想做一意孤行的昏君!”

“可是陛下,扶乩由蛇患而起,不应该半途而废啊……”

裴玄静惊讶地看着宋若华,她是伤心过度乱了心智吗?怎么如此不明事理,不识好歹?

“不要再说了!你退下——”皇帝拂袖,向屏风后转去。

“陛下!”宋若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膝行到皇帝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陛下!”她举起双手,哀哀如泣道,“陛下,若茵是为了扶乩而死的。我愿代她完成这个任务……陛下!”

皇帝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朕现在就告诉你,京城蛇患已除,不必再行扶乩之事,你也不许再提,任何人都不可再提!违者一律处死!”

宋若华愣了愣,身子猛地向前扑去。一大摊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刚好落在皇帝的脚前。

裴玄静生平头一次光顾大理寺的牢房。

大理寺审理的均为朝廷重案,牢房戒备森严。整块长石砌成的牢房壁上,常年阴湿,长满了苔藓。早春时节,黄中泛绿的苔藓上又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气逼人。

崔淼靠墙而坐,双目紧闭,面色十分苍白。

裴玄静在他身边蹲下。崔淼身上的衣服撕破了多处,血迹斑斑,从破口处可以清楚地看见皮肤上的鞭痕。

她的心中不胜酸楚,眼眶一下子就热起来。

崔淼听到动静,把眼睛睁开了,见是裴玄静,喜道:“是你?你来了?”

“是我。”

裴玄静轻轻掀开他的衣服前襟,这回看得更清楚了,胸口遍布累累鞭痕。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恨道:“下手竟然这么狠!”

“不打我打谁啊。”崔淼倒是满不在乎,“同行诸人中,王侯公子打不得,怕今后遭到报复。歌女娼妓也打不得,软玉温香都曾在怀,况且人家还要靠那身娇嫩的肌肤谋生,也下不去手啊。看来看去,唯有我这个江湖郎中不打白不打,打残了也没人喊冤,打死了也没有人在乎,所以……”落到这个田地,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裴玄静从皇帝那里抢下这件案子后,便连夜赶到大理寺来问案。因为案件牵涉到襄阳公主,死的又是京城第一名妓杜秋娘,大理寺卿本来就头大如斗,正发愁甩不掉麻烦呢,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皇帝特使、女炼师,大理寺卿可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种案子,断对了是职责所在,断错了则后果不堪设想。襄阳公主是皇帝的心头肉,至于那位杜秋娘嘛……大理寺卿刚把案子移交给裴玄静,就忙不迭地回避了。

正如崔淼所言,案发好几个时辰了,大理寺卿根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因为这起案件中几乎无人可审:宋若茵死了、杜秋娘死了、老张和钱掌柜死了。现在连将作监的学徒石姓木匠也死了。从死人嘴里问不到口供,那么活人呢?宋家姐妹藏于深宫,只要皇帝不发话,谁也不能直接去抓人。当天游春的男男女女,都有不便严刑拷问的理由,何况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至于襄阳公主嘛,案发后就被直接护送进了大明宫。皇帝是否亲自责问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公主受惊不小,皇帝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去惊扰她。结果,大理寺卿只好把这几个时辰全部用来拷问崔淼了。如果裴玄静再来得晚些,大理寺卿把严刑逼供的十八般武器统统用上,崔淼的性命就堪忧了。

她掏出绢帕,替崔淼擦去脸上的虚汗,轻声问:“他们光打你做什么?”

“不就是想逼我认罪吗?当官的没别的招数,只能找个替罪羊。”

“那他们可打错了算盘。”

崔淼一笑:“还是静娘了解我。你呢,你有没有受苦?”

裴玄静摇了摇头。

“静娘,你可知我在挨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

“想你呀。”崔淼柔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突然赶到曲江边的,又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抱着我哭?你流泪的样子真好看,我只要盯着想,连鞭子打到身上都不觉得疼了……”

“瞎说。”

“真的。我还在想,如果这回我真的难逃一劫,让大理寺卿给活活打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更多的眼泪?”

裴玄静嗔道:“还越说越来劲了!”捏起拳头要捶打,又想到他刚刚饱受刑讯,终究不忍,拳头只是轻轻落到他的肩上。崔淼趁势把她的手握入自己的掌心,低声说:“所以静娘来救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裴玄静由他握着手,垂眸道:“你先告诉我,怎么会跑去和襄阳公主一起游春?你何时结识的这等人物?”

“哈,这个问题大理寺卿都问了无数遍,崔某也回答了无数遍,不妨就再给静娘说一遍。我认识的人不是襄阳公主,而是杜秋娘。我曾为秋娘诊治过一些小毛病,后来又帮她的宅院灭蛇,故而结下了一点交情。秋娘乃京城位列第一的歌姬,襄阳公主喜好饮宴歌舞,过去没少请秋娘去捧场,两人是旧相识。中和节春游,襄阳公主邀了秋娘相陪。至于我嘛,是秋娘看得起带着去的。”说到这里,崔淼微微一哂,也不知算得意还是后怕。

裴玄静本来听得专注,看到他这个表情,顿时心头火起,将纤手从他的掌中抽出,问:“杜秋娘随身携带的扶乩木盒又是怎么回事,崔郎可曾打开看过?”

“杜秋娘说想去曲江岸边扶乩,烟柳拂风,杏花含苞,正是求新年运势的好地方。其实崔某对这些事向来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嘛。不过既然秋娘喜欢,就陪她凑个趣而已。那个木盒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也没打开看过。当时喝得酒酣耳热,醉倒了一片,秋娘喊我去曲江岸边,我就跟着出了帐。谁知让江风一吹,酒气上涌,登时天旋地转地倒下去了……再醒来时,便见到静娘你抱着我又哭又喊……”崔淼再次微微一笑,“静娘,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会找来曲江岸边,而且似乎早知秋娘和我将有生命危险?另外,那个扶乩木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理寺卿和你都盯着它问?”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崔郎既然不知内情,就别再问了。”

“哦?那我就白白挨了一顿揍?”

“挨打事小,能脱身就好。”裴玄静道,“我知道崔郎与此案无关,但旁人未必这么想,所以还是尽快离开吧。”

“那秋娘怎么办?她可不能死而复生了。”

“案子总会查清楚的,到时定给死去的杜秋娘一个交代。”

崔淼紧盯着裴玄静,缓缓地道:“假如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静娘此来不单单是为了探望我,静娘是来查案的?”

“是。”裴玄静承认,“我把这件案子接下来了。”

“果真?静娘太令崔某佩服了。连大理寺卿都一筹莫展的案子,静娘倒敢接手。”

裴玄静不语。

崔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主要的是,圣上竟也如此信赖静娘,把关系到宫闱隐秘的案件交托于你,可见静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崔郎言过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襄阳公主的意外,所以圣上就……”

“不不不。”崔淼打断她,“我说的不是襄阳公主那个无知少女,而是杜秋娘!”

“杜秋娘怎么了?”

“你不知道?”崔淼打量着裴玄静,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嘲讽,“你竟然不知道?那还断什么案子,可见圣上也不那么信任你嘛!又或者说,他只在利用你的范围之内信任你……”他连连摇头。

裴玄静站起身:“走吧。我这就送崔郎离开大理寺。”

从大理寺西侧的顺义门出皇城时,晨钟刚刚敲过第一通。东方天色澹然,长安城还笼罩在初春拂晓的雾气中,大街上晃动着极少数的几个行人,周身隐隐绰绰,如同隔在一面巨大的琉璃窗外。

晨风依旧刺骨,裴玄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随身的包袱解开,取出里面的大氅,搭在崔淼的肩上。她来时就想到崔淼挨了刑讯,肯定伤痕累累,又衣不蔽体,所以特意带来这件大氅给他御寒。

崔淼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没有道谢,反而紧锁双眉道:“不行,我还得回大理寺。”

“为什么?”

“秋娘还在里边吧?”

“此刻还在殓房中……”裴玄静垂眸道,“我来之前,去看过一眼。”

“哦,她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就像睡着了一样。”

即使低着头,她也能感觉到崔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崔淼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活着时,每天都过得烈火烹油一般热闹,现如今却只能独自一人冷冰冰地躺在尸房里。那些曾经捧着大把金银财宝,想要一睹芳容的人;那些曾如狂蜂浪蝶般追逐左右,赌咒发誓要死在石榴裙下的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都见不到了?落到最后,恐怕只有我这个江湖郎中去为她收尸了!”

他转首问裴玄静:“我可以去吗,主审官?”

裴玄静沉默。

崔淼的语气变得悲愤:“杜秋娘只是一个妓女而已,虽然谈不上冰清玉洁,好歹也是个女儿身。人都死了,还求静娘大人放过她吧。”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再也难抑痛楚,嗓音都嘶哑了。

裴玄静还是沉默。

崔淼说:“既然如此,我还是回牢房去吧。”

“你……你要去收尸便去!”裴玄静伤心不已。

崔淼刚要转身,又停下来,道:“静娘要不要一起去,现场督办?免得我这奸猾小人又耍什么花招。”

裴玄静气得别过脸去。

崔淼见她不理,兀自讥讽道:“现在你知道秋娘为什么对我另眼相看了吧?崔某不才,好歹是个讲情义的。我原先一直觉得,静娘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可惜,静娘如今有些变了。”

裴玄静冲口道:“你说我哪里变了?”

“也许是打交道的人变了,故而静娘的情义也较从前不同——变得有的放矢了。”

撂下这句特别伤人的话,崔淼便大踏步地返回大理寺,为杜秋娘收尸去了。

裴玄静愣在原地,许久缓不过神。

杜秋娘惨死,自己又受到不公的对待,所以崔淼憋了满肚子的火要发泄——这些裴玄静都能理解。可他凭什么质疑她的善意?

她甘冒巨大的风险,从皇帝手中硬抢下这个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玄静并不指望崔淼的感激,但她一直相信,至少他们之间有种温柔的默契。这种默契无关风月,而是两个本质相近的人的相互理解。在追踪《兰亭序》真相的过程中,她与崔淼之间建立起这种理解,才是她无比珍视的。

苍茫世事,纷繁人间。他和她的身上都牵扯太多,太不简单,所以根本无法去设想未来。但只要有同情在,她就不会觉得太孤单。即使用“各为其主”这四个字来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裴玄静也不在乎。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和崔淼实质上都是“无主”的人。无主,无家,无亲,无故,这才是他们二人的根本。

江湖郎中和女道士,难道不该是这世间最漂泊又最自由的人吗?

可是今天,崔淼明明白白地表示,在他的眼里,他们各自的牵绊已成对立之势,水火不容。

晨钟再次鸣响。天边那轮残月依旧高悬,委婉如微蹙的黛眉,就像她一样孤独。

5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虽然轻微,却将丰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这种惊惶的声音显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预示着:死者在此地的统治看起来至高无上,实则不堪一击。平衡即将崩溃。

片刻之后,李忠言披着衣服来到更衣殿,右手持着一盏油灯,微光摇摇,照在他的脸上。往日充斥在这张脸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铄和凌厉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着。听到动静,他“嚯”地掀开帽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李忠言喝道:“你现在跑来干什么,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陈弘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我、我快完啦……李公公救命啊!”

李忠言走到更衣殿的角落里,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张坐床,笃悠悠地坐稳了,才道:“说吧。”

“是、是魏德才……”

“魏德才怎么了?”李忠言慢条斯理地说,“我依稀听说,他病重告假,出宫养病去了?”

陈弘志仰起涕泪交流的脸:“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陈弘志哽咽着,将魏德才看错时辰遭到皇帝鞭笞而亡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李忠言听得面露微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他盯着陈弘志,“魏德才怎么可能看错时辰,是你小子捣的鬼吧?”

“我、我看不惯他那副得意相。”

“不错,干得好。可是……太急了!”李忠言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要按照我的指点,你总有一天会飞黄腾达,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内侍,把那什么魏德才踩在脚下。可你呢?却连几天、几个月都等不住!”

“我也是一时冲动,没想好就……”

李忠言摇了摇头:“你这么有主见,现在又何必来找我?”

陈弘志做出一脸的可怜相:“可是这事儿……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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