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还有此等巧事?”宋若昭挖苦地说,“炼师的分析很精彩,结论也令人信服。炼师之能,若昭从心底里敬佩。可若昭不明白,今天炼师来说的这一大通《璇玑图》有‘心’抑或无‘心’的理论,与若昭有什么关系?又与二位姊姊的死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璇玑图》不过是件闺阁玩物,就算有真有假,有这样、那样的版本,甚至有十种、百种《璇玑图》又能怎样呢?炼师在这上头花了那么多心血,所为何来?”宋若昭一口气说了这长长的一段话,淡定的外表有些维持不住了。
裴玄静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大娘子所说的‘璇玑无心胜有心’,其实是扶乩的结论!”
“扶乩的结论?”
“对。扶乩占卜,必须要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璇玑无心胜有心’。”
少顷,宋若昭才反应过来,问:“你是说,大姐也知道无‘心’的《璇玑图》?”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的那句话。”裴玄静道,“三娘子在扶乩木盒中央设置毒杀机关,在大娘子扶乩的时候,事实已经确凿无疑。大娘子仍然坚持扶乩,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想通过这个方式传达某种意思给我,而这个意思是她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
宋若昭讥笑道:“炼师是想说,大姐不惜忤逆犯上,坚持扶乩,还把《璇玑图》中央的‘心’字剪去,就是为了告诉你《璇玑图》有两个版本?”
“四娘子且听我说。刚才我们谈到,《璇玑图》有两个版本,一个无‘心’,据我推测应该是前秦苏蕙的原作,但几乎不为人知。另外一个有‘心’,却流传甚广,不论宫中还是民间,都以这个版本为准。原因何在呢?”
“……因为则天皇后作序推崇的是后一个版本。”
“没错。”裴玄静点头道,“也许在当时,有‘心’的《璇玑图》经过多年传播已成主流,所以则天皇后所见的就只有这一个版本。又或者,则天皇后看到过不同的版本,但出于某种原因,她选择了有‘心’的这版。总之,经过她亲自作序推崇,有‘心’的《璇玑图》才作为才女苏蕙创造的织锦回文诗,广为天下人所知,也从此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版本。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帝王的无上权威。哪怕是一件闺阁赏玩之物,有了皇权的加持,也就成了正统,享受全天下的顶礼膜拜,甚至成为颠扑不灭的真理。从此,再没有人去追究有‘心’的《璇玑图》中不尽合理之处,也再没有会去质疑它。这,就是所谓的最高权威。”
说到这里,裴玄静也不禁一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针对《璇玑图》的推理,不自觉地沿袭了《兰亭序》一案的思路。或者说,正是破解《兰亭序》真伪的过程给了她灵感。
宋若昭喃喃地说:“什么最高的权威,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杜秋娘死后,郭贵妃曾经召见过我。”
“郭贵妃?”
“是,正是郭贵妃向我透露了一些皇家隐秘,才使我认定宋三娘子出于嫉妒,设计扶乩木盒毒杀了杜秋娘,并畏罪自杀……当我这样告诉大娘子时,她却坚持扶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强调说,长安城中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依旧猖獗,甚至是剧毒的蟒蛇、蝮蛇、虺蛇……所以我们必须扶乩,为大明宫除害,替圣上分忧。”
裴玄静望定宋若昭,道:“大明宫中怎么可能有蟒、蝮、虺?……因为那些其实都不是蛇,而是人!”
宋若昭的面孔变得煞白。
“我们都知道,当年则天皇后的封后过程颇费周折。所以她在登上后位之后,便将高宗皇帝原先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并且把王皇后改姓为蟒,把萧淑妃改姓为枭。后来又将她所憎恨的魏国夫人一族改姓为蝮,将越王李贞一族改姓为虺。直到中宗皇帝即位后,才在神龙元年下诏为这些族氏恢复了原姓。”裴玄静道,“宋大娘子特意提到大明宫中的蟒、蝮、虺,难道不是在暗示,扶乩表面上是因长安蛇患而起,其实是为了封后?”
“再后来,则天皇后登基,成了则天皇帝,意欲鼓励天下女子尽展才华,为《璇玑图》作序,方使有‘心’之《璇玑图》风行天下。宋大娘子却说‘璇玑无心胜有心’。她为什么不敢直说,却要用那般曲折又惨烈的方式来引起我的思考?”裴玄静深吸口气,说出结论还是需要勇气的,“扶乩是为立后之事占卜吉凶,但假如扶乩的结果直指则天女皇登基称帝的话,你觉得,圣上会怎么想呢?”
宋若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裴玄静说:“我知道,这个结论太令人震撼……所以今天我先来到柿林院中,问一问四娘子的意见。”
宋若昭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四娘子……”
“我的二位姊姊都已经死了。况且,圣上严令再不许行扶乩之事。”宋若昭终于止住笑,神色惨然地道,“郭贵妃是当今太子之母,炼师却指她一旦成为皇后,就将步则天女皇的后尘,还说是柿林院中扶乩的结论。炼师想过这样说的后果吗?炼师是自由身,或许尚能一走了之。我和小妹若伦怎么办?既然终其一生,我们都离不开这座柿林院,走不出大明宫,你让我们今后如何自处?”
“炼师请回吧。”宋若昭下了逐客令,“你怎么去向圣上复命,是你的事情,但千万不要把我牵连进去。我只想带着小妹若伦,在柿林院里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裴玄静点头起身:“我明白了。”
4
将近正午的时候,裴玄静从大明宫铩羽而归。她没能说服宋若昭,但并不沮丧,对于“璇玑无心胜有心”的推理,裴玄静还是有充分自信的。宋若昭的抵触态度反而增进了裴玄静的信心。
她只是没有想到宋若昭的恐惧。大明宫中人皆有之的畏惧,今天她在宋若昭的身上又看见了,并且比过去任何一次的印象都更加深刻。
怎么办?明天是皇帝给的最后期限,要不要把宋若华拼死想表达的意思,告诉皇帝?
裴玄静犹豫着。才不过几个月前,当她破解《兰亭序》之谜时,面对触及大唐皇权根基的谜底,她都能无所畏惧,向皇帝从容陈述。现在想来,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也。
今天,裴玄静的胆量却变小了。
因为她有机会深入到大明宫的腹地,才真正懂得了皇权的可怕。
秉持真相,是裴玄静的原则。为此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但是其他人呢?
马车停在金仙观前,裴玄静刚踏上台阶,忽听有人在喊:“静娘!”
裴玄静大喜:“韩郎!”
来者是刚下终南山的韩湘。
仍然一副不经世事的模样,半年多不见,韩湘没有跟着聂隐娘学到半分侠气,反而更有闲云野鹤的仙气了。因为也算修道中人,韩湘进金仙观时就像走亲戚串门似的,毫无常人对于这所皇家女观的敬畏。见到裴玄静更是亲热,干脆自称为“道兄”了。
约略攀谈几句后,裴玄静就发现,这位“韩道兄”不但对近几个月中的京城状况惘然无知,甚至连同行者聂隐娘的去向都稀里糊涂。他先是言之凿凿,说自己是和聂隐娘一路同行来到长安的。可又说,就在春明门外将入长安时,聂隐娘丢了。
“丢了?”
“是啊,我一不留神,隐娘和她的夫君就不见了。”韩湘满脸无辜。
聂隐娘夫妇不愿在长安城内暴露行藏,本在情理之中。不过这种突然消失在同伴面前的方式,也太有聂隐娘的风格了。更奇趣的是,韩湘丝毫不以为意,索性自己一人在城外的客栈歇息一宿,今日方姗姗然入城而来。要说潇洒和任性,世人还真没法和他们比。
听着韩湘绘声绘色地叙述打劫吐突承璀的经过,裴玄静颇感心虚。聂隐娘虽不曾特别关照,裴玄静也知不该告诉韩湘,就在昨夜,聂隐娘已到访金仙观,并且给自己留下了一幅无“心”的《璇玑图》。她更不会告诉韩湘,昨夜隐娘连半个字都没提到他。
总之,对韩湘撒谎是最容易的,因为他压根不会察言观色起疑心;但又是最不容易的,因为会遭到自己的良心谴责。
突然,正说得起劲的韩湘停下来,东张西望。
裴玄静问:“韩郎,你找什么?”
“崔淼。他人呢?”
“崔郎……”只要一提起崔淼,裴玄静的心跳就会加速,“他在宋清药铺落脚。”
“不住在这儿?”
“这儿是女观啊,韩郎瞎说什么!”
“我知道啊,可他不是成天都围着你转的吗?”
裴玄静越发气恼:“谁说的!”
韩湘上下打量几眼裴玄静,忽地起身道:“你说崔淼在宋清药铺落脚?好,我这就把他找来!”
裴玄静根本来不及阻拦,韩湘已经跑得没影了。
她只得坐下来等待。
从辅兴坊的金仙观到西市的宋清药铺,就算步行,一个时辰也足够打个来回。可眼看着未时都快过了,敞开的房门外仍然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不觉中,柳絮开始飘飞了。
金仙观里的杨柳特别多,大团柳絮随春风闯入,在日光中翩跹轻舞,使整间屋中像是笼了一层薄纱。她所望出去的大千世界,便显得格外迤逦而柔和,而她的鼻子,也止不住地阵阵发痒。
才等了不到一个时辰,裴玄静已焦急得心浮气躁,掌中冒汗。
“静娘,静娘!”
裴玄静闻声跳起来,却又愣在门前。来者正是韩湘,但他的身后……裴玄静向外张望,并没有看见其他人。
“不好了静娘,崔淼那家伙让神策军给抓走了!”
“你说什么!”
韩湘擦着满头急汗道:“我刚到宋清药铺,便见到一队神策军将铺子团团围住,任何人不得出入。紧接着便看到崔淼被人押了出来。我想上去问个究竟,哪里过得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向皇城方向去了。我一想,这不成啊,我总得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了,便一路尾随直到承天门外。又在那里转了半天,才打听到,据说崔淼是藩镇派在长安的奸细,今年以来一直在城内制造蛇患乱象,闹得人心惶惶,意图谋逆作乱。此外,他好像还扯上了名妓杜秋娘毒杀案?唉,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乱七八糟一大堆罪名!唉,你说这个崔淼,怎么如此不安生呢?我想着大事不好,赶紧回来给你送信。”
“……天呐。”裴玄静只说出这两个字来,定了定神,她说,“我这就去大理寺。”
“你?”
“不。我去求见皇帝。”
“什么,静娘想去找皇帝求情?”
“不是去求情,是去陈情。”裴玄静坚决地道,“崔郎无罪,我去说。”
“你说圣上就会听吗?”
“听不听是他的事,但我必须去。”
裴玄静理了理道袍,刚要跨过门槛,眼前却是一黑,有个人影挡住去路。
“静娘。”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离得太近了,看起来有点陌生。不,应该是前所未有的腼腆表情使他显得不太一样了吧。
“你……”裴玄静后退半步,“……你?”后面这个“你”是指觍着脸凑过来的韩湘。
“静娘莫怪哦,是我的主意,想给你来个意外之喜。”韩湘对裴玄静作了个揖。
裴玄静不说话,突然往房中一闪,低声喝道:“出去。”
两个男人看她神色不对,都不由自主地向外一退。裴玄静用力将门合拢,挂上门闩。
“哎呀,静娘,你怎么生气啦!”韩湘在门外叫。
崔淼示意他闪开,自己贴在门上轻轻地唤:“静娘,你不是盼着我来吗?怎么我来了,你倒避而不见?”
裴玄静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盼着你来?”
“哦?那我走啦?”
裴玄静不理。
“唉,韩湘出这个馊点子的时候,我料到静娘不会上当,所以才答应依计而行,本来是想看他的笑话,谁知道你竟然这么容易就被骗了……”
裴玄静还是不说话。
“静娘,其实我早就想来向你致歉,又怕你不愿意见我……”顿了顿,崔淼道,“那天在大理寺,是我错怪你了。多亏有你帮忙,我才能把秋娘安置妥当。请静娘开门,让我代苦命的杜秋娘向你作个揖,道个谢吧。”
裴玄静将背靠在门上。老天在上,她曾多么努力,企图让崔淼离开是非漩涡的中央。这种努力早在洛阳、在会稽就已经开始了。正因为她了解崔淼,了解他的才智、野心与胆魄,她才一遍遍地将自己挡在他与皇权之间。在裴玄静看来,即使大唐已褪尽盛世荣光,现在的皇帝也非昔日的“天可汗”,但大唐毕竟是大唐,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更何况大唐只是有些黯然,有些衰弱,但绝非不堪一击。皇权,绝不是区区的野心家可以去挑战的。就连崔淼自己也承认是在“飞蛾扑火”,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呢?
她的一番苦心,他终于肯认可了吗?
裴玄静打开门,崔淼就在门前深躬到地。
他说:“都是我的错。在下给炼师赔礼了。”
待他直起身来,裴玄静才道:“崔郎不必赔礼,也不必道谢。只需老实回答我,你究竟有罪否?”
“这个……不打紧吧。反正不管怎样,静娘都会为我说话,哪怕上达天听,也依旧站在我这边。”
所以这就是他的目的——试出她的真心。裴玄静忽然意识到,也许崔淼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和傲慢。至少在她面前,他还有许多的犹疑和彷徨。
于是她说:“不要管我怎么想,我想从崔郎的口中听到真相。”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这就是他的回答。
裴玄静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我相信你。”
崔淼笑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如释重负,她又何尝不是呢?裴玄静突然冲动起来,脱口而出:“崔郎,你走吧。”
“走?”
“离开长安。”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
“这次不一样……我、我也走。”
“你……你随我一起走?”
裴玄静点了点头。
崔淼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吗?裴玄静也在问自己。当她从皇帝那里接下任务,继续破解“真兰亭现”之谜,并且遁入道观时,她无疑是做好了以小小才华为大唐效力的准备。她以为,这样她至少能够帮助长吉完成遗志,同样也是在效仿武元衡、裴度这些令她敬仰的长辈们。然而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使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