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浣想起段成式的指示,便沿着院墙一路寻觅而去。果然,他在一处墙根下发现了用黄泥做的记号。抬头看看,从院内伸出大块浓荫,粗壮的藤蔓笔直地垂落下来。
哈!郭浣将袍子下摆往腰带上挽了挽,蹭蹭几下便翻上墙头。
进到金仙观里,眼前一片森森绿意,点缀着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骄阳笼起一层轻烟,两三只粉蝶上下飞舞。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充满了神秘感。
这里,就是据称鬼怪出没的金仙观后院了。
郭浣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惊天动地,左顾右盼,好不容易又发现了段成式留下的线索:假山石上的黄泥记号。
郭浣猫下腰一路小跑起来。黄泥记号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郭浣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铺满落叶和杂草的小径上,两行脚印清晰可辨,不用猜都知道:大点的是段成式,小点的是李忱。
跑着跑着,没路了。眼前是一大片干涸的池塘。脚印消失不见,只有踩得乱七八糟的树枝和枯草。中间似乎微微塌陷下去,难道是个洞穴?
郭浣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头一望,下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腐草、沤泥和阴湿的气味冲鼻而来。
他压低声音叫:“段一郎……十三郎……”
没有回应。
郭浣一下子没了主意,犹豫着要不要爬到洞下去一看究竟。他的勇气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傻呆呆地站在洞边,心想,我先等等,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得站不住了,只好坐下继续等。天渐渐黑下来,越来越浓重的阴影聚拢过来,像一个黑色的铁桶把他围在中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又飘起雨点来。郭浣又冷又怕,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但他又不敢离开,段成式和十三郎还在下面,他们会不会出不来了?他好想回家,想去求救,可是他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了。
真正的黑夜尚未降临时,郭浣已经害怕到麻木了。终于,他勉强支撑着站起,就着微暝的暮色,只知道一步一步顺原路返回。又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翻过来时的墙头。他沿着墙根走起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当如水的月色中出现几点红光,红光渐渐靠近。有人在叫:“谁,是谁在那儿?”
郭浣好像突然惊醒,嘶声高喊:“快来人啊,我在这儿!”接着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6
春分一过,白昼明显地拉长了。傍晚时分,暮鼓从龙首原上敲起,一通接一通直到城南方止,夜色却未如之前那样,像帷幕一般自北向南,跟随着暮鼓声覆盖整座京城。
金吾卫开始巡夜。他们在半暝的夜色中疾奔而过,荡起阵阵烟尘,坊门一座座关闭,里坊之间的大街上再也见不到一个行人。但他们不曾注意到头顶上,一条黑影正以暮色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在树梢、屋顶和坊墙之前腾挪跳跃,宛如一只黑色的大鸟轻盈飞翔,最终落在朱雀大街向东的第二座里坊——崇义坊的内侧。
崇义坊是一座小坊,面积逼仄不适合营建豪门广厦,所以坊中充斥简陋狭窄的民居。又因为靠近皇城交通便利,租金相对便宜,许多职位卑微的官吏喜欢租住在这里。
在狭窄得仅容一人穿行的小巷中,聂隐娘手持一小盏黄铜提灯,一间间门户寻过来。终于,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天完全黑了,周围也没有半点住家的灯火,只有手中一星火光照亮,聂隐娘敲了敲门。
好久才有人在门内应道:“什么事?”瓮声瓮气的,话音含混不清。
“我来借宿。”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聂隐娘朝院内望进去,怎么空空荡荡?
“是你要借宿吗?”
她循声低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人。这人的头顶仅到她的腰部,除了两只锃亮的眼睛之外,全身漆黑,连面孔都黑得无法辨识,与周围的暗夜融为一体。见聂隐娘终于找到自己了,他咧嘴一笑,两排白牙豁然而露。
聂隐娘算得见多识广,光天化日取人首级亦为平常,面对如此诡谲的形象,也不禁暗暗心惊——昆仑矮奴。
大唐显贵历来有役使昆仑奴的风尚。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不复以往,来自安南和西域的昆仑奴日渐稀少,特别是其中一个天生侏儒的族群,更加物以稀为贵,除了宫中豢养了几名供皇帝取乐之外,只在最显贵的豪门中才能偶见一二。
万万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个破落民居中见到来自异域的畸形人。
聂隐娘不露声色,抬脚踏进小院:“我要间房过一晚。”
“没问题,请娘子跟我来。”
矮奴将聂隐娘引到东厢,把房门向内一推,扬尘扑面而来。蜘蛛网挡住去路,聂隐娘边往里走边扯蜘蛛网,矮奴躲在她的下方,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聂隐娘随手把一大块蜘蛛网扔在他的头上。
“啊啊!”他挥舞了几下手臂。
聂隐娘问:“这地方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想当年,这个院子里可是住了不少官儿的。”
“胡说,这么破的地方哪里能住得下?”
“当年可没现在这么破。”昆仑矮奴还挺健谈,“也就最近几年来得人少了。十多年前,这里还住过宫里出来的大人物呢。”
“宫里出来的大人物?阉官吗?”
“呵呵呵。”矮奴笑道,“娘子不是来借宿的吧?”
“好眼光。”
“那么娘子是来……”
“我来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匕首。”
“是不是这一把?”
暗夜中,一道白光突如闪电划过。矮奴憋着嗓子发出惨叫:“啊!”当啷一声,他右手中的匕首落地。
聂隐娘把匕首踢到矮奴跟前:“你这把是假的,蒙混不了我!”
“放开我!”矮奴被聂隐娘像提一只鸡似的提起来,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
“你究竟是什么人,说!”
“……有、有人叫我专门等候在此……”
“等什么?”
“就等像你这种,冲着匕首上门来的……”
聂隐娘仅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扼住矮奴的咽喉,厉声追问:“什么人派你在此,你们怎么知道这把匕首的?它究竟是何来历?”
“你、你放开我……我好说……”
昆仑矮奴在聂隐娘的手中拼命挣扎着。他的体形和体重都与常人迥异,让聂隐娘觉得手中好像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孩子。那副尖利的嗓音也有点像个孩子,但听上去很不舒服。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膻味的体臭,令人厌恶。
聂隐娘忍耐不住,手略微一松,矮奴便像条泥鳅似的滑脱出去。她气得低叱一声,抬腿正踢在那家伙的头顶上。他朝前合扑于地,聂隐娘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匍匐在地的矮奴呻吟着,拼命扭动粗短的四肢,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鳖,但聂隐娘分明感到,有一阵古怪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使她几乎无法自持,她不由得往后一退。
她的脚刚刚撤开,昆仑矮奴便在地上翻转过来,脸朝上冲着聂隐娘露齿而笑。惨白的月色照下来,只见他那漆黑的面孔渐渐膨胀开来,越扩越大,最后竟然化成一张摊开的巨大面皮。他的四肢躯体都消失了,被这张面皮裹挟进去。面皮旋即腾空飞起,如同一张半挂在空中的黑灰色丧衣,朝聂隐娘飘忽而来,挟带阵阵阴风,要将她席卷而入。
聂隐娘纵为闻名天下的刺客,见此情景也惊恐莫名。但她毕竟神勇,立即挺长剑向面皮中央刺去。
面皮轻薄软滑,随意变形,轻易便化解了她的剑势。虽然敌方近在咫尺,聂隐娘却觉得自己在与虚空对打,一身绝世本领全无用武之地。面皮时进时退,忽大忽小,稍一疏忽便无限放大,劈头盖脸地压过来。聂隐娘只得以灼灼剑光为牢——她知道,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然而聂隐娘终归是聂隐娘。情势凶险,她反而镇静下来。一面舞剑护身,一面观察面皮的动向。她发现了,漆黑一片的面皮之上,有两个亮点始终盯着自己——肯定是昆仑矮奴的眼睛!于是聂隐娘卖了个破绽,脚下稍做趔趄,面皮果然像块黑云般罩顶而来。她看准亮点闪烁之处,挥剑直刺过去。
耳边划过一声破肝裂胆的尖啸。定睛再看时,面皮不见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躯,恍然是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正低头捂脸,哀哀哭泣着。
聂隐娘连忙收起剑锋,问:“你怎么了?我伤到你了吗?”
他抬起头来,果真是个小男孩。但那张粉嫩的小脸蛋上,两只眼睛在流血!
长剑落地。
在聂隐娘的刺客生涯中,永远不堪回首的,是师父以取婴儿性命来试她的心志。她所修成的冷血酷忍中,从来不包括孩子。一时间,聂隐娘心痛如绞,后悔不迭地俯身去抱那孩子,想检查一下他的伤情。
就在她伸出双臂,暴露胸膛的那一刻,流血哭泣的孩子突然变形,回复成昆仑矮奴的狰狞面貌,向聂隐娘猛扑过来。这一次,她没来得及躲闪。
寒光掠过,聂隐娘的胸前绽开整片嫣红。她强忍剧痛向后退去,但昆仑矮奴又瞬间变成面皮,而且比之前更加庞大,翻飞起来几乎遮住整个小院的上空。聂隐娘无路可走了,再要硬拼,伤口血流如注,力气迅速衰竭。而她的剑锋所指,更是次次落空,连碰都碰不到对方。
如此缠斗下去,聂隐娘凶多吉少!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突然飞来数个白影,轻而易举突入暗黑阵式,形成夹击之势。巨大连绵的黑色面皮瞬间即被攻破,裂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摔落地上,顿时化成一摊又一摊腥臭难闻的血浆。
血浆汇集起来,重新合成昆仑矮奴的样子,但已经七窍迸血,奄奄一息了。
“隐娘,你怎么样!”
聂隐娘在夫君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我没事。你快去制住他……”
“不怕,他的幻术已破,无力再作恶了。”空中盘旋着的白蝙蝠纷纷落下,围绕在韩湘的身旁。他喜滋滋地说,“真好,我的白蝙蝠们总算派上大用场了。哎,隐娘?你的伤……”
“皮肉之伤而已,这次多亏韩郎了。”
韩湘不好意思起来:“啊,这不算什么……果老道兄的真传,我练了许久终有所成,下回再见着他,可以不被他笑话了。”
“这到底是什么阴毒招数?”聂隐娘今天吃了大亏,恨得咬牙切齿。
“应是西域幻术的一种,以咒语惑人心智,并能将人心中最深重的恐惧唤起,故而打斗之时,你所见的均为幻觉,功夫再高也没用。而白蝙蝠是灵物,所以能突破幻阵,噬血杀敌。”
听到韩湘的这句话,昆仑矮奴居然呵呵地笑起来,但他每笑一声,就有深黑色的污血从唇边溢出。整个小院中都飘荡着浓烈的腥臭气。
聂隐娘逼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矮奴翕动双唇,似乎要回答,却突然昂起头,朝聂隐娘唾出一口脓血。她再也无法遏制怒火,手起剑落,将他的脖颈一割两断。
韩湘叫:“隐娘!”
“他不会招的,留着也是多余!”聂隐娘恨道,“大唐全境能有几个昆仑矮奴?不想便知其背景极深,此人定为死士。”
“难道是皇……”韩湘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呢?”
“能用昆仑矮奴为死士的,要么是富可敌国的波斯人,要么就是……那里头的。”
“哼,那里头的……”聂隐娘冷笑,“我只听说他们上几代曾经豢养过游侠,当今皇帝还颇以为耻,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不必用暗杀这类下三滥的手段,却不知眼前这一幕更加阴损可怖,又该如何解释呢?”
“倒也不能那么确定……”韩湘岔开话题,“隐娘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
聂隐娘紧锁眉头道:“没想到那把匕首的背后牵连如此之深。”她叹了口气,“我寻到此处,是因为李长吉。”
“长吉?”
“韩郎可听过这首诗:‘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聂隐娘刚念到这里,韩湘便叫起来:“这是李长吉的《崇义里滞雨》!哦,崇义里,莫非就是此处?”
“正是,我打听清楚的,李长吉在长安做奉礼郎时,便租住在此地。”
韩湘不禁摇头道:“唉,想不到李长吉落魄至此,太可怜可叹了。我那叔父也是,说起来怎么爱才惜才,眼看人家受这等苦楚,也不出手相助……”
“长吉未必表露,你叔父怎生得知。”
“倒也是。”
“不过,李长吉早在元和六年就辞官归里了。所以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地,应该是五年前。方才矮奴也提起,此处过去还算热闹,近几年来才荒疏至此。”
“我不明白,寻访长吉故处,难道不该是静娘所为吗?莫非是她拜托隐娘来的?”
聂隐娘淡淡地说:“静娘告诉过我,长安城中长吉的故地,她至今一处都未访过。”
“哦——”应当是害怕触景伤情吧,韩湘倒能理解裴玄静,便问,“那我就更不懂隐娘来此的目的了。”
聂隐娘没有回答,却吟道:“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这是长吉诗作的最后四句。正是“忧眠枕剑匣”之句启发了聂隐娘,使她循着长吉在京城落脚的踪迹而来。本以为或能发现一些与那柄神秘匕首有关的线索,却不想几乎遇害。
不管昆仑矮奴的背后是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有人正在疯狂地寻觅匕首的踪迹,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匕首的图纸是在吐突承璀的身上发现的,今天昆仑矮奴也提到,若干年前有阉官自宫中而出时,曾经借宿此地。
聂隐娘感到很庆幸:裴玄静选择远离李贺在长安的故地。现在看来,恰恰是这份痴心救了她,如果裴玄静早早地寻访到崇义里来,只怕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隐娘,我们该走了。”至此未发一言的夫君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