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说要报复,她要杀了对方。」
「她跟你说的吗?」
「不是,她没跟我说得那么清楚。她跟她朋友……,她跟她男朋友讲电话的时候,我听到她说得很激动。她用手机,所以可以在任何地方讲电话,我只是不小心偷听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在家里。」
「她男朋友是谁?」
虽然知佳子立刻想起这个人的姓名和长相,不过她还是刻意问道。
春惠说:「他姓石黑……,据说是一美她同学的朋友。说男孩子或许有些不妥,对方的年纪比一美大呢,大概二十岁左右吧。」
「我没有听一美小姐亲口提过他的事,不过渊上好像认识他。听说一美小姐跟他很要好呢。」知佳子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说『很麻吉』呢?」
春惠也露出微笑,但眼角泛红。
「我也只见过他两、三次,他并没有进来我们家。他来接一美的时候,我瞄到了。」
知佳子点点头。
「一美对石黑无话不谈。关于我先生的事,她不会跟我说,不过好像愿意对石黑开口,她今天出门前也跟石黑通过电话。那孩子主动扛起重担,说绝对要找到凶手。」
知佳子静静地开口:「我们也会留意,别让一美小姐太激动。这对一美小姐来说也是个相当痛苦的考验。」
春惠依旧心情低落,继续说:「她完全不信任我。这也是无可奈何。谁教我不像她那么坚强。」
春惠显得十分孤单。她闭嘴不语,知佳子也默默地陪着,并伸出援手,支撑着春惠独自背负的沉默。
面对一个深受打击、内心充满恐惧与悲痛的人,自己却只能为她做一点事,这让知佳子深感愧疚与无奈。然而,在长年扮演警官角色的生涯之中,知佳子学会了一个道理。若要持续走这条路,固然少不了全心救人、助人的毅力。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必须投注相同的能量,不,更多能量来支撑自己。当自己无法救人、助人时,也需要更强韧的耐力来面对。
「不好意思,我说了太多废话。」
隔了一段时间,春惠再度道歉。知佳子起身离座。
「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不好意思耽误你了。」
「如果太难过,没办法在今天看完所有遗物,请告诉我一声,千万别客气。」
「我知道,不过我真的没事。」
春惠擦拭眼角,用手帕轻轻按了按鼻子,重新坐正,然后伸手拿起桌上的遗物。
「等指认一结束,我立刻带一美小姐过来。请你别担心。」
知佳子说完便离开房间,绕到总务室吩咐一位职员,请对方在半小时后端一杯咖啡到最角落的会议室,然后就直接上二楼。
据说所田先生与太太原本是同事。想必当初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情侣,可以想像所田春惠年轻时是个文静体贴、楚楚动人,让男人想保护的女孩,或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所田良介。
那么,所田良介又是如何看待妻子呢?他喜欢找年轻女孩,享受被女孩依靠的感觉,而且沉迷其中。春惠已经是个黄脸婆,在他心中或许没有任何份量了。他卖掉旧房子,打算换一间新屋。如果老婆也能像换房子一样随手换掉,他会不会这么做?
光想这些,只会削弱自己的士气。知佳子用力抖动肩膀,重新替自己打气。
石津知佳子并非一开始便参与所田良介命案,她在杉并署并没有立场。
从本厅转调辖区派出所的例子并不少,这一类的转调有各种原因。然而知佳子的例子却是无人不晓的降职。她不是直接被调往杉并署,而是先到丸之内署的刑事课待了一年,主要负责归档工作。接着再转到杉并署,同样隶属刑事课,不过被视为冗员,继续负责档案管理和整理,以及持续搜查案件的联络事务。所谓的联络事务其实就是接线生。
四年前,知佳子在本厅的纵火搜查小组接触到一起案子,这起命案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异状,而且造成多数人死亡。她自认为已尽了全力,却被组织视为违纪行为,最后落得降职的下场。
外界总以为她深受打击,然而知佳子却不感到愤怒,也无意申诉。当时,刚发生了一起不合常理的事件,社会大众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尤其对于警界而言,这件事更是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姑且不论好坏,毕竟警界是个遵循旧体制的保守团体,知佳子不该责怪他们,会有那种反应也很自然。而她透过这起事件,窥探到警界组织的阴暗面,所以希望借此与它保持一段距离。她也需要在这时候,好好思考自己的行事作风,因此,暂时离开本厅也算是如愿以偿。
这样的身分让她在杉并署再度成为冗员,像个被忽略的寄养小孩。然而,在她转调搜查本部后的第三天,突然接获前往所田家站岗的任务,令她大吃一惊。比起当时的惊讶,奉命参加今天的「调查」已经吓不倒她了。
知佳子的上司表示这次需要女警支援。上司的语气仿佛在拜托邻居大婶帮忙办丧事一般。她心想无须为小事闹情绪,况且这份差事是保护失去一家之主、无依无靠的所田太太和她的独生女一美,因此更没有理由拒绝。知佳子欣然接受,并在现场认识了渊上巡查,两位女警决定搭档行动。
命案发生的第三天,经警方调查证实,所田良介与涩谷命案的今井直子之间确实有关联,这一点也稍稍活络了搜查本部的士气。
然而,保护所田母女并不在警方的原定计划中,这是一美主动提出的要求。
她向警方表示,早在几个月前就接到骚扰电话,令她感到相当困扰,她还曾经在上下学途中被跟踪。骚扰电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年轻男子,而她发现跟踪者的样貌也是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人,因此她研判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我也曾经向爸爸提起这件事,爸爸他……,他很担心我的安危,有时候会陪我走到车站。我爸陪我的时候都没事,可是我后来又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说『别以为你爸在你身边就没事了』。」
这件事在当时令她提心吊胆,却也在半个月后逐渐被她淡忘。然而,在父亲遭杀害之后,她又再度想起,也因此心生恐惧。
「会不会是那个男的对我爸做了什么……,一想到这里,我就……」
假设这名男子是心怀报复的跟踪狂,但一美也想不出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我跟我男友处得不错,以前短暂交往的男生或出游认识的男性朋友,也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我猜那是一厢情愿的行为,是我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找上我,跟踪我的。不过,万一这和我爸的命案有关联,那该怎么办……」
一美认为是因为父亲开始保护她,跟踪狂才会杀了她父亲。然而,搜查本部研判所田良介的命案并非单独事件,因此难以采信一美的推测。不过也无法全然否定这个可能性;在命案发生后的几天之内,不能排除任何可能。因此,警方决定保护母女并监视她们周遭的动静。这就是「需要女警支援」的缘由。
初次见面时,知佳子发觉一美显得十分恐惧。当时,她的恐惧远大于愤怒,惊恐的情绪溢于言表。
或许是彼此年龄相仿,知佳子与所田春惠立刻熟悉起来,而渊上巡查则获得一美的信赖。所谓的保护也不像保护目击者那般惯重,事实上她们相处的气氛十分融洽。渊上巡查会以便服形式出入所田家,也会陪一美出门逛街,有时候应一美要求在所田家过夜。两人就像好朋友般,一美在房间的地板上铺放客用棉被,便与渊上一起就寝。
联合搜查本部成立之后,知佳子与渊上巡查仍持续保护所田家。过了一个星期,才决定放宽警备,由当地派出所负责巡逻。
事实上,这不是搜查本部单方面的决定,所田母女主动表示不需要再接受保护。对于总指挥官下岛课长来说,知佳子与渊上巡查原本就不是搜查本部的主力,所以也不会影响人员配置,不过为了防患未然,最好持续站岗,并静观其变。然而,所田一美显得十分消沉,她说跟踪狂的事,可能是她想太多了。知佳子等人在所田家执勤时,她确实没再接到骚扰电话,一美和渊上巡查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日子过得十分平静。
当然可以由此推测是跟踪狂察觉到警方的戒护,因而暂停骚扰行为。然而这时候,警方已将焦点锁定在A女身上,搜查本部无法继续盯着威胁一美的跟踪狂。如果凶手就是锁定一美的跟踪狂,那么在所田良介命案发生前突然消失,连一美都快忘了之际,怎么又会突然出现,而且不接近一美而去杀害她父亲?这不合逻辑。如今,A女的嫌疑远超过不知名的跟踪狂。
一美表示自己没事了,不需要警方戒护,所田春惠也无意坚持。不过,突然只剩下母女俩,春惠也觉得很不安吧,她问知佳子:「戒护解除以后,如果有事可不可以找你商量。」知佳子回答:「别客气,随时欢迎。」在离开戒护工作之后,知佳子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春惠,每隔几天就到府拜访,不论时间多短,还是想办法陪她聊聊天。由于知佳子原本就不属于搜查小组的成员,所以有的是时间,甚至认为可以暂时住在她家。遗憾的是,这些后续的照料如同办案重要,然而警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已经不担心跟踪狂了,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了。」
一美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心情转变得很快,她不再恐惧,反而较常表现出愤怒。知佳子猜想,一美的改变是不是认定A女就是凶手?父亲与差不多女儿年纪的年轻女孩发生不正常关系,还因为这种关系遭人杀害,这对一美而言是个难以接受的推论。不过,或许她已经决定耐心等待A女被捕的那一天。
然而过没多久,一美说出全新的事实。她说在这半年以来,几度看见父亲和陌生人在一起。
「有一次在某个星期天,我在车站看到我爸就在对面月台跟某人交谈;另一次则是在我妈常逛的超市停车场,我爸把车子停在那里,隔着车窗跟某人说话。还有两次是有人打电话来找我爸,我说他不在,结果对方立刻挂断。另外,我忘记是第一通还是第二通电话,当我挂上话筒,无意间发现有人在我家围篱外徘徊。我看到我爸身旁的陌生人就是这三次。不过,当时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心想可能是有人向我爸问路,或是他刚好在月台遇到熟人。那两通电话当然让我觉得怪怪的,不过事后也没发生什么事,没多久我就忘了,也没跟我爸妈提起。」
一美提出新供词之后,仿佛算准了时机,搜查员在调查所田良介的笔记型电脑时,发现他除了同事和家人之外,还与一些网友来往。
所田良介的电脑留下铁证,证明他透过这台机器做了哪些事。逛网页或是与同事在内的网友们交流,这些都是很普遍的行为,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内容。他与今井直子并没有电子邮件的往来,因而今井直子不会出现在电脑资料中。今井的友人表示,她对电脑没兴趣,只喜欢透过手机上网。
搜查本部推测,所田良介为了寻找年轻女性,可能经常出入交友网站,然而却找不到任何线索,不过倒是查出了令人跌破眼镜的事实。
所田良介在网路上组成一个「家庭」。
妻子与一双儿女,包括他在内,总共一家四口的家庭。他们互相昵称对方为「爸爸」、「妈妈」、「Kazumi」、「稔」,电子邮件往来频繁,也时常在网路上聊天。他们的关系不仅在网路上,至少曾经见过一次面。所田良介也发过一封邮件对Kazumi表示,很想再聚一次。
警方立刻确认昵称为「妈妈」的人并非所田春惠,而「Kazumi」也不是一美⑸。母女俩异口同声表示,她们对所田良介在网路上扮演「爸爸」一事完全不知情。况且,春惠对网路没有任何概念,在听取警方的说明时,一开始她根本听不懂。
「他是不是不满妈跟我啊?当然,我们也不满他啦。」一美愤慨地继续说:「跟陌生人玩扮家家酒,是为了逃避我们吧。真搞不仅我爸在想什么!」
也难怪一美会生气。知佳子对于所田良介的死深感遗憾,他应该留在这世上,接纳一美的愤怒。话又说回来,一个人的死亡,竟然赤裸裸地暴露出他的秘密,如此明显的案例可说是十分罕见。
「事到如今,我一定要揪出凶手。大家在讨论的A女就是凶手吗?让我见见她吧!」
知佳子安抚她说:还不能确定。一美露出带有杀气且挑衅意味的眼神,紧握拳头说道:「那等确定凶手,让我见见他吧!我想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爸?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非杀不可?我爸到底做了什么?我有权知道吧?我爸被杀,害我们必须面对原本不需要知道的事实,还让我们蒙羞,身心受创!太过分了!」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十分有理。知佳子也希望能把她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
但,得先抓到凶手。
知佳子当然清楚联合搜查本部急于追查,会对A女逼供。然而,这其中没有一丝疑虑吗?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主要线索呢?另一条乍看是破碎的线索是不是不能放着不管?凶手与真正的动机是不是隐藏在所田良介的秘密生活中?一美目击与所田良介在一起的陌生人,这些未知的人物不需要纳入调查对象吗?嫌犯只锁定A女一人吗?
当知佳子正在烦恼这些疑点时,突然接获指令参加今天的侦讯,于是发现联合搜查本部里也有少数人的想法和她一样。知佳子在听取他们的意见之后才知道,那些推测远超过她的推理范围,而且范围越来越广。知佳子为此替春惠与一美深感痛心。
这一连串的过程,让知佳子出现在今天这个场合。
她很惊讶这次的计划负责人是武上悦郎,不过,在得知武上是中本巡查部长的代理人就觉得还好。武上这个人总是扮演这种角色,他从年轻时就是如此。
那个姓秋津的刑警似乎有所误会,知佳子与武上并没有私交,知佳子更称不上是他的梦中情人。知佳子比他大三岁,而且他们认识时,双方早有家庭,两人之间不会有过男女情谊,只因为工作上的契合产生了革命情感。虽然彼此后续的际遇大不相同,不过知佳子庆幸武上的为人并没有改变,她也希望自己的个性没有让这位豪爽且正直的刑警失望。
然后,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个人的外表与本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对于良介而言,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他能不能了解一美的愤怒呢?
没错,一美不时处于愤怒状态。春惠说得没错。事实上,刚才在大厅看到一美时,她脸上露出极为明显的怒气,让知佳子不由得胆战心惊。一美无法掩饰怒火,一半原因来自于她的年少轻狂,另一半原因,大概会在今天下午揭晓吧。
6
今天,武上与所田一美第一次见面。他整理了有关一美证词的庞大书面资料,也详加阅读过,不过今天可是第一次凝视她;她的眼神。
据说一美的成绩优异,见面之后发现她确实是个看起来很聪慧的女孩。一美显得十分紧张,说话语气僵硬,态度也略显冷淡。武上无意在这种场面扮演「和蔼可亲的叔叔」,也了解这女孩此刻需要的不是柔声安慰或关心,而是俐落地执行程序,因此武上便如她所愿。
「从现在开始,我会请三个人进入这边的侦讯室,依序接受侦讯。」
一美听了武上的说明,抿嘴点点头。
「这三个人都曾经与你父亲生前接触过。只是,我们不会事先告知你有关他们的姓名、年龄,或者他们是什么人,与你父亲有何关系。在侦讯过程中,你自然会明白。」
这时,武上第一次露出微笑。
「其实我也不需多说,今天请你过来,不是要你听取侦讯内容,而是希望你能观察他们的声音、说话的态度及动作。所以,请你别留意我问他们的问题,以及他们回答的内容。」
一美不发一语,只是再次点点头。武上忽然想知道这女孩习惯回答「是」或「嗯」。
「你很紧张吧?还好吗?」
一美稍稍低下头,用手扬了扬脸。「这里好热喔。」
「我去叫他们开空调吧。」德永起身离开房间。
关上门以后,一美双眼盯着门边,突然开口说:
「什么叫『与我父亲生前接触过的人』,别说得那么模糊,讲清楚一点嘛。等一下现身的人就是『妈妈』、『稔』和『Kazumi』吧?」
她说完,同时看了看武上。
「没错」,武上回答:「我们只是不希望你预设立场。」
「我又没那么笨!」
一美不屑地吐了这一句,然后把头别开。
「我要坐在那边的房间吧?」
「没错,我们会请你坐在双面镜的另一边,所以这边的人不会看到你。」武上站在双面镜前,「请你放心,心平气和地坐着观察。」
一美靠近双面镜,用食指触摸镜面。「我在警匪片里看过,早就猜到你们会利用这种地方。」
「是吗?我们通常是不会使用这种地方哟。」
「你们会让嫌犯并排靠墙站吧?」一美迅速转头问道:「然后要他们往前站或转身吧?你们今天不打算这么做吗?」
「如果这么做,反而会混乱你的思绪。」
「哼!」一美说。她的嘴型似乎又想说「我没那么笨」。
「还有另一件事,我得再次提醒你。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三个人,就算你能指认其中之一,也不能断定这人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所以你不需要太紧张。」
「我哪会紧张。」
武上微笑。一美把脸凑近双面镜,鼻头都快碰到镜面了。
「真的看不到对面呢,跟一般镜子没两样。」
「对吧!」
「不过等一下过来的人应该会跟我一样,看过连续剧或电影,应该想像得到我在另一边看吧?」
「应该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不过不知道是你。」
一美不再看着武上,而是对着门边的渊上巡查说:「我啊,从昨天开始努力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