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的文学课/(美)拉凡德(lavender, W·)著;

沈跃明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书名原文:Dominance

“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

……

拉斯柯尔尼科夫冷笑一声。[1]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噢,我们曾以为有的,其实没有

而现在有的却再不是从前的样儿

于是我们叫作者来说说清

——尼克凯夫和坏种乐队,《我们叫作者来》

非同寻常的文学课震撼了佛蒙特的小校园

伊桑·穆尔,贾斯珀《镜报》特约撰稿人

1994年1月9日

贾斯珀学院教委会以5:4的票数批准了一门饱受争议的夜课。

“文424:解密文学”将由著名文学教授、学者理查德·奥尔迪斯博士讲授。奥尔迪斯去年底联系了贾斯珀行政处,并坚决要求,如果他有机会回到讲台,一定要回到这个校园。现在他正在落基山监狱服无期徒刑,罪行是他在1982年残忍地杀害了杜孟大学的两名女研究生。他将在狱中通过卫星授课。他会被禁止谈论他的罪行和提及受害人的姓名。这门课向九名本科生开设,每名学生都要从文学专业荣誉课程的学生里精挑细选产生。

有人坚决抵制这门课及其教授。丹尼尔·古德赫恩博士,杜孟的一位维吉尔学者,断言贾斯伯学院把奥尔迪斯请回讲堂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理查德·奥尔迪斯是天才吗?”古德赫恩问道,答案是肯定的。但那个人对本校两名无辜女性的所作所为简直无法用罪恶来形容。我问你:贾斯珀的学生从这个恶棍这儿能学到什么?理查德是个狡猾的变态。我保证,教授文学绝不是他上这门课的目的。他的真实用意只有在期末的最后一刻才会揭晓——而到那时一切可就太晚了。

然而,支持夜课的人对此充耳不闻,毫不动摇。

斯坦利·M·菲斯克博士,贾斯珀学院荣誉退休教授,称理查德·奥尔迪斯将为“一门陈腐衰败的学问注入新的活力。这个人和他的著作,尤其是他对隐居小说家保罗·法洛斯的研究,是非常具有突破性的。我们贾斯珀的学生将会因这位伟大的教授而重新振奋起来。我认为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奥尔迪斯将会彻底颠覆大家对书本的看法。”

这门课将于冬季学期的第一天晚上开始。九名学生已经选定,但如果他们现在想退出,也是可以的。

[1]本译文选自岳麟译《罪与罚》,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译者注,下略

第一课

1994年

1

天刚刚黑,杀人犯即将现身的电视机被推进了教室,放在课堂前面,稍有些倾斜,这样后排的学生也能看见。两个穿维修工制服的人检查了卫星信号和麦克风,然后就消失了,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史无前例的一门课,无论其形式还是新奇的内容——或是其神秘性,都使它成了小小的贾斯珀学院所开设过的最受热议的课程。根据校长的要求,这门课有九名学生。他们都是贾斯珀文学专业本科生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而此时,在新学期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正焦急等待着自己的教授在荧幕上出现。

这门课的名称是“文424:解密文学”。课程安排在晚上是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时间,只有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监狱看守会放杀人犯出来讲课。有传言说,讲课的地方将是一间四周布满了软垫的单人囚室,如果你信的话。还有人说,杀人犯会站在绿屏前,拍摄时会用特效在他前面造一个讲台——这样看起来就像间教室。其余人则断言他只能身着橙色囚衣被铐在座椅上,因为根据本州法律别无他选。人们这样说,上他的课一定得记住他干过些什么。一定得记住他是谁。

大家靠得很近,教室里有些热。黑板似乎闪着微光,尽管外面佛蒙特州的夜晚寒气逼人。四方院周围万分寂静,只有抗议的人群站在离卡尔弗楼两百码远的规定范围之外,夜课的地点就在这栋楼里。选在卡尔弗的地下室上课,是因为贾斯珀的当权者要让抗议的人无法看到电视屏幕上的情形。

极少数在那个寒冷的时刻外出的学生远远目睹了抗议的人们手持烛火在室外坚守,他们手里的烛光透过散布在树木茂盛的校园中的山毛桦和橡树丛,影影绰绰的好似鬼火。一场小雪飘忽而至,雪花在一月的寒风中乱舞,若尘土飞扬。不远处,风吹过尚普兰湖,湖水发出阵阵哀鸣。一切正如一名大一学生所言,他从高高的宿舍窗户望见的下面的场景,就好像是什么人将要被处决。

就在抗议者的后面,有一座建筑,只有底层有些光亮,两名州警坐在一间储物室大小的房间里,边喝着咖啡,边盯着他们自己的小电视屏幕上的空信号。

解密文学——这个课名本身也饱受争议。学院院长之所以选了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这听上去比较符合教授的想法。但实际上,院长根本不知道随之而来的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可能知道。杀人犯仅暗示了在课上他的学生们将玩一种“文学游戏”。关于教学大纲他对任何人都只字未提。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无从猜测。这样的无能为力感令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开学前的几个星期里,选了这门课的学生们回家过圣诞节时,他们有过时间考虑。有时间掂量掂量自己是否真要去上这门奇怪的课。他们想过,要是课堂上真出个什么事,要是教授不知怎地就……是的,听上去很疯狂,多数人没那么说出来,抑或即使说了也只是说给他们的室友或者最要好的朋友。悄言细语,都被风撕碎,去得无影无踪。

要是他能逃出来。

这个想法在最后的几秒钟里盘踞了他们的脑海,一些人谈论着这学期选的其他课程,一些人翻看书,用黄色的荧光笔画着颤巍巍的弧线勾勒重点,但绝大多数人只是坐着,缄默不言,他们注视着死水般的电视屏幕,凝神等待着。

终于电视的黑屏变得更深了一些,大家都挺直了腰板。电视机开始嗡嗡作响,电流的嗡鸣声像一道脑电波的平线从左到右划过了整个房间。她们的教授——这位获得麦克阿瑟奖的天才,邻近的杜孟大学昔日的明星,享有以为文学教授所可能享有的最大的知名度,同时又是十二年前残害两名研究生的杀人犯——就要出现了。

黑屏渐渐淡去,噪音也消逝了,大家终于在荧幕上看到了教授的脸。他们曾看过他的照片,那些已经发黄的旧报刊上有很多,他要么是穿着深色西装(正在受审),要么是戴着手铐、露着凶残的微笑(刚刚接受了判决),要么就是梳着大背头、穿着花呢夹克、系着领结(1980年他在杜孟教师名册上的照片)。

但此刻眼前的这个人与那些照片都不一样。这个人的脸更为冷酷,轮廓更加分明,他确实就穿了件普通的橙色囚衣,代表他的编号正好藏在了荧幕下方。他的V字领有些下掉,露出了胸前褪色的文身图案的曲线边缘。学生们此刻并不知道,文身文的正是拼图游戏拇指状的那一边。

教授的眼睛似乎在跳动,他那锐利、深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智慧。学生们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感到的并不是吃惊,不是不寒而栗,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原来这就是他。坐在后排的一名女生悄声说道:“天啊,没想到他这么……”话音未落,她的朋友,紧挨她坐着的另一名女孩接道:“性感。”说罢她们都笑了,但笑得很轻。很轻。

现在教授往前坐了坐。在他身后,学生们可以看见两名狱警,除了他们的脸,其他细节都清晰可见——深色长裤的裤腿、腰带扣的反光,以及别在腰带皮套里的皮制警棍。他们俩中的一人两腿分开站着,另一人则更显严肃,除此以外他们就像同一个人。教授本人并未坐在玻璃探视窗后面,对着他的摄像机也并未被刻意保护起来。他就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双手被解开了手铐,放在面前,他的呼吸缓慢而自然。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大家好,”他轻声说道,我叫“理查德·奥尔迪斯,我将是你们解密文学课的教授。说点什么吧,好让我听见你们。”

“教授好。”有人说。

“我们在这儿。”另一人道。

奥尔迪斯向前倾了倾身子,朝着一定被置于摄像机画面以外的麦克风。 他点点头说道:“很好。我听得见你们,你们也听得见我。我看得见你们,你们也看得见我。那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亚历克丝

现在

2

亚历克丝·希普利博士下了租来的车,向那所寂静房子的前门走去。她穿了双高跟鞋,真该死。也许她只是想不要穿得像平时学究似的出现在犯罪现场,这样可以给贾斯珀学院的人留下更好的印象。但这会儿她又耻于自己的选择了。因为教授肯定会注意到,而这会让他在两人即将开始的智力游戏中占优。

头顶上,一群冬鹪鹩猛地从树上飞起来,惊得她畏缩了一下。就在此时,亚历克丝才意识到,回到这儿,再次接近他竟让她如此恐惧。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教授是这个世界上最才华横溢的人之一,但他也很伪诈。他会就此嘲弄他——假若她听之任之。

她一定不能听之任之。

“他们骗人。所有的鸟都是死鸟。”

亚历克丝抬头望去。他正倚在敞开的纱门上,空洞无神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他的嘴边凝固着一丝狞笑。中风使他丧失了表情,把他的脸打造成了一副面具。一边完全僵死,苍白的皮肤上刻着一道道青筋,嘴角上扬,咧成痛苦的笑容。另一边,虽仍有生机,但也早学会了如何保持同样的僵态——他曾对着浴室的镜子练习。现在,他永远保持着笑容,永远,即使没有任何可笑之事。即使他觉得痛苦或是悲伤或是愤怒。

“亚历克桑德拉,”他叫到。不是教授,也不是希普利博士。(她也察觉到了这些细节。)他没有请她进门。事实上,他会让她站在冷冷的前门廊上多受会儿冻。总是在挑战,总是在考验。让他看看她把手抱起来取暖?亚历克丝才不会让他得逞。

“早上好啊,教授。”她问候道。

“我听说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的事了。真……悲惨。”他脸上的笑快延伸到了眼角,“我就知道他们准会派你来找我。”

“没有谁派我。”她说。

他被这谎话逗乐了。“没有吗?”

“是我自己要来的。”

“那是来看我啰。像老朋友似的。或许是像旧情人。”

什么东西哽在了她的喉咙。她注视着那张毁容的脸,风像刀割似的划过她露出的脖颈。他娘的。

“你要进来坐坐吗,亚历克桑德拉?”

“那最好了。”

这栋小寓所里到处都是书。成堆的书,摞成山的书堆放在黑暗中。狭小的、形状不规则的几个房间里都没有人造光源,只有淡而无味的早晨的阳光自然渗透进来。从窗口她可以看见房子后面半冻的湖暗淡的影子。

他带她到里间,在一张磨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面朝着那扇窗。这里的书更多,还有研究已故作家的文章,小书桌上堆满资料,已被散乱的沾满墨水的纸埋没了。书桌上方,一张海报上画了张男人的脸,一个孤零零的字潦草地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这个字是谁?铅笔粉尘般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辨。这张脸画的就是那位神秘的小说家保罗·法洛斯。画面下方用暴烈的红色字体写着海报的标题:

法洛斯是谁?

他并未请她坐下,她就站在屋子中央,注视着这位伟大教授呼吸。即使在那个位置,背对着她,他扔散发着一种凶恶的气息。现在更糟了。更糟了,她揣度着,因为他知道他们需要他。她需要他。

“说吧。”他说。

“今天早上我来找你是因为……”但她说不出来。她觉得他在观察她,即使他面朝着别处,他并未把她看成是以为比较文学专业的终身教授,而是曾经的那个不知所措的学生。一个孩子。

“你还接受不了,”他说道,“这种事再次发生。”

“你错了。”但这辩驳很无力,很空洞。

教授在窗户的映像里捉住了她的眼神,盯着她。“迈克尔死了。他死了,而你对此无可奈何。”

这句话,说的如此决断,惊愕得她回不过神来。她移开了视线。

“您还记得他?”她问道。

心里一颤。“记不太清了。”

但他当然记得。迈克尔·坦纳博士,贾斯珀学院的留校现代派,此前一直在母校任教。十五年前迈克尔和她同在夜课班上。她甚至还记得他的座位:就在正前面,离电视屏幕并不太远。

“凶手,”他说道,“我想和其他几次一样。”

“对——但又不同。”

他抬起头,来了兴致。“怎么呢?”

“这次的凶手……比前两次的更谨慎。更克制。”

“现在有嫌犯了吗?”

“没有,”她说,然后又补充道,“但学校里有些声音。闲言碎语。”

“继续说。”

“有人觉得可能是他夫人干的。”她说着,指的是萨莉·坦纳,婚前姓米切尔——夜课班的另一名学生。亚历克丝从未想过她会跟迈克尔走到一块儿,没想过最后他们还真能成,而且十五年后还都在贾斯珀教书。但很自然的有那么多事情她都错过了。“萨莉发现了尸体。同时她给警方的时间表有对不上的地方。”

一阵沉默后,他笑着说道:“于是当局就找了你。”

“是的。”

“为什么?”

“我想你知道为什么。”

教授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向她。“那不是因为你对文学有绝佳的感悟力。我能想到那么多其他教授,可能更能胜任解释这个案子的象征符号的工作——当然文学象征符号肯定包括在内,不然今天早上你就不会来登门造访了。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教授,”她叹了口气,“别绕圈子了。如果你帮不了我,没事儿。但如果你能帮,那我——”

“我们。”

“什么?”

“如果你帮不了我们,亚历克桑德拉。你在贾斯珀有主子了,他们又召唤你来做侦查,不是吗?而且我肯定在你现在教书的大学也有。我忘了——是哪儿来着?”

亚历克丝沉默着。他知道她在哈佛任教。

“在那儿有男人压在你头上。”

“也有女人。”

“但大多数是男人。我见过他们。狂妄自大的低能儿走进房间,还都以为自己是那儿最不得了的,每次都一样。我去过一次剑桥,那时我还没有这张完美的笑脸。那次是为我办的颁奖大会,但似乎没人想看着我。他们都受了惊吓,也许他们是害怕了。”

她一言不发。

“他们被你惊吓到了吗,亚历克桑德拉?”

仍不作声。

“你和你的高跟鞋?”

“就是这样。”

她转过身,拿起提包,走出了门。房子里已经很暗了,外面的太阳转到了云彩后面。她想不起进来时的路了。她能看见的全都是书,阴影重重的书,一摞摞地斜靠着墙,摇摇欲坠地似乎随时都要轰然倒地。屋里的房间重叠连套像一只鹦鹉螺,旋转着通向屋外。她开始在迷宫中穿行,边走边埋怨自己不该来此,更不该相信教授会给她任何答案。该死的,亚历克丝,你为什么要一厢情愿以为他已经变好了?为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让她停住了脚步,她站在那儿,听着这栋老房子的缝隙在风中吱呀作响,等着后面的话。

“坦纳博士,”教授在她身后说道,“我知道他命丧于一把斧头。其他两个被害人,就是之前那两个——他们的死法都一样。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砸到她的头上。做这事儿他似乎根本没花力气。”

“《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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