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队长说。“什么也没。女的来过没有?”
“没见到她。”
“记住我说过的:你抄下车牌号码……”
“我记得。”立普斯基连忙说。“二十块。对吧?”
“对。”狄雷尼说。“另一件事·布兰克的左手臂是不是有问题?受了伤?”
“他吊了两天三角巾。”
“是吗?”
“是啊。我问过他。他说他在客厅的一条小地毡上滑倒。地板刚打过蜡。他手肘着地,脸也撞到玻璃茶几边缘,所以有好几道刮伤。”
“唔,”队长说,“人家说大部分意外都发生在家里。”
“是啊。但现在刮伤好了,他手也没再吊三角巾。这值不值钱?”
“别太贪心。”狄雷尼冷冷说道。
“贪心?”立普斯基愤慨说道。“是谁贪心?但大家互相关照——对吧?”
“我明天再打给你。”队长说。“你还在值日班?”
“是啊。到圣诞节为止。老天爷,你知道你昨天上去超过一小时,我按对讲机,你——”
队长挂电话。只要跟查尔斯·立普斯基接触一下下,就够人发腻半天了。
他写报告,记录与托马斯·韩德利的会面以及与门房的谈话,只刻意省略最后在餐厅外人行道上跟韩德利说的话。那对布罗顿不会有任何意义。
全写完后,已经下午四点多。报告加进丹尼尔·G·布兰克档案。他纳闷自己是否会再看到这厚厚的档案夹。柯林斯基和“反团体”还有大约两小时。狄雷尼不想去想如果没接到他们的消息,接下来会怎样。当然,接下来他就得把布兰克的档案交给布罗顿,但究竟要怎么交,事未临头他不愿去想。
他走进客应。躺上沙发,只是想放松一下,让眼睛休息,想想比较愉快的事。但先前睡眠没抵销的倦意,午餐时的两杯酒和一杯白兰地——全都涌了上来,他浅浅睡去,梦见好多年前侦讯过的一名命案被害人遗孀。“他活该。”她说。不管他问什么,她都只肯说:“他活该,他活该。”
他醒来时,客厅一片黑暗。他穿上鞋绑好鞋带,走到厨房才开灯,墙上的钟显示时间已近晚上七点。唔,时间到了……狄雷尼打开冰箱,想拿罐冰啤酒洗洗舌头和梦境,正拉开罐上拉环,电话响起。
他走回书房,任电话继续响,先打开啤酒罐大喝一口,然后: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对方没说话。他听见好几个人大声交谈,笑声,偶尔一声大喊,酒瓶酒杯相碰的叮当声。听来像个醉醺醺的派对。
“我是狄雷尼。”他重复。
“艾德华?”是索森的声音,因酒意、倦意、快意而含混不清。
“是的,是我。”
“艾德华,我们成功了。布罗顿滚蛋。我们干掉他了。”
“恭喜。”狄雷尼没腔没调地说。
“艾德华,你一定要回来值勤,接掌隆巴德行动。不管你要什么——人力、设备、钱,尽量说,要什么有什么。对吧?”索森大喊。狄雷尼脸一皱,把听筒移离耳边。他听见两三个人大喊:“对!”回答索森的问题。
“艾德华?你还在吗?”
“我还在。”
“你明白吗?你回来值勤,领导隆巴德行动,不管需要什么都行。你怎么说?”
“好。”狄雷尼队长迅即接口。
“好?你说好?”
“我是这么说。”
“他说好!”索森大叫。狄雷尼再度拿开听筒,听见许多声音大声聒噪。这是兄弟会派对的调调,他不喜欢。
“我的天,太好了。”副督察说。狄雷尼知道索森一定自认语调冷静又严肃。
“但我要完全的掌控权。”队长冷硬说道。“掌控整个行动。没有书面报告。只向你口头报告。还有——”
“你要什么都行,艾德华。”
“还有不开记者会,不发新闻稿,除了我之外不许任何人公开发言。”
“什么都行,艾德华,什么都行。只要赶快结束就好。你懂吗?让大家看看布罗顿是什么样的蠢驴。他被炒鱿鱼,三天后你就破案。对吧?让大家都看那王八蛋出洋相。”
“被炒鱿鱼?”队长问。“布罗顿?”
“都一样。”索森格格笑。“申请退休。狗娘养的笨蛋。还说他明年要竞选市长。”
“是吗?”狄雷尼说,声调仍然平板。“伊伐,你确定你听明白了吗?我顾意接手,但条件必须是我完全掌控,只向你口头报告,自己挑人,亲自处理所有公开发言。你懂吗?”
“狄雷尼队长,”一个安静的声音说道,“我是贺曼·柯林斯基副市长。很抱歉,我一直在分机上听。这里有些庆祝活动。”
“听得出来。”
“但我向你保证,你的条件都会达成。你会享有完全掌控权。需要什么都行。报章杂志或电视上关于隆巴德行动的消息都只会来自你。满意吗?”
“是的。”
“好极了!”索森副督察乐得冒泡。“电传电报立刻就会发出。我们马上要发新闻稿,刚好赶上报纸晚版——宣布布罗顿申请退休,由你接掌隆巴德行动。可以吗,艾德华?短短一篇新闻稿,只有一段。OK?”
“是的。好吧。”
“你的人事命令已经拟好,局长今晚就会签。”
“你对我还真有把握。”狄雷尼说。
“我没有,”索森大笑,“强森也没有。但柯林斯基有。”
“哦?”狄雷尼冷冷说道。“你在吗,柯林斯基?”
“我在,队长。”柔和的声音回答。
“你事先就这么有把握?确定我一定会接手?”
“是的。”柯林斯基说。“我有把握。”
“为什么?”
“你别无选择,不是吗,队长?”副市长轻轻问道。
狄雷尼也同样轻轻挂上电话。
队长第一件事是喝完啤酒。有帮助。不只是啤酒的涩味和凉透喉咙的冰凉,而是刺激他突然醒悟,自己答应接掌的这份工作多么庞大,有哪些优先事项,哪些大责任和小细节,只有“事有先来后到、轻重缓急”的原则或许能帮他度过这一关。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喝完一罐冰啤酒。
“你别无选择,不是吗,队长?,”先前副市长轻轻问道。
他是什么意思?
他打开桌灯,坐下,戴上眼镜,把黄色拍纸簿拉到面前,开始随笔乱画——方形,圆圈,线条。粗咯的图表,非常粗略,随机出现的念头以箭头、闪电、螺旋表示。
事有先来后到,轻重缓急。最优先的优先是,全天二十四小时监视丹尼尔·G·布兰克。三个步行的便衣警探,两辆没标示的警车,每辆各两人,应该足够。七个人,一班八小时,一共二十一人。但任何有半点经验的警察分局长都不会把人力需求乘以三,而是至少乘以四,因为警察有权休假、度假、请病假、家里有急事等等。因此监视丹尼男孩的基本人力是二十八人,狄雷尼不禁纳闷,自己认为可以把隆巴德行动的五百名警探删减三分之二,是否太过乐观。
这是一组人:跟踪布兰克的户外小组。第二组人会在户内,做纪录,监听跟踪布兰克的人用无线电对讲机做的回报。这表示需要架设通讯设备。接收器和发报器。设在某个地方。不能在二五一分局。狄雷尼欠朵夫曼巡官这份情。他会把隆巴德行动弄出分局,另觅他处建立指挥部,随便什么地方。把手下与外界隔开,这样有助于减少消息走漏给报章杂志的机会。
第三组人负责研究:嫌犯的历史、背景、信用资料、银行帐户、退税、军中纪录——关于这人的任何纪绿,一切纪录。加上访谈他的朋友、亲戚、熟人、同事。可以编些说词搪塞,不惊动布兰克。
(但万一他被惊动了呢?狄雷尼脑海角落的这个模糊念头逐渐愈来愈清楚。)
可能设置的第四组人或许可以调查瘦巴巴的黑发女友,名叫东尼的男孩,那对夫妇友人——姓什么来着?莫顿。对了,他们是“情欲”的老板。那一切或许用得到另一个小组。
这些全都非常粗略、非常初步,只是打个草稿,但总归是个开始。他胡写乱画了将近一小时,开始强化细部,想到把谁安排在哪,又欠谁什么人情。人情。“我欠你一份情。”“你欠我这份情。”市警局就是赖此运转的。政界亦然,商界亦然,这个推推挤挤、谋算不停的粗鲁世界亦然。不就是这粗糙的水泥让整座摇摇欲坠的机器免于四分五裂吗?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查尔斯·立普斯基:“大家互相关照——对吧?”
跟索森通过话已经一小时——超过一小时。电传电报现在已经送到各分局、刑事组,以及市内的特别小组。狄雷尼队长上楼进卧室,脱得只剩内衣裤,洗了个“妓女澡”(译注:指站在澡盆中迅速简便地冲澡),用湿布抹肥皂清洗手、脸和腋下,然后擦干,扑上爽身粉,仔细梳好头发。
他穿上他的“头号”,这是最新的一套制服,目前只在典礼场合和出席丧礼时穿过。他拉正肩膀,把衬衫往下扯紧,确保勋章整齐。他从衣橱架上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顶新帽,用袖子擦亮帽徽,帽子在头上戴正,短短帽檐拉得几乎盖住眼睛。这套制服很凶狠:勒得紧紧的领口,被遮挡的双眼,宽肩,窄腰。煞气腾腾。
他下楼,对镜检视自己。这不是自大。如果你从不曾归属于任何教堂、犹太会堂或清真寺,或许会认为如此。但服装是持续的传统、象征、神话——随便你称呼。这些衣物、装饰、识别符号不只是衣物、装饰、识别符号,对抱此信仰的人而言,它们就是信念。
他决定不穿大衣:他不会去太远。他走进书房,从丹尼尔·G·布兰克档案中取出他的照片,背面草草写下他的地址,但没写姓名,然后把照片放进口袋。他把眼镜留在书桌上。发号施令之际,你尽可能不要戴眼镜,或展现任何生理缺陷的迹象。这点很可笑,但确实如此。
他锁上门,大步走向隔壁的二五一分局。电传电讯显然已经送到,朵夫曼正站在巡佐办公桌旁,交抱双臂等待。看见狄雷尼,他立刻上前,丑丑的长脸放松,咧嘴而笑,热切伸出一手。
“恭喜,队长。”
“谢谢你。”狄雷尼说,与他握手。“巡官,我会尽快把这批人弄出去。最多不超过一两天,然后分局就重新归你了。”
“谢谢你,队长。”朵夫曼感激地说。
“他们人在哪?。”狄雷尼问。
“集合厅。”
“多少人?”
“大概三、四十个。他们得到了消息,但不知道该怎么办。”
狄雷尼点头,走上吱嘎作响的旧楼梯,经过分局长办公室。集合厅的毛玻璃门关着,里面传出声响,许多人同时讲话,一片嗡嗡嘈杂、激动混乱。队长开门,站在那里。
大部分人身穿便衣,几个人穿制服。有些人转头看他,然后更多人转头,然后所有人。话声消失。他只是站在那里,从帽檐下冷冷看着他们。众人全盯着他。几个人不情不愿站起来,然后另一些人,然后更多人。他动也不动,等着,看着他们。他认出其中几人,但疏远的表情不变。他一直等到所有人全站起来,全都安静。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他说得干脆清晰。“现在由我掌管。这里有没有巡官?”
其中一些人不自在地环顾四周。最后,后方有人叫:“没有,队长,没有巡官。”
“有没有刑警巡佐?”
一只手举起,是个黑人。狄雷尼走向那只举起的手,众人纷纷让路。他走到房间那一头,面对矮壮的黑人巡佐,那人轮廓深刻,一头白发看似紧紧贴头的白色毛线帽。狄雷尼知道他外号“老爹”,看起来像个教中古英文的教授,奇的是,他倒也真有教授的才能。
“托马斯·麦唐诺刑警巡佐。”狄雷尼队长大声说,好让每个人都听见。
“是的,队长。”
“我记得。我们合作过。西城的一个仓库窃案,差不多十年前。”
“比较接近十五年,队长。”
“是吗?你大腿中了一枪。”
“是屁股,队长。”
几声窃笑。狄雷尼知道麦唐诺用意何在,便顺着他说。
“屁股吗?”他说,“我想伤口应该愈合了吧,巡佐?”
黑人教授耸肩。“只不过又多一条皱纹,队长。”一旁听着的众,人哄堂大笑,放松下来。
狄雷尼朝麦唐诺比个动作。“跟我来。”巡佐跟着他走到走道,队长关上门,挡住大部分笑声和杂音。他看着麦唐诺,麦唐诺看着他。
“其实是大腿。”狄雷尼轻声说。
“当然,队长。”巡佐同意。“但我想——”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队长说,“而且你想得对。你可以工作到明天早上八点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有必要。”狄雷尼说着抽出口袋里布兰克的照片,交给麦唐诺。“这个人。”他没腔没调地说。“地址在背后。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目前不需要。那栋公寓大楼占了一整个街区,进出都要经过东八十一街上的大厅。晚上这时间只有一个门房。我要三个便衣监视大厅,如果这人出来,他们要紧跟在后。”
“多紧?”
“够紧。”
“紧到他放个屁,他们都闻得到?”
“没那么紧。但别让这人溜出他们的视线,一秒也不行。如果他发现他们,无所谓。但我不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