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随时跟梢的身体在一起,所以根本不会有写那些“信件”的机会……可是我错了,“信件”真的出现了。虽然这些信件没有写在素描本上,但最重要的是,我和“未来的梢”之间真的因为某些事情而不得不隔开一定的地理距离,不得不进行信件的交换,而且这种状况的出现还带着命运或必然性的味道……并且,能够实际感觉到这种味道,才是关键之处。至于素描本上的那些信,在事情结束后大概会被我们补充上去吧。“未来的梢”比上次间隔了更长时间……在“十一年后”待了将近一个月,已经把“素描本里的信”都记下来了,那些“未来的梢与我的悲恋信件”大概就会根据她的记忆被编造出来吧……反正这个所谓的悲恋肯定一开始就是编造的,肯定。
“未来的梢”所说的“十一年后”的“熊猫事件”、“勺子”和水星C所说的“十一年前”的“熊猫事件”,这两个事件的重叠,再加上灵魂是“桔梗”的梢阴道中出现的跟我左手中指很相似的……应该说是完全由我左手中指复制过来的四根手指,这两种手指外形的重叠……我就这个重叠的重叠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可是怎么都无法挥去脑中对多元宇宙中另一些我的想法。至少有五个我分别存在于不同的宇宙空间中,而这五个我都以梢的阴道为媒介取得了关联性……如果那真的是一个虫洞,那它之所以只能让四根中指通过,是因为其大小受到了限制吗?虫洞和指交之间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关联昵?因为“岛田桔梗”没有让梢的身体变大,所以她的阴道还是处于六岁的状态。细小而狭窄的虫洞。可是阴道的尽头应该是子宫口才对啊……难道阴道的深处实际上是处于被压缩至极限的状态,产生了有如黑洞般的巨大重力,使得空间扭曲,跟别的宇宙连接到一起了吗……那电视和教科书上所说的,小蝌蚪状的精子进入圆形的卵子一说则是某个人编造的谎言,其实生命并不是被孕育,而是被运送而来的吗?所以才会存在送子鹳的传说吗〔※日本神话中送子的不是观音也不是仙鹤,而是鹳。〕?莫非这个传说并不是神话,而是寓言?这样一来,我也是从某个地方被送过来的了。诞生变成了单纯的位移,但死却是永恒的,那么,整个宇宙的生命总数应该在不断减少……还是说,死也不是单纯的死,而是再生为一种未知的形态?既然诞生是单纯的位移,那么死亡应该也是通往某个空间的过程吧?所谓的前往彼世,是否真的意味着到达另外一个世界?如果生和死这两种现象是通过漫长线性运动彼此相连的,那这条线应该会在某个地方会形成一个循环,演出一场永劫的回归〔※永劫回归(或称永远回归)是日本哲学家九鬼周造结合希腊斯多葛派的循环时间论和尼采的永恒循环论提出的一个名词,类似于佛教的轮回学说,指一种假定宇宙会不断,而且将会以完全相同的形式循环的观念,而且这种循环的次数不可理解,也无法预测。〕。“梢的时间跳跃”、“熊猫诱拐事件”的重叠、“酷似我中指的手指”的重叠,搞不好都是这样发生的。
那么,性爱的本质何在呢?
发生时间跳跃的必要条件是无限接近光速,这是一个比较有名的学说,莫非这个说法只是错误计算得出的夸张数字,实际上男根摩擦阴道的活塞运动便已经达到了足够的速度吗?男根的抽插触发了虫洞的开启,新的生命就此降临……从“熊猫诱拐”和“同一中指”的重叠来考虑的话,从女性子宫中出现的并不只有生命,甚至还有比四根手指更巨大的,“不断重复的历史”也随之而来了吧。如果连《圣经》都只是一则寓言,世界是通过某对情侣的性爱被传送至此的,而那对情侣就是亚当与夏娃……通过他们努力完成的创世纪超级性交而诞生的孩子除了我们人类以外,还有世界上其余的所有事物。
……想到这里,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愚蠢。生命并不是只能从子宫诞生出来的。植物和哺乳类以外的动物都没有子宫。我竟无意中把生命与人类等同起来了,因此也把自己推到了生命代表的位置上。我竟然认为自己拥有一切,自己就是全世界,这种想法实在幼稚得让我感到羞耻。
可是,我仍旧接着刚才的思路想下去。
假设只有“亚当”和“夏娃”的缠绵才是世界上唯一存在意义的性爱,那就意味着从“夏娃”的阴道中出生的世界为我们人类准备了一副虚假的生殖器,用来欺骗我们,以及欺骗世界自身。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让“亚当”和“夏娃”得以隐藏在人群中。藏木于林。性爱当然就要隐藏在性爱中。如果总括了这个世界所有新生事物和生命的存在与时间是通过“伊甸园”延绵不绝的性爱制造出来的,那么那个性爱一旦被意料之外的闯入者打扰,无法再继续下去的话,这个世界可能就会被消灭了。为了世界的存续,“伊甸园”的性必须被保护起来。所以世界才会创造出无数伪装的性,并让其遍布每个角落……
如果我是“亚当”的话……这明显又是一种自我中心的想法,所以我马上又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我的性并不是创世纪的,不会生出任何东西,无法填补任何空白,也不可能带来任何新的事物。创造世界这种行为对我来说过于勉强了……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性生活感到厌恶吗?不,这个世界充满了虚伪的性爱,而真正的性爱也并不是生殖行为,女性是通道,男性则是开启通道的装置,如此而已。而我现在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是不是因为我心中对性这种行为怀有彻底的厌恶感,所以才试图把性的价值抹杀掉呢?而这种厌恶感是不是在得知梢所受到的“性虐待”之后,突然产生的一种暂时性的感情呢?可是,如果那些手指真的是我的东西,那么,梢所受到的虐待也就跟我有了一定的关联……我是否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感到愤怒呢?所以我才会这样怀疑生命,怀疑性爱吗?我是否通过幼稚的自我意识膨胀,来迂回地否定了生命的本质,并在那否定中偷偷地混入了对自我的否定呢?
推理一旦被感情介入,就会产生一定的偏颇,因此也就难以保证其准确度……但这是真的吗?拥有感情的人类的一切行为,都会被自己的感情影响,谁也无法摆脱感情做到绝对客观不是吗?试图对某件事情不介入感情,这也是因感情而引发的态度……谁能彻底排除感情的干扰呢?谁又能站在绝对中立的立场上对感情进行批判呢?这种行为简直就跟要数清自己的呼吸数一样毫无意义。想到这里,我便“看穿”了自己的自我否定,并将其评价为“无可救药”,而这个批判中肯定也带入了感情色彩……不过人类的感情并不是如此善变的,所以刚才的感情介入和现在的感情介入有着同样的性质……也就是说,我在对自己的自我否定上又添加了一重否定……我对有可能拥有那四根手指的自己产生了厌恶感,对牵扯到性的事物也产生了厌恶感。所以,对卷入与性相关的事件的自己感到了双重的厌恶。插入勺子后庭的我……我当时为什么没有选择进入她的阴道呢?难道我的潜意识或是本能意识到了女性生殖器中的虫洞激活装置,害怕与其交合导致装置的启动吗?当时如果我真的插入了勺子的阴道,是否会有新的事件从某个宇宙被传送到这里来呢……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真的要悬崖勒马了。
毫无意义的思考拖住了我行动的脚步。难道我在这种时候突然开始嫌麻烦了吗?对“性”、“生命”和自己感到厌恶又有什么用呢?我是否看似厌恶,实则在偷懒呢……还是感到了恐惧?在这以前的所有事件中,我都没有遭遇过“时间跳跃”,更不曾想象过“灵魂交换(一般的现象)”或“这许多让人感到其中潜在之必然性的偶然”。我不久前还生活在美国电影一般的现实中,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卷入了这个充满奇怪突发事件的世界里……莫非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好几个虫洞?莫非我现在处在另外一个宇宙里吗?我是因为和某人在某地的性爱,通过女性的阴道被传送到这里,并卷入各种奇怪事件中的吗?
胡说八道。我放弃阻止自己的思考,转而迈出了脚步。我必须迈出这个第一步。连第一步都没走出去,就这样缩回自己的世界里,这种事情只发生诺玛·布朗那一次就足够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我对坐在新干线的靠窗座位上,正在看《WEDGE》〔※一种日本的月刊杂志。〕的水星C询问道。问这种问题,简直像小学生一样,我想。可是,这时我的想法真的非常简单,就是对水星C的感情生活产生了兴趣。
合起杂志放在膝上,“现在吗?”水星C看着我的脸说。他并没有嘲笑我的问题,甚至没有觉得这是值得嘲笑的对象。“暂时没有,我最近刚和女朋友分手。”
水星C在出发前,曾说要回自己位于调布的公寓取些东西,当他真的出现在东京站八重洲中央入口时,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觉得他会对这里的事情感到厌烦,然后借口离开,去找其他更有趣的事情,不会专门跟我到福井走一趟。而实际上,无论是他背着运动背包走向新干线站台时,还是坐在特等席上时,我都看不出他对福井的事件抱有丝毫的好奇和期待。
“最近是多久?”
“嗯……大概一个多月前吧。”
“原因呢?如果你不介意说出来的话。”
“没什么介不介意的。不过我到现在也还没太明白,应该是性格不合吧。都是一些小事积累起来的,所以我也没法一个一个指出来,就是所谓的积沙成塔啦。”
水星C竞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之前那个粗野的水星C和现在率直的水星C看起来都不像假货。而且不久前那个紧张的气氛和现在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好像没有什么改变。现在的水星C依旧随时会一拳揍到我的太阳穴上,把我打翻在地踩上一脚。只要有这么个契机。因为这家伙的暴力根本不需要任何兴奋感做前奏。
“哦。那你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漂亮又大方。”“挺不错啊,工作呢?”“OL。”“什么?”“就是女白领啦。她是一个食品公司的总务。”“原来如此。那你跟她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呢?”“看看电影,买买东西。还有开车兜风。”“你有车吗?”“她的车。”“都去了哪些地方?”“山里、海边,还有温泉。”“温泉啊,我还没去过日本的温泉呢。有什么好地方推荐吗?”“去熊本的秃泉〔※熊本县阿苏郡小国町的温泉,名字由来于温泉所在的涌盖山南面光照较好的名为“秃地”的地方,也有一说是因为温泉的蒸气导致草木无法生长,所以称为“秃泉”。〕吧,很不错哦。虽然要爬到山上,不过那里的饭菜特别好吃,人也很少。”熊本县?他们都把车开到九州〔※东京位于日本中部,熊本县在九州半岛,位于日本西部,隔了半个日本。〕了啊……不过以这家伙的性格,是完全有可能的。“福井有没有温泉呢?”“日本所有的都道府县〔※日本的行政区划是一都(东京都),一道(北海道),二府(大阪府,京都府),四十三县。〕都能找到温泉的。”“我好想到福井泡温泉啊。”“你可以用手机找找啊。西晓町应该也有温泉设施的。”
我用手机在互联网检索,在“温泉导航”里点击“福井县西晓町”,发现那里有一家叫“西晓悠游”的温泉。
我顺便检索了一下新闻网站上关于凤梨居事件的报道,但都是各个新闻机构关于“名侦探大爆笑咖喱死亡”的一系列异口同声的报道,并没有出现新的信息。我回到“西晓悠游”的主页,查看“住宿信息”,得知这个温泉附有相应的旅馆。于是我站起来,走到车厢的连接处给“西晓悠游”打电话。
“你好,这里是悠游。”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啊,不好意思打扰了。”“不会。”“请问贵店今晚还有空着的房间吗?我们有两个人。”“啊……”电话那头的女人说,“请您稍等一下,刚才好像有房间空出来了。我先离开片刻。”随后电话里传来Earth,Wind & Fire〔※一个美国男子演唱组合。〕的歌声,在我等待的时间里,他们从“Do you remember”唱到了“Ba de ya”,随后,对方再次拿起听筒。“啊,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我们有空房间。两位客人是今天晚上需要住宿对吧,一间房可以吗?”“我能订两间吗?”“没问题。我们这边刚才接到了很多客人取消订房的通知。不过一人一间的费用比两人一间要稍高一些哦〔※日本温泉旅馆一般是数人同睡一间大房,不设床铺,只有榻榻米,还可以男女同寝。但费用还是按人数计算。〕,请问这样可以吗?”“没问题的。”“感谢您订房。我们现在能多订出去一间就等于少损失一点了呢。”“是吗。那该不会是因为凤梨居的事件吧?”我被对方开朗的声音所吸引,忍不住聊了起来。“您说得没错呀。”电话另一头的女人说,“您一定也知道的吧,这边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呢。然后就有好多名侦探聚集起来,大家原本都在我们这里订了房,可是今天又突然一起退掉了。真是太伤脑筋了。不过话虽这么说,最伤脑筋的还是那些客人啊,竟然要去那种杀人案的现场……抱歉,我太多话了。嗯,请问您大概几点会到呢?”“我们现在已经在新干线上了。”“是吗,您是从东京过来的?”“对。”“现在到什么地方了?”“我们刚过了名古屋。”“那应该还要两小时才到呢。您准备在哪里用晚饭呢?”“外面有什么地方可以吃饭吗?”“如果是荞麦面屋或者小酒馆这类小店的话,这附近还是有几家的。”“是吗,那还是请你帮我们准备一下今天的晚饭吧。”“好的,请问还需要准备早饭吗?”“也好。”“那就是早晚两餐加米饭对吧。只帮您订一个晚上您看够吗?”“这个嘛……”“啊哈哈,您也不清楚啊。请问这位客人,您也是名侦探吗?”问我是不是名侦探,我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说我是吧。“应该不算是吧。”“是吗。话说回来,那几个名侦探啊,好像都被召集到发生事件的房子里去了。”“嗯。”“那怎么办呢,不如先订个两三天吧?我们的电话从刚才就一直响个不停哦。可能在您考虑的时候,房间都会被订走哦。”“也对,那先帮我订三天吧。”“谢谢惠顾。如果您需要延长订房时间的话,请尽量提前告诉我,我们会为您准备的。”“我知道了。”“那能请您告知一下姓名吗?”真不想告诉她名字,我又反射性地想到了自己在日本总是会纠结的问题。自己的名字必须好好藏起来,否则搞不好会出大事的。“我叫踊场水太郎。”“嗯?非常抱歉,能请您重复一遍吗?”“我姓踊场。”“踊场先生是吗?”“是的。”“好的。踊场先生,那您的名呢?”“水太郎,流水的水。”“水太郎先生。哇,这个名字真少见。”对日本人来说,所谓的少见应该不是名字的发音,而是意思吧。虽然我的名字在美国也是因为其意义被取笑的。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只有扑哧一笑而已。“请问您的同伴叫什么名字呢?”要不要给水星C取个假名呢?我忘记跟他商量了。不过,算了。“他叫水星C。”“非常抱歉,能请您重复一遍吗?”“他叫水星C。”“……水星C先生。他是外国人吗?”我才是外国人。“不,他是日本人。至少我觉得他是。水星是太阳系行星之一的水星,C是英文字母的C。”“哦,原来是水星C先生啊。那他是算命的吗?”“不,是作家。”“哦。”再奇怪的名字,只要说是笔名就能被别人接受了。我又想起一些事情,于是对她说:“啊,对不起。我想指定一下房间的号码,只要不是二〇二号房就行。”
悠游旅馆里并没有“二〇二号房”。那里的房间不是用号码,而是用植物的名字命名的。
我回到座位上,水星C正在喝冰咖啡。“你平时怎么自我介绍的啊?”我边坐到座位上边问他。水星C皱起眉头说:“就是用我的名字啊。”“你的名字是什么啊?”“当然是水星C啊。”“姓水星,名C?”“First name是水星,Middle name是C。”“那你的姓呢?”“可能掉在什么地方了吧,你很烦哦。”“我用水星C的名字订了房。”“嘁,不是跟你说不准用那个名字了吗。算了,谢谢你。我可身无分文哦。”他怎么到现在才说。“……没关系的。”我从山岸夫妇和织田建治那边拿到的钱还剩了一些。“对了,我跟旅馆的人说你是个作家。”“我是和式点心师啊。”“啊,你平时是用这个身份啊?”“我真的是和式点心师。不信的话,下次我给你做点杏仁点心好了。其实我的手还是很巧的哦。”我从来没想过这家伙竟然会有个如此正经的职业。“现在应该没在上班吧?”“当然有啦,不然我靠什么吃饭啊。不过我是自己开店的。”“咦,在哪里?叫什么名字?”“调布的‘海人草家’。就在‘电通大’〔※日本电气通信大学。〕后面。”“哦,那你这几天不在会怎么样啊?”“反正老板是我,所以无所谓啦。”怎么说呢,他真是个让人吃惊的角色。这时车内小贩的手推车过来了,我也拿了一杯冰咖啡。
水星问我:“那你的感情生活怎么样啊?”“啊?”“你有女朋友吗?”“女朋友啊……”生活在硬汉派推理世界的侦探怎么能有女朋友呢。“我在世界各地都有认识的人。”“哼,原来你没有喜欢的人啊。”诺玛,布朗。“没有。”“肯定有的,你骗人。我很擅长识破别人的谎言哦。”“没有就是没有。”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过这种动作肯定会给人一种试图掩饰的感觉。水星C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你的中指,还连在手上吗?”“还在的。”说着,我让水星C检查了我的左手,顺便自己也确认了一下。还在。“水星,你真的认为这根手指会被切掉吗?”“不知道呢。你希望它被切掉吗?”“那怎么可能。”“如果切掉它的是我就太有趣了。不说这个了,不过,那四根手指不可能是你的。至少现在还不是。因为你手指上还有我留下的牙印。”就在我手指上。“肯定是某个人想办法复制了你的手指。如果那上面还有最近弄出来的伤痕,那取样的时间肯定也隔得不远。有可能是谁趁你睡着跑到你床边,给你的手指采样,又拍了一堆照片。”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我住在圣地亚哥时会在枕头下藏一把手枪,搭在椅背上的女式睡衣掉到地毯上的声音都能把我惊醒,并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随时准备射击。莫非我在来到日本,跟“梢”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彻底失去了警觉性吗?犹如松弛的弓箭一般的我,有能力回到美国去过那种紧张刺激的生活吗?而实际上我也想跟“梢”继续……即便我会因为某种理由跟梢分开,也仍旧会继续待在日本吗?再也不回美国?那边因为被卷入犯罪事件而被迫离开父母身边的孩子层出不穷。而我能够找到被埋在土里的孩子的尸骨并把他们还给父母;也能够找到被卖到工厂、妓院或变态俱乐部的那些还活着的孩子,并把他们解救出来送回父母身边;甚至能找到被取出内脏后遭到丢弃的孩子们的尸体,并查处他们的内脏被卖到了何处。正因为对自己有如此的自信,我才成为了专门搜索失踪儿童的侦探。有的工作我能胜任,并且只有我能做到。失去孩子的父母,被迫离开父母身边的孩子,我能给这两方带来一个比较乐观的结局。失去孩子的双亲们在常年等待孩子回归的时间里,渐渐不再在乎孩子的生死。只想知道自己孩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归根结底,比起对孩子的感情,他们更重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而我曾帮助无数双亲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可是,现在的我还有那样的能力吗?
总之我要开始行动。如果忘记了如何行动,就把它想起来。如果失去了自己的直觉,就把它找回来。
“无论把我的手指切下来还是复制下来,对凶手都没有任何好处。”我说。“说不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啊。”水星C看上去很自信。我又说:“我跟碰巧到此一游的游客没什么不同,只是碰巧来到了调布而已。凶手到底能在这样的我身上找到什么好处?”水星C笑了:“说不定就是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有着你意想不到的异动啊。你听我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发生,这件事情一定发生过,单靠这些想象就能判明一切事情的话,还要你们侦探干什么。所以你要去收集真相啊。”
总之要行动,这就是他想说的。连水星C都这么说了。
“事实。”我说。“就是那个。”水星C点头。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侦探仅靠脑中的想象是无法得出结论的。夺命狂飙、大乱斗、枪战、真凶的出现和对决,还有大逆转。我曾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而且只有通过这样的经历,我才能最后找到事情的真相。
那些名侦探……聚集到凤梨居的人们是怎么做的呢?世界上还存在另外一种侦探,他们仅依靠收集到的证据便能推理出“唯一的故事”并将其展示出来,如果没有出现纰漏,或者真凶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案件就会就此结束。没有人会冲到最前面,也没有人会与凶手打作一团,他们不一定要以身涉险。这跟我对案件的干涉方式完全不同。凤梨居的那些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呢?是我的方式吗?还是另外一种?
“你对凤梨居的杀人事件有什么想法吗?”我问水星C。
“没什么想法啊。”
“……一切要等我们到了再说啊。”
“啊,你对那个事件有兴趣吗?说什么呢,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啊,不是要去看小女孩的幽灵吗?我们跟杀人事件没什么关系,管那么多干什么。”
不是侦探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吗?他们到了杀人案的现场不想要找出真凶吗?我已经无法很好地想象那个情景了。看来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病,遇到一个事件就情不自禁地想把它解决。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频繁地被卷入麻烦的事件中……不过,这也差不多变成我的日常事务了。比如说,如果我正在经历一件没有大逆转,没有真凶,也没有背叛的普通事件,我一定会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然后开始毫无意义地调查隐藏其后的东西吧。我一定无法相信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事件”吧。我的所谓“普通”已经转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甚至不会觉得那很“奇怪”。
“是吗,也对。”于是我说,“我一不小心就觉得自己已经被卷入事件中了。”“侦探,我拜托你不要从中读取奇怪的文脉,然后像个傻瓜一样多管闲事啊。”水星C一口气喝完冰咖啡,吸管搅动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除了工作之外,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除非你受到谁的委托。”
对啊。西晓町发生的事件应该跟我毫无关系才对……可是为什么梢的幽灵会跑到那里去呢?
我从“凤梨”、“女孩子的幽灵”和“跳舞”这几个关键词中就认定那个女孩的幽灵是梢,这有可能就是我从事件中读取到的奇怪文脉。或许我只是单靠气氛和时机来想象事情的真相,而又坚信着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世界罢了。可是,只有想象是不够的。
必须直面事实。坐在开往米原町的新大阪方向特等车厢十三号B座的坐席上,我确定了自己的行动纲领。
推理作家暗病院终了上演的凤梨居走廊一周之谜。
深夜,于卧室门前被弓枪射中背部的暗病院倒在地上,又绕着圆形走廊爬了一圈,最后回到了自己倒下的位置(见图4)。可是他爬过的许多房间里面都有人,为什么他不向里面的人求救呢?
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的暗病院,莫非是自杀的吗?还是说,他有其他无法向人求救的理由?
被召集起来的日本名侦探们到底是如何开展工作的呢?
我从没看过日本的推理小说。不过从我自己的经验来看,小说里发生的事情绝大多数都会在现实中发生,并且包含着小说中没有写到的各种细节。
那些名侦探中的一个已经被杀,这就说明,事件并没有终结于暗病院死前一圈之谜上,而是以现在进行的时态持续发展着。
我再次用手机检索新闻。发现上面已经刊载了新的消息。
西晓凤梨居又有名侦探遇害
推理作家暗病院终了的离奇死亡之谜似乎引发了名侦探的连续被害。据报道,凤梨居发生的最新一起死亡事件中,受害者是静冈县的名侦探朱迪·玩偶之家小姐。据悉,朱迪小姐的尸体所在的房间在尸体被发现前一直处于密室状态。
密室杀人?这是继名侦探大爆笑咖喱之后的第二名死者,如今已有两位名侦探接连被害,凤梨居内部已经出现了人心的动摇。
必须尽快赶过去。
我把手机递给旁边的水星C,让他看上面的报道。“反正跟我们没有关系,管这么多干什么。”说完,他又把手机塞给我。
02
我们在西晓站下车,看到站台的一端有人举着一台摄影机拍摄一名拿着话筒的年轻女性。他们旁边围着一圈工作人员,还有另外一个采访组正在搬运行李,使得狭长的站台热闹非凡,但除去这些媒体的工作者,基本没有什么一般的乘客。如果这里没有发生杀人事件的话,平时大概会更冷清一些吧。站台是由粗大的水泥块和石砖拼接起来的,上面覆盖的金属板已经退色,其上又铺了一层高低不平的塑料板,那些板材沾满了连接处的螺丝钉的锈迹,到处都开裂了,下雨的时候恐怕会把周围的地面都污染了吧。
不过今天的福井天气晴好。我和水星C从列车上下来时,太阳还高高挂着,这里比东京凉快,相对温度也不高,因此不会出一身的汗,让我感觉全身的关节都变灵活了。
车站前等待载客的出租车司机一整天都在往凤梨居搭载媒体工作人员和警官,应该赚了不少钱。不过他们好像因为过于忙碌,已经不再为自己的好生意高兴了,坐在驾驶席上握住方向盘一脸疲惫的司机,好像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才是这次事件最大的受害者。还没等我和水星C坐好,他就一溜烟冲了出去,“嗖”地开上高架,越过铁轨进入国道,沿着河边开了一会儿,马上又渡过那条河,瞬间就开到了我们的旅馆门前。七百五十日圆〔※折合人民币约六十元。〕。太贵了!这点距离走走都能到了。日本的出租车贵得太离谱了〔※日本白领只在有公费报销时坐出租车,自己出去聚会都会在最后一班电车前解散回家。〕。
西晓悠游的房子看上去就像开在乡下的大型口腔医院。旅馆色彩斑斓的外墙就像在引诱害怕牙医的小孩子进门,门边还有一个与之极不相称的花坛。不过我好像猜错了。我们沿着台阶走到旅馆的玄关,只有门口那一截铺了大理石地砖,其后绵延着廉价的地毯。提供给我们的是褐色坚硬的塑料拖鞋。可是装饰在大堂中央的插花却出奇豪华且颇费了一番工夫,亏得这盘插花,把“口腔医院”一口气提升到了“旅馆”的高度。看来这里其中某位工作人员应该很擅长插花吧。穿过玄关马上就是前台,一名穿着朱红色和服的年轻女性走出来接待我们,我跟她完成了入住手续。本以为她会对我和水星C的名字和着装大大吐槽一番,但她却什么也没说……估计是因为她刚刚才在这里接触到好几位名侦探吧。前台的女孩子微笑着说:“请这边走,我带二位到房间去。”说着,她轻盈地走出前台。这家旅馆小得要让前台兼任接待员吗?她踩着小碎步边走边流利地向我们介绍这是大浴场、那是露天浴池等,这时水星C在她背后对我说,“待会儿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吧?”我听了一阵反胃,便强硬地拒绝道:“不去!!”
我们请悠游的前台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跟刚才送我们到旅馆的是同一个人,我和水星C坐上车说:“到凤梨居。”那名司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问:“两位也是名侦探吗?”水星C非常唐突地回答:“那当然。”他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我说点不好听的,你们最好别去那种地方。其他名侦探不是一个一个都被杀了吗?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们不是住在悠游嘛,别去那种地方了,就在悠游吃吃养麦面或者新鲜的鱼,尝尝日本乡下的好东西然后回去得了。”“说得也对啊,我们会那样做的。不过这之前想先去看看风梨居的情况。”水星C说道。看来他真的准备确认一下梢是否在里面然后马上回去吧。可是梢是以幽灵的形态待在凤梨居里的,我们能轻易碰到她吗?不知道梢见到我之后会不会马上现身呢?搞不好水星C根本就不相信梢的存在。他不是为了见到梢才来这里的,而是为了证实她并不存在才跟着我来的。为了打发时间。
可是,即便真的找到了梢,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未来?的梢?”说不定还占据着梢的身体,而且“岛田桔梗”说不定也还在她附近。我只希望她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但如果问我怎么回去,我也无从得知。
而且,只要梢的身体空出来,她的灵魂似乎就会自动回到其中,说不定就在我们到达凤梨居的时候,梢刚好回到了位于东京的自己的身体里。那我们就白跑一趟了……可是下次再有别人进入梢的身体,她的灵魂就会再次被赶走……下次还是会来到凤梨居吗?
对于凤梨居就是凤梨隧道这一点,现在的我还无法对此产生怀疑。凤梨居的房间都环绕着走廊排列成一个圆圈,就像凤梨的果肉一样……所以才会被称为凤梨居。它实际上是一座圆柱形建筑,但其中央部分被设计成圆形大厅,屋顶则是圆形的玻璃顶天窗,所以看上去更像是类似年轮蛋糕一样的圆筒状建筑……这样一来,也可以把它看成对着天空张开大口的短小隧道……可是这需要从空中俯视的视角,在地面上的人们是看不到的。凤梨居位于西晓町东南方向,被建在田之仓入口附近,暗病院名下的一座山的顶峰。又滑又暖,又硬又酸的凤梨隧道。
“大爆笑咖喱是这个镇上的人吗?”我突然想起这事,便向司机询问道。“没错啊,我还见过他好几回呢。”“啊,原来如此啊。”我看了一眼放在方向盘旁边的名片。他叫岩崎浩辅。“那小子没有驾驶执照。所以我经常去接送他。”“住在这附近要是没有车的话也很伤脑筋呢。”“对啊,太不方便了。”“可是,住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名侦探也不会有太多工作吧?”“也不是这么说,这里还是发生过很多大事件的,那小子也忙得一塌糊涂。不过看上去还蛮开心的。”“开心吗?”“对啊,看上去好像兴奋得不得了。不过也只限于那小子的好时节。”“好时节?”那难道还有“坏时节”或“悲惨时节”吗……岩崎说:“那小子好像得了什么心病。情况不好的时候真是一蹶不振,根本就出不了门。”是躁狂抑郁症吗?很多脑力劳动者和艺术家多少都会有些神经质,像歌德、达尔文、柴可夫斯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没有人统计过,不过名侦探中神经质的人也一定很多。“不过,大爆笑先生就这样去世,实在太可惜了。”“是啊,那小子其实很拼命的。每次都是一到案发现场就三下五除二地把事情解决,马上就回来了,而且每次都很出色,没想到这么出色的人竟然会被杀了。我觉得还是因为他总是出入危险的地方吧。”风梨居已经有两位名侦探被杀了,而且都是在密室里。
在山脚的入口处停着两辆警车,我们的出租车被看守人口的警察拦住了:“你们要去哪里?”我把车窗摇下来说:“我们要去凤梨居。”“我估计也是。你们是来采访的吗?”“我是侦探。”“啊,是吗。请问你叫什么?”“踊场水太郎。”“能出示一下身份证件吗?”我在护照里夹上踊场水太郎的名片递过去。“本名是……这是什么,迪斯科?”“迪斯科·亚历山大·星期三。”“这名字好奇怪啊……咦,哦,哈哈哈。”穿着警服的警官大叔笑出声来。“你先等等,迪斯科先生,这是你的名字吗?”“是的。”“稍等一下,这个先借我用用。”那个警官拿着我的护照,走向站在警车旁边的另外一个同事。我看着对我的名字反响热烈的几名警察,心中了然。看来他们也终于发现凤梨居的“凤梨小姐”并不是像媒体所报道的那样“想去跳舞”,而是在呼唤我的名字“迪斯科”。片刻,三名警察同时向我走来。他们都是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人问我:“你到凤梨居来干什么的?”“我是来找一个小女孩的幽灵的。”我的音调被他们的方言影响,也带上了一些腔调,但深感震惊的警察们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有了警车做先导,我和水星C所乘坐的出租车再次发动。随着视角的移动,我看到了原本被警车挡住的景色。那里被黄色的封条围住,里面是一条横贯车道的褐色巨蛇一般的物体。但那并不是蛇,而是被堆成S形的土堆。那个土堆被经过的车辆碾压,原本的S字形已经快变成$了。在土堆成形前好像还下过雨,因此到处都是水洼,经过那些水洼的部分,连$的形状都被浸泡坍塌了。警官之所以会把那个现场保护起来,一定是因为它跟凤梨居事件有所关联,至少被认为有所关联。离开S形土堆,我们乘坐的出租车继续往山顶驶去。途中与一列救护车打头,后面跟着小面包车和摩托车的车队擦肩而过。水星C说:“他们节奏真快啊。”我也想起了什么,对岩崎说:“能麻烦你开一下收音机吗。”“这是怎么回事,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司机大叔看上去很不耐烦。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西晓町暗病院终了宅邸,通称凤梨居中,继暗病院先生被害后发生的名侦探连续杀人事件再次出现新进展,又有一位名侦探被发现死于密室状态的房间中。最新的受害者是蝶空寺兄弟的兄长蝶空寺快乐,享年二十八岁,初步推断,死亡原因同样是面部被刺入筷子造成大脑损伤,因为要通过解剖了解详细死因,蝶空寺快乐的遗体已被迅速送往武生市〔※二〇〇五年十月一日,与今立町合并为越前市。〕赤星医院……
“又有房间空出来了啊。”水星C笑着说,“这样万一走不了我们还可以住在里面。”
“别这么说啊。”岩崎在驾驶座上说,“你们最好别管那件事,赶紧看完赶紧回去,对吧。”阳光穿过杉树的树荫,照在大叔的脸上,又流转到别处,周围突然亮了起来,我们已经穿出了山路。
眼前出现一片蓝天和点缀其上的圆柱。是凤梨居。
梢。
“小兄弟,说真的,你们最好快点回去。”我把车费付给还在絮叨的岩崎,跟水星C下了车。“谢谢了。”水星C说。关上车门,出租车离开了。在我和风梨居的大门之间,聚集着没有加入刚才那个车队的面包车、摩托车和媒体的工作人员,房子里则聚集着很多警察。给我和水星C打头的警车里的警察向我们走来说,“请跟我来。”他走向凤梨居的正门,我们跟在其后,马上被媒体包围了。“请问你是相关人员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请问你是名侦探吗?”“你能透露一下姓名吗?”我和我同伴的名字好像都不太适合大声报出来啊,这时水星C却在我旁边说:“我是名侦探无茶小子·无茶茶哦,讨厌啦,人家害羞……”他像唱歌一样开着玩笑。但还是有记者很认真地在做笔记。难道无论多么奇怪的名字,只要被安在名侦探身上都不会惹人发笑吗?
进入凤梨居,我们又被便衣警察包围起来,直到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给勺子打过去。“喂,你好。”“勺子,你那边怎么样?”“啊,我们吃完饭后一直在睡午觉哦。”“梢怎么样了?”“她还在睡。”“不对,是梢的身体。”“啊,没变化。还是十七岁的身体。”“是吗。我们已经到凤梨居了。”“哦。那你一定要找到小梢哦。”“嗯。”我挂掉电话,其中一个警官对我说,“你是星期三先生?”“对,我是来找一个小女孩儿的。”“那先请你到这边来一下。”
凤梨居是一座茶色洋砖堆砌而成的西式建筑,外围的一圈点缀着精巧的装饰物,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座中世纪的大剧院。
这是一座两层的洋房,我扫了一眼排列整齐的窗户,看不到梢的身影。但她一定就在里面。
我跟在警察后面走进凤梨居的玄关,忍不住叫了一声:“梢——”
走在我前面的七名警察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脸这家伙在叫什么啊、这个老外在搞什么、脑子烧坏了吗的表情。就在他们背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我跑来。那好像是个棉布做的小小的……是什么呢,“野猪”的玩偶?那个小东西“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穿过因为发现了它而全身僵硬的警察们,“噗”地扑到我的小腿上,那个轻轻的、暖暖的、小小的好像野猪一样的小东西在我脚下抬头看着我,我被萌到了。
“梢?”我叫了一声。
“野猪”那圆不隆咚的前脚紧紧抱住我的腿肚子。
糟糕,她太可爱了。
“哇,太可爱了。”水星C也说。
03
不过,看到一个十三厘米长的布偶能独自站立并跑过来抱住我的腿,会觉得那很可爱的也就只有我和水星C了,其余的警察在那一刻都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中。我趁这个空隙拾起了脚边的布偶。“谁也不要跟过来!”我丢下这句话,迅速离开现场,走向凤梨居的侧面。离开正门的玄关转向左侧,沿着凤梨居的圆形墙壁一直往里走,被雨淋湿的杂草打湿了我的裤腿,紧接着,我看到一个铺着碎石的庭院,在树荫下有个水泥的方形焚化炉。庭院被风梨居的外墙和周围的树木包围,外面的记者应该看不到这里。于是我把玩偶放在连着长烟囱的焚化炉上,即使我放开手,那个貌似野猪的小东西也能用双脚站立。
必须先确认一下:“你是梢吗?山岸梢?”
玩偶点点头。只用点头回答我的问题,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本来不可能会相信的,但我却偏偏相信了。我的脑袋很清楚,可能有人会冒充梢的名义接近我,但我还是由衷地对她说:“终于找到你了,梢。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很害怕吧?”没有必要再对人格的真实性进行过多的确认,这就是梢。“你是什么时候进到那个娃娃里去的?”
听到我的问题,梢慢慢地歪了一下头。
看来我只能问一些用“是”或“不是”能回答的问题。“今天吗?”
毫无反应。
“昨天?”
毫无反应。
“更早以前?”
还是没反应。那就意味着……“你也不知道吗?”
梢点点头。
对了,我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她:“凤梨隧道就在这里吗?”
点头。
果然,就在这里。“这座楼就是凤梨隧道吗?”
又点头。我有点吃惊。这跟我之前想象的濒死体验中的“发光道路”完全是两码事。没想到凤梨隧道竟是一座圆形的房子。可是,梢真的把这座房子咬了一口吗,这座房子是酸的吗?
容纳了梢灵魂的布偶又向我贴过来。
突然,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厌恶感,还有愤怒。因为我想起来了,岛田桔梗所说的关于“乌鸦刺青的男人”的事情。我发现自己脑中已经认定梢被玷污了,并且无法原谅自己的这种想法。梢没有被玷污。她的灵魂也还是跟以前一样纯洁。
“梢,你能从这个娃娃里出来吗?”
听到我的话,梢抬起玩偶的脸看着我。她没有给我任何答案。但我凝视着玩偶那双黑色的塑料眼睛,渐渐感到紧迫感已经离我远去了。于是我笑了笑。“这是野猪吗?”
梢摇摇头,然后爬到我膝盖上,试图沿着衬衫爬上来,于是我把梢放到肩膀上。玩偶的尖鼻子撞到我的耳朵上,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
“这是尖尖猪。”
我听到了,这的确是我所熟悉的梢的声音。尖尖猪吗……可是玩偶的鼻子两端还有从下颌伸出来的两颗獠牙,这在我看来就是背上的毛有点长的野猪。不过,既然梢说是尖尖猪,那就是尖尖猪。尖尖猪也挺好的。我抚摸着站在我右肩上的,梢那长满尖毛的背部。“梢,在这里很寂寞吧?”听到我的话,梢再次贴到我的耳边说,“巴布。”她又在模仿伊仓弟弟了,即使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她还是会在我面前做些小小的恶作剧,想到梢只能用恶作剧来掩盖自己的恐惧,我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迪斯科,我想回家。”梢对我说。我真想对她说好吧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我们现在就回去吧,然后站起来就此离开。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开始思考。如果就这样带着尖尖猪里的梢回去,那东京的梢身体里的“未来的梢”离开后会怎么样呢?梢有办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吗?梢的灵魂会不会因为没有像以前一样待在凤梨隧道附近而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呢?如果身在调布的梢的身体和福井县西晓町的风梨居之间真的有虫洞相连,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移动位于调布的梢的身体和位于福井的梢的灵魂。可恶,我一时兴起跑到福井来,还轻易找到了梢的灵魂,可是自己面临的状况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果不能让梢回到自己的身体,那这一切就是没有意义的……想到这里,我又转念一想,至少现在我能够守在梢的身边。而且,我又想,既然凤梨居就是凤梨隧道,那么这里发生的杀人事件一定也跟梢有一定的关联。我是否又因为感情的过分介入而再次读取了奇怪的文脉呢?不是的。不,就算确实如此,我也要在确定这个介入毫无意义之前尽量采取行动。“梢,我还在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所以你要乖乖等着哦。等我工作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去吧。”我所说的这些是否只是想让她暂时安心呢?这里真的有我能做的“工作”吗?“不要,我们回去嘛。”梢继续用针尖划动布面一样细小的声音坚持道。“别害怕,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样就不会寂寞了。”万一梢在“未来的梢”离开后马上回到了调布,那我大可以坐特快线和新干线赶回东京找她,即便以后要不断地来往于东京和福井我也无所谓。“不要,迪斯科我们回去嘛,这里好可怕。”梢不停地用尖尖猪的鼻子摩擦我的脸。她说得对,这里是杀人事件的现场。且这起案件还是正在进行时。
前来调查的名侦探都会陆续遭到杀害……那专门从事失踪儿童搜索的侦探会怎么样呢?我是否也进入了凶手的杀人名单中?
凶手最好来袭击我,我想。如此一来,我只需要把前来袭击我的凶手打倒就好。这更像是我的作风。用“凶手就是你”这种台词来结束一切,这种事情跟我毫无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