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珏把话题转回到画像上,说:“也就是说,慕冉兄认为此事是这幅画所为?但是他为何要杀死山长呢?见它悬挂于此处,也算是收的书院众人之仰慕,可见对其之重视。”
徐进看着那幅画,他凄凄地笑了几声,开口道:“如果说这幅画里面的人并非是正常死亡呢?”
第10章 核桃记(下)
胡悦双手负于身后,看着徐进说:“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徐兄如何得知?”
徐进扶着额头,他苍然地抬头看着画中的少年,少年眉眼依旧,仿佛随时都会从画中出来,那份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气,却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斑驳不堪。
徐进说:“如果非要说的话,我的先祖应该也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或者说当时所有的人都是促成他死的凶手。”
徐进抬头看着画像,凄然地笑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当年他的才华惊艳四方,欣其才者大有人在,妒其才者大有人在。只要有他在书院内其他的学生便再无出头之日,他成了那个时候压在所有读书人头顶上的一块巨石,搬不开,也移不动,既然移不动搬不开,那自然就希望他能够粉碎,碎成沫,碎成尘。”
胡悦看着少年的画像,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他侧目看了一眼楚珏,楚珏的脸上也出现了和他同样的神色,胡悦要开口,却被楚珏摆手制止。
徐进隔空像是抓住少年似地,他回头看着二人说:“所以在一次巡游之际,加上这个少年一共有三人去浮山游玩,但是当少年不慎……跌入山脚摔断腿的时候,那两人却狠心离去,随后少年便没有再回到过书院,但是其他一人乃是达官显贵之后,此事也被压制下去……我的祖父便是两人之一,而核桃的另一半在祖父至交后人的手中,也就是另外那位官宦之后。”
胡悦问道:“那为何会有核桃之约?”
徐进抬眼看着胡悦说:“因为祖父最后还是回去想要救少年,祖父担心被人误会,便叫上了那个人,二人关系最为深厚,也与少年关系最为亲近。但是当二人下到谷底,少年已被野兽啃噬得只剩下白骨一堆……边上还有几枚核桃,因为祖父说过自己读书偶尔会觉得脑力不足,少年身上带的几枚核桃应当是想借此机会赠与他们。两人内心又惧又悔,但是木已成舟,无奈只有草草掩埋、匆匆祭拜,二人知道此事若传出去,必然会影响到彼此的仕途,甚至可能被押送官府抵命,于是祖父的好友便提议以核桃为约,此事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但是却又因为良心不安,便以核桃为凭据,只让直系后人一人知晓。从此二人在没有见过面,直至老死,核桃传入了我和另一个人的手中,我们知道了这件事情。而恰巧那人是我的学生,也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胡悦皱眉道:“但是为何核桃会落入山长之手,而你又说那个人失约了?何意?”
徐进摇头道:“这就是我不明白之处,也是我想要请二位公子出面的原因。”
胡悦敲了敲已经在边上看其他匾文的楚珏,楚珏笑了笑说:“这个好办,为何不让那个孩子来说明呢?”
胡悦侧目看着门口,依然安静如常,徐进低头笑道:“怎么可能,如果那个孩子知道我是当年那见死不救的同窗后人,必定不会见我……”
三人无言,却依然没有出现所谓的怪童,只是门口的风变得越来越大,乍听上去像是鬼哭似地。
楚珏敲着扇子,他开口道:“慕冉有没有想过,当年的那个孩子没有死?”
徐进猛然抬头,楚珏拿出半个核桃说:“核桃的确是你和另外一个人的信物,但是你未必如此简单。”
胡悦听到他这句话,微微一愣,他抬起眼看着楚珏,楚珏微微一笑:“能把你另一半的核桃拿出来么?”
徐进狐疑地从腰间的锦囊内掏出半颗核桃,楚珏接过核桃,把捏在他手中的那颗相合,但是却发现这两个半核桃并不是同一个。
徐进大惊,胡悦却也微微张嘴,他歪头看着楚珏,楚珏却依然浅淡地笑着,他把核桃还给徐进,随后说:“也就是说核桃本来就是两个,还有人同样用了核桃做信。”
徐进摇头:“怎么可能……那个时候……”
胡悦开口道:“楚兄的意思是,除了徐先生的先人与其好友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也去了那里,以核桃为约?”
楚珏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他凑近胡悦说:“不,去的只有一个人。”
徐进睁着眼,他抿着嘴看着楚珏,楚珏指着徐进说:“那个人你该猜到了。”
徐进摇头说:“莫非……是他?”
楚珏说:“应该是如此,那个人先一步折回去救了跌入谷中的少年,而少年却不知处于何种原因与他约定,他一个人隐姓埋名的生活下去,并没有再回书院,也没有再登仕途。当然,细节如何,此时以不得而知,但这是那个孩子与他的约定,而他又把你祖父带去,看到那原本事先准备好的尸骨。之后再与你祖父做了约定。于是便有了两个核桃之约。”
徐进睁眼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楚珏看着胡悦,胡悦替他说下去:“也许是因为这样一来可以一下子消除掉两个竞争对手。就像你说的,压在头顶的大石头总是要移开的好,而挡住去路的绊脚石自然最好也被剔除。一石二鸟之技,此人善攻心机啊。”
徐进皱着眉,他颓然的坐在了地上,差一点把烛火给扑面了,火光摇曳之下,是一张困惑又悲戚的脸。
他摇着头说:“不对,不对……如果说那少年还活着为什么山长会死?而且你们不是说已经看到了那个怪童了吗?”
楚珏扶手站在门口他说:“贤弟如果能猜出此种关联,我府上的那壶醉阴花就是你的了。”
胡悦瞬间睁大眼睛,像是个贪吃的猫闻到鱼腥似地看着楚珏,他摸着头发,然后看了一眼徐进,徐进看着他在面前兴奋不停地走来走去,都不知道如何插话了。
胡悦忽然停住脚步,他警惕地道:“猜中有彩头,猜错也无妨吧。”
楚珏侧头勾着嘴角说:“贤弟你说笑了,老规矩,独拥佳人一夜。”
胡悦皱眉道:“可否再给我个提示?”
楚珏伸出手指着画像上的牌匾说:“这就是提示。”
胡悦抬头看着牌匾,他拿起手中的油灯,而就在他查看牌匾的时候,楚珏的眼神却在门外。过了不知许久,他点了点脑袋再转身,却发现楚珏和徐进都不见了。
又成了他一个人在此处,他戒备地看着四周,他感觉到在暗处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但是却有说不出来。忽然从角落里滚过一样东西,再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孔夫子的泥塑头颅。
头颅滚到了胡悦的脚下,夫子依然眉目慈祥,但是这样的笑容却觉得有一份邪气。
此时从祠堂的四周又传来了刺耳的喧闹声,有谩骂,有哭泣,但是却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胡悦谨慎地倒退几步,他没有鲁莽地叫唤楚珏,他屏住呼吸,连一丝声音都不发出,只是不停的往门口的位置移动,而注意力则全部留在了感受四周的动静。
胡悦多少猜到了这其中的原因,但是他却暂时无法破解,就像是一个被困在水缸内的鱼一样,无法摆脱现在的处境,但是却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
他再抬头,那少年的画像不知何时开始渗透浓黑的墨汁,墨汁从它的五官溢出,胡悦丝毫不敢放松,但是四处的怪异却让胡悦在一瞬间分散了注意力,就在那一刻,忽然胡悦从身后被一只手拽住,一个孩童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他的背上,张嘴就要咬。胡悦连忙一个侧滚,把孩子压在了地上,但是当他倒在地上那一刻,他发现孩子已经不见了。但是油灯也熄灭了。四周化为一片黑暗,此时角落中又传出了急促的呼吸声,和喧闹的吵闹声。
胡悦定神之际,终于从哪些含糊不清的吵闹声中听到了一句类似论语的对话。他发现那些声音居然是在读书。但是那些声音和圣人之言实在差的太远,听着就像是魍魉鬼咒一般。
胡悦一个纵身跳出了祠堂,外头依然是无数的黑柱,但是每一个柱子上居然都趴着一个前面胡悦所看到的鬼童,那些鬼童像是壁虎一样地盘在黑柱之上。
数量之多,胡悦也不得不头皮一紧,这样如果冲出去,那些鬼童一起蹿过来,估计没多久就可以把胡悦给分拆殆尽。
鬼童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只要胡悦移动一步,那些柱子便也马上会移动位置。无论胡悦怎么躲闪,他依然被这些黑柱包围。胡悦咬着牙,他现在只能先退回那个祠堂。但是祠堂内的鬼童已经对他发动了攻击,而且在黑暗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他一个人能够应付得了多少?
就在他僵持之下,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楚珏的那句话:牌匾是提示。他回想着楚珏那时的话,眼神却是看着画像。
胡悦果断冲入了祠堂,他猛然抬头一看,那天纵英才和地上的孔子泥塑头颅形居然连成一线,再细听那些变调的读书声,回想到来祠堂路上那些古怪的黑柱以及那些鬼童。
最后是徐进那闪烁躲避的目光。
他缓缓地站起身,随后迅速的纵身一跳,直接把房梁处的牌匾整个摘了下来,牌匾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随后那些古怪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
而在牌坊之后却刻着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字,就在那一刹那胡悦看到了一个类似云朵形状的图案,他神色大变,加快几步想要靠近细看,但是就在此时那个孩子又一次出现,但是却没有再袭击之意,他赤脚站在牌匾的上,看着那些字,胡悦转身发现他的身后站了许许多多的鬼童,那些鬼童身上渐渐开始流出浓墨,墨水像是受到指引一般朝着牌匾汇集。当墨汁把整个牌匾和那多古怪的云彩标记所淹没之后,胡悦发现四周传来了各种呜咽以及叹息的声音,最后那些鬼童一个一个都化为了墨水,直到最后一个鬼童。
胡悦看着他,鬼童地脸上划过一丝冷笑,他开口不知道说了什么,胡悦直接的好像他在告诉他一个名字,但是那个鬼童却无法发声,最后他的五官也开始溢出浓墨,顷刻间化为了一摊墨汁。
当胡悦再抬头,他发现灯火从边上亮了起来,楚珏拿着油灯站在他的边上,但是徐进却不见了。这里还是原来他们最先开始待着的屋子。胡悦趴在桌子上,他艰难地直起身子说:“这……只是一个梦?”
楚珏微微笑道:“可不是简单的萌,梦里的谜题可是解出来了?”
胡悦说:“看来核桃记是你给我设下的呀。”
楚珏摇头说:“不是我,而是徐进。”
胡悦道:“他到底是何人?”
楚珏说:“他就是徐进,三人之一,并非是那人的后人,而是他本人,他一直都在这个书院,他死后也是埋葬在这里。”
胡悦微微张嘴,他说:“楚兄可以给解释一下吗?”
楚珏探手,手里是两颗核桃:“事情的缘由就是这两枚核桃。”
胡悦说:“两个核桃,三人之约,其中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山长的先人,还有徐进和花香中的孩子,如若无错,这里设有一咒。困住的不只是三人,而是整个书院。”
楚珏走到胡悦身边,替他披上了一件外衣,他道:“是,有人设了咒,困住了徐进,而徐进却只执念于那三人之间纠结的约定。少年早已寿终正寝,而三人中只有最一开始的那个山长出人头地了,可以说这计谋的确非常的成功。只要徐进和少年没有相遇,那么这个秘密可以保持到他老死。但是他却没想到老天用了另一种报应方式降临到他子孙的身上。最后他的子孙不得善终,以此来回应了他的抱怨。”
胡悦看着墙壁后面的字说:“他们使用缚魂术了吧。我看过牌匾之后的东西,上面写满了咒术以及为下咒者的名字,数量之多触目惊心。”
楚珏点头道:“没错。但是也错了。”
楚珏看着牌匾说:“缚魂术只是把那些死去的贡生魂魄困于此地,作用无非就是增加此处的戾气而已。这可以转化为风水穴脉,增加此处的灵气。但是山长却没想到那些生员对金榜题名的渴望以及对自己无法考中的焦虑和厌恶,慢慢把这个术法给扭曲了,形成了一个禁忌之术,经年累月使得此处成了极其聚阴之地,最后反噬到了他后人身上,百年聚阴,执念之深,让徐进也收到了影响,况且他一直都困于核桃谜中无法自拔,愧疚和怨恨的心情也助涨此处。层层覆盖之下,全都都聚集在了那个少年画像之上,徐进怨自己愧对他,而其他的学生却恨他少年奇才,流芳百年,于是那些无法考中的阴恶之气便有了形体,成了那个少年。少年变成了那个咒术的实体,随后反噬到了现任山长身上,山长暴毙,但是却得知先人百年之前的龌龊之举,心中有愧。临死前捏着你写的那首词,以示后人那约定的错误。所以才有了后面我来此一会,遇到了被困在此处的徐进。”
胡悦白了他一眼说:“你早就知道?所以只是为了故意拉我入局?”
楚珏含笑作揖道:“也只是刚才而已。当贤弟进入缚魂术中,我便知道此处的意义。按照约定醉阴花必定送至府上,此局贤弟你是赢了,这你放心吧。”
胡悦又问:“你……”
楚珏问道:“何事?”
胡悦摇了摇头说:“没事,此事既然告一段落,那么来日希望能够喝到楚兄的好酒。也不枉我……回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胡悦回想起在幻境中所见的少年画像,少年虽然年轻气傲,仿佛不可一世,但是却在那双眼眸之中透着倦意,而那画的落款乃是慕冉。
若真的无情,有怎会执着百年而放不下?若真无眷恋,那笔下之幽幽之情又是为了什么呢?核桃中的约定,又有多少真心实意呢?这也许只有徐进自己知道,这幅画还会继续挂着某处,也许这幅画已经消失不见,只是除了胡悦和楚珏之外没有人会知道这核桃之中的秘密。
翌日清晨,二人离开书院,在门口又遇到了那个万年秀才,秀才背着褡裢,摇头晃脑地在背书,他说看到胡悦二人,便急忙迎了上去,作揖而拜道:“二位公子,居然在此处住了一晚?”
胡悦笑着说:“怎么?还想要来找那位夫子?”
万年撅了撅嘴,侃侃而谈道:“自然不是,我已经想明白了,读书乃是自己之事,百尺竿头放步行。若只是急于功名,如何成就学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胡悦和楚珏对视一眼,双双哈哈大笑,万年却摇头道:“其实,我只是想起我太爷爷曾经说过,读书就是要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说到底学的只是道,这学问再深那也只是学做一个人,既然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哪怕那个约定会损害到自己的利益,但是既然答应下来那就该言必行,行必果,方乃君子之德。”
胡悦收回笑意,他问道:“你太爷爷可是这里的学生?”
万年点头道:“好像听他老人家说过,可惜我记忆中他虽博学,但是却志不在功名,而且不只因为何事他还摔断了腿。可惜啊,否则必定金榜题名!”
胡悦打开扇子,再看看楚珏,楚珏笑意更深。二人不再多说,仿佛心中也明白了那个少年最后的选择。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嘛,这才属于七月半的新篇吧,总之学霸什么的……真是仰望就好了,接下去的故事依然会围绕着两个酒鬼展开。但是如何处理他们的感情问题,以及如何解开隐藏在他们之间的谜团。就看接下去故事的发展咯。好了,小丘还是那么多年来的老规矩,慢慢写,大家慢慢看。鞠躬~~~~~~~~~~
第11章 阴阳鱼(上)
黄泉有鱼,名为阴阳。双生双死,负阴抱阳。一生一死,生灵还阳。
那夜晚上,有很浓的雾气,月亮仿佛像是长了细毛一样,忽然一声巨响从湖面传来,随后便是再也没有声音,过了不知道多久,从湖边传来了哭泣的声音,一开始哭的声嘶力竭,随后只有心碎似地呜咽。
“孩子,我的孩子……”
“你想要你的孩子?”
“你是谁……”
“能帮你的人。只是你要答应我的条件……”
对话越来越轻微,只有湖水拍岸的声音,一片乌云把那本就微弱的月光也遮掩了。那是女人感觉仿佛置身在黄泉一般。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在他面前有一盏绿色的灯笼亮了起来,照着女人的脸分外阴寒,而在女人身边的孩童尸体,原本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
同样是水波声,四月的夜里,华灯初上,莺燕乱啼。即使到了夜里,沿着护城河的画舫上也是人来客往。推杯问盏之际,月已上柳梢,人,却依然半醉半梦。水声像是温柔的细语一般柔糯。
“我说胡公子啊,你到底是画还是不画呢?”一位穿着艳红锦衣的女子斜卧在榻上。
女子面容姣好,眉目传情,她微微蹙眉,这个侧卧拈花的姿势她已经保持了一炷香的时间。
胡悦捏着酒杯,浅酌一口道:“虹翘莫急啊,这画需要醉意,没有醉意就没有这神韵。”
虹翘笑了笑,她没有理胡悦的醉话,而是起身说:“画没醉,公子快醉了呢。”
胡悦微微一挑了一下眉毛,俊秀的面庞因为这半斤的女儿红的酒劲,早已一片绯色。他道:“虹翘姑娘的女儿红那可是人间极品,虹翘姑娘的人也是世间绝色啊。即使酒不醉人,人醉人呐。”
虹翘微微翘了嘴角,挂着一丝胡悦看着不舒适的笑容说:“公子的嘴太会说话了,不过你来此居然只要酒不要银两……你到底是什么的人呢?”
胡悦捉住了虹翘如玉尖似得的下巴,笑道:“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
“你是什么人,她当然不清楚。”
声音从胡悦身后传来,只见楚珏依然是一脸淡然的走到这个醉鬼朋友的身边,端坐下来看着两人道:“有好酒怎么不叫上我?”
胡悦放下手,哈哈一笑,不知为何居然会有一种心虚之感,他殷勤地提手就给楚珏斟满道:“来给虹翘姑娘画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