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卿毫无防范地说:“啊,是我放在那里的,真是对不起。是因为看见您母亲的墓前没有鲜花,我顺手放的,没想到会给您造成困扰,非常抱歉。说起来真巧,您母亲的墓和我家人的墓竟然挨在一起。”看董卿的反应,没有任何心机,不像是说假话。
我故作大度地说:“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说到底是我们祭扫的时间太迟,让你误会我母亲的墓没有人照看。你家里的墓葬的是什么人?”
董卿神色黯然地说:“是我姐姐,她去世两年了,是自杀。”
“卿卿,”李文慧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和爸爸的案子无关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董卿居然还有个姐姐,而且在两年前自杀死了——这让我大脑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见李文慧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只好不再追问下去,以免刺激到她们伤痕累累的心灵。我想董文鹏的女儿自杀不是一件小事情,回到局里总能查到些眉目。
沈恕留下自己的名片,嘱咐她们如果想起什么人或事,及时和警方联络,双方合作才能早日抓到凶手,给董文鹏申冤。
5
2014年 5月11日晚10点。暴雨。
家里。
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仿佛在冲刷着一种幽怨,从头到尾冲刷着一种可耻的人间的丑恶。面对雨,总有许多感情,是喜欢,是依恋,也触碰到了它的冰冷和无情。一直,我都不喜欢下雨天。我喜欢晴天,有着暖暖阳光的晴天。可是,这样的天气,似乎在与我作对似的。雨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下,而我的心情也这样有完没完地闹着。
莫名其妙地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在干什么。
“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洗澡睡觉。”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在你的门外面。在朋友那下棋回来,顺路来看看你。”
我有些吃惊。父亲很少到我这里来,即使有事,也总是打电话把我叫过去。今天晚上冒雨登门,决不会是路过那么简单。
打开门,父亲在门口脱下雨衣,甩掉雨靴,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可他故作的笑容瞒不过我的眼睛,那里面分明隐藏着几分苦涩。
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父亲貌似不经意地把话题转到董文鹏的案子上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过问我经手的案子。他是公安战线的优秀工作者,能不懂得公安纪律?他特意登门来询问董文鹏的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您是专程为这个案子来我这儿的。”我直白地拆穿他。
父亲试图掩饰:“怎么会?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董文鹏遇害的消息,随便问问的。”
我苦笑。父亲已经六十四岁了,头发花白,岁月像一把利刃,无情地在他额头刻下一道道沧桑。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他是我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人。父亲的爱深沉,极少表达出来,须细细品味方有缕缕清香。
这一刻,父亲的不坦诚却让我有些迷茫。
忽然,如醍醐灌顶般,我脑海中亮光一闪,脱口而出:“其实你早就认识董文鹏和杨昭,不仅认识,你们的关系还相当不错,是不是这样?”
父亲尴尬地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我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我发誓长这么大从未用这种语气和父亲说过话:“我在董文鹏家见到了他和杨昭年轻时的照片,看起来很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刚才我突然想起来,咱家里有一张你和他俩的合影,是二十几岁时照的,夹在一本《雪莱诗集》里。爸爸,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父亲的表情浮现出沉痛的神色:“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办案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以前的那些事情和董文鹏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特意不提那些事,是因为说出来的话,反而会把事件弄得复杂。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冷淡地说。
父亲的目光交织着为难和不安,喃喃自语地说:“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还有,董文鹏家的墓地怎么会紧挨着你和妈妈的墓地,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不依不饶。
父亲叹口气:“我今天不该来找你问案子的事。我早应该想到,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瞒过你呢?现在太晚了,你先休息,改天,我一定把董文鹏和杨昭的往事讲给你听。”父亲没说完,顶着雨落荒而逃,全没有以往的谆谆长者风范。
留下我独自在房间里思来想去,辗转难眠。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疯了一样,噼噼啪啪地击打窗棂。
6
2014年 5月14日。多云。
和平区公安分局。
我查到了董文鹏大女儿的自杀事件。
是和平分局办的案子。董文鹏的大女儿名叫董倩,两年前初春时分投湖自杀,有十几个目击证人,情节简单明白,一目了然。
最让我瞠目的是,鉴定书里说董倩未婚,但自杀时已怀有六个月身孕。
一位超级富豪的女儿,就算未婚先孕,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她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呢?
我想起董卿欲言又止和李文慧讳莫如深的样子。
楚原市公安系统的电脑都是联网的,所以我很容易就取得了董倩的全部个人资料,包括她的血型、指纹和DNA鉴定结果。
我的多事差点儿把自己吓晕过去:董倩的指纹和董文鹏遇害现场的玻璃杯上的指纹完全吻合。
难道是鬼魂作的案?
我担心弄错,又仔细核对了两遍电脑档案里储存的董倩指纹和从董文鹏命案现场取回的指纹,千真万确,两者一模一样,可以确定是同一人的指纹。
我感觉浑身直冒冷汗。此时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电脑屏幕上的两枚指纹在对我怪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的血液因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冷却了,冻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
我半晌才从不知所措中缓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拨通沈恕的电话,告诉他这一惊人的消息。
沈恕也非常震惊。我们查遍了董文鹏身边的人以寻找留在命案现场玻璃杯上的指纹的主人,却没有想到,那两枚指纹属于一个已经死去两年的女人,而且是被害人的女儿。
不是鬼魂作案的话,难道董倩没有死?
我必须要和董卿再深谈一次。
7
2014年 5月17日。小雨。
楚原市某商务酒店。
我在这起案子里卷入太深,做了许多不属于我的工作,而且有意避开沈恕,我知道是由于父亲的原因。我感觉他和董文鹏的渊源很深,可是我从小到大,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在董文鹏遇害后,父亲的表现也很奇怪,而且明显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当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好像与董文鹏事件有某种关系时,我发现潜意识中自己正犹豫着是否接近事件的核心,我只不过是在好奇心的引导下探索谜底。但是探究父亲个人隐私的力量,很遗憾,我还不具备。也许,这就是有人说我“为人善良”的真实含义,或许是指我的优柔寡断。我有时确实很迂腐。明知对方错了,但是不会说“你不对”“你错了”,我以为说出来会伤害对方。我感到那种伤痛好像是自己的一样。我很讨厌自己的这种个性。这不是善良而是卑怯。
我试图联系董卿,却一直打不通她的电话。直到第三天上午,她主动联系到我。
“我是董文鹏的女儿,是董卿。”是个动听的、年轻的声音,“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听上去语气沉重。
我没有通知沈恕,私自和董卿见了面,这在我和沈恕合作的这些年里,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我和董卿在一家商务酒店面向庭院的休息室里见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瀑布飞流而下,窗边的椅子空着。
董卿是个名副其实的、肌肤雪白的女孩儿。我第一次见她就有惊艳的感觉。这时在灯光下看过去,她的脸除了下颚略宽,看上去让人觉得意志顽强之外,几乎完美无缺。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别人看上去可能觉得她有些厉害,可在我看来这正表现出她精力充沛、清高孤傲的内心世界。
“淑心姐,我就这样称呼你吧,你不是刑警,而是一名法医,是不是这样?”寒暄之后,董卿突然直接问道。
“是,其实——也许以我的身份,不该做这么多调查工作。”我忽然有点慌乱,我在干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的。
“不,到目前为止,在接触到的警察里,我最信任的人是你,真心实意地想请您帮助我。”
“请我帮助?”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是。这两天家里很乱,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太杂,不过我一直在关注着父亲案子的进展。姐姐的指纹不是只有您发现了吗?其他警察都没有注意到。不仅是警察,不论谁都不会注意那种事。我和母亲听到父亲房间的茶杯上沾有姐姐指纹的时候,吃惊得差点儿摔倒在地上。母亲很害怕,这两天都没有睡好觉。”
我点点头说:“确实有些不可思议,许多刑警在知道事实后也吓了一跳。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你姐姐的指纹出现在命案现场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董卿苦笑:“别忘了我家在楚原市很有影响力。父亲虽然去世了,我们的消息来源还没有断。”
我叹口气,没有说话,董卿说的是实情。总有些人喜欢主动靠近有钱人,公安战线也不例外。
董卿依然是一副迷惑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会有姐姐的指纹呢?而且您是怎么想到的呢?我问过几名高级警官,他们也说不清楚。我感觉他们不是保守秘密,是真的不知道。”董卿把装有橙汁的玻璃杯一动不动地拿在手上,眼睛瞪得溜圆。
看董卿外表应该只有二十来岁,比我年轻十几岁。不过,无论我在面对比自己年龄小的人,还是比自己年长的人,都能用同样的心态和姿态交往。心理学上把我这种类型称作适应性强或是缺乏主体性。
我不知道怎么向董卿解释:“其实我也没想到警方提取的会是你姐姐的指纹,只是好奇心驱使吧,潜意识里觉得只有你父亲身边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的物品,如果其他人都可以排除,那剩下的只有你姐姐。”我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都神经错乱了。
董卿一脸狐疑的神色:“真奇怪,淑心姐,你与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不同。”
我有点尴尬,无言以对,只好转换话题,继续上次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你姐姐自杀的过程,可以讲一讲吗?”
董卿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长长的睫毛上亮闪闪的:“姐姐比我大四岁,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是一个幸福的妈妈了。她之所以自杀,是由于爸爸不同意她的婚事,而她的男朋友也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她。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感情打击太大,她才走上了不归路。”董卿说着,嗓音有些哽咽。
我听得有些迷糊,只好帮她捋顺思路:“你姐姐的男朋友是谁?现在在哪儿?”
董卿用餐巾纸拭去眼泪:“上次并不是妈妈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愿意回忆起那么多的伤心事。姐姐的前男友名叫李健,曾经是楚原大学有名的体育健将。他大学毕业后应聘到腾飞集团,不知怎样认识了姐姐,两个人开始交往。那时,姐姐在上大学,但是两个人感情很好,已经谈婚论嫁了。”
“但是这段感情并没有得到家人的同意和祝福。我父亲母亲的态度含含糊糊,杨昭却坚决反对我姐姐和李健交往,他的理由是李健出身贫寒,配不上我姐姐,并拼命说服我父母拆散他们两个。我那时很讨厌杨昭这种唯身份论的势利眼,现在这个时代,不流行这种迂腐传统的家长作风。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态度也变得坚决起来,很粗暴地反对姐姐和李健继续交往。后来姐姐怀了李健的孩子,父亲更是暴跳如雷,不仅开除了李健,而且威逼姐姐把孩子打掉。后来,李健被开除后不久,姐姐就投河自杀了,当时孩子已经六个月了。”
“自杀——”虽然已经知道这段往事,但听到董卿亲口说出这个词,我还是感到震惊,“为什么走上这条路呢?如果连死的决心都有,为什么不干脆和李健私奔呢?”
董卿摇摇头说:“这是我最憎恨李健的原因——他被开除以后,就再不和姐姐联系了,像人间蒸发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我知道他还在这座城市里面,只是绝情而已,狠心抛弃了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段时间,姐姐一直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终于在某一天偷偷溜出家门,投河自杀了。”
我感到舌头麻木,心情十分压抑,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李健还在楚原?”
董卿长舒一口气,平静下激动的情绪才说:“我放在您母亲墓前的那束蓝色郁金香,就是李健带去的。”
“你看到他了?”
“没有,不需要看到。姐姐活着时最喜欢的花就是蓝色郁金香,李健经常送给她。楚原市没有那种花,李健是托人从平湖市农科院买来的。我在去年清明节给姐姐祭扫的时候看见她的墓前有一束蓝色郁金香,就知道是白眼狼李健送来的。他去得早,我没见到他,否则我一定把花摔到他脸上。我不想把花留在姐姐墓前,又觉得丢了怪可惜的,见旁边的墓没有人祭扫,就随手放在那里。没想到那是您母亲的墓地,而且给您造成了困扰,真的很抱歉。”董卿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歉意。
“不必,”我说,“一束花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还是感到奇怪,李健既然还对你姐姐有感情,当时为什么又要绝情离去呢?难道他是出于愧疚才去给你姐姐上坟的?”
“这个,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董卿临告辞前给我鞠了一躬,“请您务必早日抓到杀害父亲的凶手,让他在九泉下瞑目。”
8
2014年5月18日。晴转多云。
楚原市刑警支队。
回到警队,见到沈恕,我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在这起案子里,我有太多的事情瞒着他。毕竟,事关我父亲,而且暂时看不出他的这段往事和董文鹏的命案有关,我想保留一点隐私。
沈恕似乎对我的反常表现毫无察觉,又似乎什么都知道,和我扯了几句,和案子都不相干。直到可欣过来通知我:“淑心姐,刚才尔亮亮他们打电话来找你,说有个案子想让你帮忙看看。”沈恕接过话头说:“我已经派其他技侦人员过去了。这几天让淑心专心办董文鹏的案子,除非有必要,不再给她派别的任务。”
沈恕的话完全是公事公办,语气轻描淡写,但我听在耳朵里,感觉意味深长,让人禁不住琢磨。
9
2014年5月20日。小雨。
蓝房子西餐厅。
又是雨天。心里有种失落的感觉,心情也随之下沉,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世界。
楚原市的郁金香已经开了不少了,黄色、红色、白色、紫色,还有橙色——郁金香是一株、一茎、一花,花茎都笔直生长,亭亭玉立,很像荷花,花叶、花茎、花瓣都向上生长,看上去是刚劲有力,意气风发。郁金香不像其他花那样大开大放,而是半开半放。从远处看,它像花蕾,含苞欲放;走近了看,它确实开放着,还能看到被花粉紧紧包着的花蕊。
父亲突然打过电话来:“在家吗?”
“没呢,在队里。”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有话要说。
“还没吃晚饭吧?”
“嗯,不饿,不想吃东西。”
“望湖路蓝房子餐厅的蓝莓派和巧克力慕斯,想去吃吗?”
一股温暖的感觉弥漫在我心头:“好啊,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蓝房子餐厅位于闹中取静的望湖路,法国梧桐的点缀让餐厅更显典雅,也更富有异国情调;餐厅里每一个角落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有漂亮的灯具、温暖的抱枕。餐厅的灯光是蓝色,餐具是蓝色,桌椅是蓝色,让人恍惚之间有到了爱琴海边的错觉。
父亲看上去比几天前又消瘦了些,即使见到我露出笑容,仍然无法冰释眉宇间的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