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一郎和多惠成亲后马上生了个男孩。既然是太一郎的孩子,就等于是七兵卫的孙子,而且是长孙,他疼爱得很。

然而命运无常。这孩子两岁时患上天花,无法平安长大成人,眨眼间便夭折。那时多惠腹中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在她埋葬了长子两个月后平安无事地安产下来。多惠本来失去可爱的长男,伤心得卧病在床,产后总算恢复元气,七兵卫也放宽了心,没想到……

七岁之前的孩子都是神的孩子。这孩子甚至活不到患天花的年龄,还在襁褓中便又夭折。连患了什么病都不清楚,只是拉肚子,才一个晚上就眼见孩子哭声转弱,断气了。

七兵卫是个白手起家开辟人生路的男人。只要是拼命去做就能解决的问题,他都一路解决过来。但是,再如何努力也对生死大事无能为力。这样的他,不禁对掌握幼子命运的上天如此残酷的做法发出诅咒。

就在他抱着头感到无奈愤怒、过了一天又一天时,他发现太一郎和多惠这对年轻夫妻变得很怪。原来,因为接连失去两个小孩,夫妻间的感情似乎也出现嫌隙。太一郎开始在外头花天酒地,甚至喝醉酒跟人打架,伤了厨师视为吃饭家伙的手。至于多惠则是每天窝在押上村宿舍内,不吃不喝地整天躺在被褥里。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自己得先振作起来,要不然这对年轻夫妇甚至整个高田屋都会垮掉。七兵卫如此鞭策自己,他斥责了太一郎,也鼓励多惠,比以前更卖力做生意。

阿先体会七兵卫的心情,也尽力帮助丈夫。七兵卫深深体会到在这种逆境下,老婆存在的可贵。

如此,高田屋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时,太一郎和多惠又不期然地得了个女婴,名叫“铃”。

阿铃是个健壮的孩子,婴儿时期从没拉过肚子,连兄长跨不过的天花感染高峰期也平安无事,一天一天长到五六岁。太一郎和多惠那几乎断掉的羁绊,不但因阿铃健康明朗的学语声重新衔接起来,而且比以前更坚韧。

七兵卫每次看到跟在身后、“爷爷、爷爷”地叫着的阿铃那红彤彤的小脸以及晶亮的眼睛,总觉得至今为止的辛劳都没白费,往后这幼女将为高田屋的所有人带来幸福。

“阿铃是个特别的孩子。”七兵卫经常抱起她,贴着她的脸说,“特别受保佑的孩子。”

至于受到什么保佑,高田屋没有人特意回问。即使不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阿铃不会发生任何事。

阿铃肯定没事。

只是这终究是一种类似愿望的心意,并非是一种保证。阿铃十二岁那年春天,就在初雪般的樱花花瓣急着飘落把院子染成一片粉白时,竟因高烧而病倒。

诊病的医生说:有性命之忧。

“我会尽力而为,之后也只能祷告了。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说太残忍,但请先做好不测的心理准备。”

七兵卫第三度仰望上天、诅咒上天,太郎和多惠也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一旁的阿铃则安静地、无声地挪动她的小脚准备渡至彼岸。

第02章

——我会死吗?阿铃在高烧中迷迷糊糊这么想。

因为高烧一直不退,全身关节痛得咯吱咯吱响着。仰躺时背痛,朝右躺时右肩痛,朝左躺时左肘痛。额头滚烫得像火在烧,感觉像有人用拳头使劲顶住太阳穴两侧。额上的湿手巾温温的,很不舒服。

——我不想死啊,我想一直待在这个家。

阿铃无力地想。她又想到,自己现在躺着的榻榻米房并不是押上那令人怀念的宿舍,就算打开格子纸门,不但没有窄廊,脱鞋石上也看不见七兵卫爷爷的大木屐和阿铃的红带子木屐并排搁着。院子里也没有蒲公英。不,说起来,这房子连院子都没有。

这儿是……哪里?搬过来已经十天了,阿铃仍然记不住地名。

这儿……是不是海边大工町?七兵卫爷爷说过这儿比押上村更靠近海边,还说过涨潮时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这一带的河道架着许多小桥,河面上叫卖商品的小船来来去去,有卖鱼的、卖青菜的、卖酱油的。爷爷曾经指着船告诉阿铃:那叫团团转船。

对了,有次在桥上望着河面,看到了一艘有趣的小船。那小船载着一大堆青菜,划船的是一个比七兵卫爷爷还要皱巴巴的爷爷,船头坐着一只狗儿。我指着狗儿嚷着:“啊,是狗儿。”那狗儿汪汪大叫。然后,小船爷爷大声说:“这小子叫八公。”我唤着“八公、八公”,那狗儿又汪汪大叫地摇着尾巴。

“这青菜很鲜,如果是叫卖的,卖给我一把吧。”

一听七兵卫爷爷这么说,小船爷爷哼了一声,挺起胸膛说:“别开玩笑了,这些菜都是要给平清的。”说完便划船走了。

七兵卫爷爷笑道:“原来是平清啊。”接着,只见他双手圈在嘴边,朝已经划远的青菜船爷爷大喊道:“既然是给平清的,那就靠得住。我们是海边大工町一家叫船屋的料理铺,刚挂出招牌营业。在高桥桥畔,改天过来一趟吧。”

听好,是海边大工町的船屋,是船屋啊——

对了,这儿就叫船屋。阿爸和阿母将要掌管这个铺子,我们才搬过来,结果我却生病了…一

高田屋七兵卫有个始终无法达成的梦想,就是开料理铺。不是一般的包饭铺,而是真正的料理铺。

真正的料理铺不做便当,不把做好的料理送到客人身边,而是靠着厨师的手艺吸引客人上门。厨师接受客人“提请做菜”的要求,然后挑选食材、思考食谱,大展身手筹措宴席。所谓的料理铺,就是同时出租宴席场所和厨师手艺的行业。

第03章

宴席种类繁多,有喜事也有法事,有才艺发表会也有俳句会。有人想为自己的人生大事办场正式宴席,也有人单纯只想热闹一场。长久以来,七兵卫的梦想正是让人们认可他是一个有才能的厨师,做出的料理能增添宴席光彩,让客人指名说:如此重要的宴席一定要在七兵卫的料理铺举行,吃七兵卫做的菜才像话。

无奈七兵卫一生劳碌,光是忙着经营高田屋、培育年轻厨师、研究新菜色,大半人生就匆匆流逝。回过神来时,早已过了花甲之年。

于是七兵卫决定将梦想托付给太一郎实现,这是他前年作的决定。

七兵卫一手调教的太一郎早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和多惠成家,又生了阿铃,如今已是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太一郎凡事都听从七兵卫的吩咐,毕竟为太一郎的人生打下基石、搭起梁柱的,正是七兵卫这个大恩人,所以太一郎从未主动提出想独立门户或自荐成为高田屋后继者,他坚守着高田屋厨师的本分,和其他佣工一样在年中、年末领些零用钱,带着妻儿俭朴地住在押上宿舍。他早已决定要让七兵卫安排自己的将来。

七兵卫也清楚太一郎这种老实个性,某天晚上他把太一郎叫到宿舍一室,端坐着提出此事。他说:太一郎,我要你开一家我梦想中的料理铺。当然,一切由我来准备,不管是找地方租铺子,还是必要的生财器具,钱都由我来出。简单说,就是让你独立。你不用客气。不过条件是,不开包饭铺,而是开料理铺。你一定没问题,以你的厨艺一定做得来的。

太一郎大吃一惊,面无血色地婉拒。他说:“老板抚养我长大,栽培我,我怎么能独立呢?就我的立场,即使老板赶我出去,叫我往后靠自己,我也无话可说,还得更卖力工作,好报答您至今为止的恩情。”

七兵卫佯怒道:“是的,我是你的恩人,难道恩人说的话你不听?”又笑道,“口气不要这么硬,我真的很想开家料理铺。”继而噙着泪说,“只要达成这心愿,我随时都可以含笑前往极乐世界。”总之,七兵卫软硬兼施试图说服太一郎,他的嗓门很大,连多惠都一脸忧心忡忡地过来探看。

太一郎从不曾看到七兵卫如此真情流露,不禁动容。他暂且告退到里房跟多惠商量,毕竟多惠也是从小蒙受七兵卫的恩泽。夫妻俩彻夜讨论,天边发白时终于得出结论。

太一郎夫妇俩在七兵卫面前躬身回话:“我们决定接下这个重责大任,完成老板的心愿。”不过,七兵卫还不及欣喜,两人又提出一个绝不让步的条件。

“我跟多惠没多少积蓄,开料理铺的钱怎么说都得请老板出。可是,请老板将那些钱当做是我们借的。如果要独立又要分财产的话,我们万万不能接受。请您当成是借款,就算我们能还的钱有限,也会努力慢慢偿还。拜托老板这样办吧,就算是为我们饯别,拜托您了。”

七兵卫起初对这条件很不高兴,怒道:“我把你当自己儿子,你却还要逞强!”太一郎一时也吓坏了,甚至和多惠两人觉悟这下子恐怕得离开高田屋。幸好七兵卫的老伴阿先适时出来打圆场。

“太一郎的确就像你的儿子,连个性都和你一模一样。你想想看嘛,换作是你,在太一郎这年纪,要是栽培你的包饭铺老板向你提出同样要求,你的回答肯定也跟现在的太一郎一样。不信的话,要不要赌一赌?我甚至可以拿出为去伊势存的钱下注。”

阿先长久以来一直在存钱,她打算等七兵卫退休时,两人一起到伊势神官参拜。这会儿应该已攒下一笔不小的数目,足够来一趟阔绰旅行。而她竟然说愿意全部拿出来下注。七兵卫笑着说:“你到底打算怎么赌?除非拜托老天爷让我们回到过去,否则这赌注根本不能成立。”

不过七兵卫正是中意阿先这种大剌刺的直爽个性。

“我知道了,我认输。那就来写借据吧。”

七兵卫的梦想以及太一郎夫妇往后的人生目的——料理铺——至此便有了具体的方向。

然而,没想到新铺子的地点却迟迟找不到。

首先不能离包饭铺高田屋太近,最好是幽静一点的地方,可是离闹区太远生意又不好做,而地段行情太高也会影响获利。

七兵卫想开在浅草和神田一带,太一郎则打算选在深川。深川富冈八幡官附近有家料理名店“平清”,捧场的主顾中有很多日本桥一带的大商铺老板或是富裕的武家人,名声响亮。太一郎认为,深川这一带近十几年来发展快速,或许有不少手头宽裕的人虽没那么多预算到“平清”挥霍,却又觉得一般便当没意思,希望有一家比“平清”便宜而且格调不俗的料理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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