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一郎认为,与其特意到名店鳞次栉比的浅草、神田一带,贸然投身激烈战局,不如在深川开发新主顾,反倒有趣。

再说,深川地价也比浅草、神田便宜多了。太一郎说服七兵卫,集中在深川一带找铺子。

然而,还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铺子。高田屋已培育出足以接替太一郎的厨师,佣工们也由衷地祝福太一郎能够自立门户,然而最重要的落脚处迟迟无法决定,膨胀的梦想和期望也逐渐浇熄,宛如冷却的烧酒。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太一郎在高田屋的立场尴尬地悬在半空没个着落时,突然听到一个消息,说小名木川旁的高桥桥畔有栋原是料理铺的屋子愿意带器具一起出租。

一听说这个难以置信的好消息,太一郎和七兵卫赶紧前去拜访房东。那地方名唤“海边大工町”,一如其名,往昔是木匠聚居之地。①现在,木匠们都迁徙到了小河道对岸的“大工町”,这儿则紧挨着几家小商铺。

①日语“大工”便是木匠。

房东孙兵卫是个八十二岁的老人,耳背得厉害,脑筋却比太一郎还灵光,谈起钱来爽快利落,地价也合算。据老人说,之前的料理铺是因为厨师手艺欠佳才经营不下去,并非地点不好,而且这附近寺院很多,应该很适合开料理铺。

那铺子隔着小河道跟海边大工町东端的武家宅邸并排,河道呈钩形深入绕至铺子南侧,简单说来,这豆腐般的长方形铺子,东侧与三分之二的南侧都被河水环绕着。

第04章

铺子正面宽三十六尺,二楼南侧有两间客用的十席大榻榻米房。跟武家宅邸毗邻的墙壁没有窗户,但南侧窗口可以俯瞰南边河道。太一郎手搁在栏杆上探看,只见河面如镜,两三只野鸭悠闲地在水面划动,鸬鹚潜入水中又浮上来吃着饵食。

武家宅邸的主人名叫长坂主水助,是小普请组①的旗本,据说年龄将近四十。宅邸格局还算不错,但自从上一代加入小普请组以来工作一直没着落,经济说不上宽裕。老房东如此直言不讳。料理铺跟茶馆不同,少有客人叫艺妓来作陪取乐,但多少也会传出歌舞乐声,既然是商家,客人进进出出当然热闹。老房东说:只要年中、年末记得送礼,向长坂大人打声招呼就没问题了。

①有世代固定的俸禄,却无职务的旗本;有职务的话,可另领津贴。所谓旗本,是幕府将军直属的家臣。

“也许对方求之不得呢。”

老房东用耳背的人特有的大嗓门如此说,太一郎听得提心吊胆。他从二楼南侧窗口悄悄侧身打量,隔着贫瘠树林,长坂大人的宅邸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动静。当望见宅邸屋顶那些需要修缮的凌乱瓦片时,太一郎暗忖,老人说的应该没错。

如果此地开了料理铺,西邻紧凑并排的那些小商铺也多少能得到好处,因此众人都笑脸可亲地观望着跟在老房东身后环视铺子四周、进进出出的太一郎和七兵卫,这点令太一郎觉得宽心。尽管其中有人时而交头接耳,也有人皱眉摇头,不过这种小事也是没办法的吧。

太一郎和七兵卫看过铺子后,暂且不急着回复,第二天太一郎再带多惠来看铺子。多惠用她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外查看,最后背向小名木川,双手叉腰笔直站着,仰望铺子说:“这铺子简直像一艘船,跟野鸭和鸬鹚一样孤零零地浮在河上。”

这句话令太一郎决定租下这家铺子。是啊,就像一艘船。不是很合适吗?正是往后将载着我们一家人往前行驶的船。铺子名字就叫船屋不是很好吗?

是的,船屋。这名字仿佛早就取好一样,不是很恰当吗?

——船屋。

阿铃在被褥里翻个身。是的,这儿是船屋,是我们的新家,也是新铺子,七兵卫爷爷和阿先大妈都不在这儿。阿爸和阿母自从搬家以来每天忙着铺子的事,天还没亮就开始工作,夜深了还在灯火旁凑着头商讨,一直忙着准备开铺子的事。

结果我却病倒了。

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高烧还是不退。阿铃只能喝水,整个人瘦了一圈,整日昏睡。阿母哭丧着脸来看护病人,但是现在是铺子的关键时刻,她也不能成天陪在自己身边。阿先大妈也时常过来探病,七兵卫爷爷每天跟医生来一次,每当医生皱眉摇头,爷爷也跟着摇头,垂下他那蓬乱的眉毛。

——原来我真的快死了啊。

町医生总是避着阿铃讨论她的病情。

他说:“退烧之前,就看这孩子的身体能不能撑得过去,输了就会死,赢了就活得下去。毕竟连我也判断不出到底是什么病。虽然很可怜,但目前也只能让她睡暖和一点,让她多喝水,再观察看看……”

阿母一直陪在阿铃身边,但今天阿母身子也不舒服。阿母很担心自己,只是身体撑不住。

对不起。

阿铃很伤心,昏沉沉地流着泪时,突然有人伸出手,抓起从阿铃额上滑落的手巾为阿铃擦眼泪。

阿铃想睁开眼。准在身边呢?爷爷吗?阿先大妈吗?阿爸很忙,不到晚上不会来这儿。难道是医生来了?

不知是谁的手在抚摸阿铃的额头。对方的手很冷,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是阿母吗?阿母身体好点了,起来看我了吗?

阿铃努力想睁开双眼。她拼命转动眼珠,脸颊抽动,仿佛滚动圆木般让沉重的身子仰躺,想看看身边那人的脸。

那只冰冷的手离开额头。阿铃像追赶对方的手似的好不容易睁开双眼。

有个黑影笼罩在仰躺着的阿铃头上。好像不是大人。是个跟阿铃差不多大的人影。

——是谁?

那人影像是要回答阿铃内心的疑问,弯下身来,在阿铃眼前探出脸。阿铃终于看到了对方。

是个小女孩,对方比阿铃还小,而且那孩子——在扮鬼脸。

持续的高烧让阿铃眼前始终雾茫茫,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再怎么睁大眼睛,在阿铃头上探出脸的那孩子,怎么看都在扮鬼脸。

——是做梦?我在做梦吗?

我一定在做梦。怎么可能有人特地在病榻上的阿铃枕边扮鬼脸呢?家中没有这种年纪的女孩。七兵卫爷爷也说过,搬到船尾后阿铃会失去玩伴,很可怜,令他很挂意。

那张脸很陌生。对方因扮鬼脸只露出眼白,看不清长相,但的确不是在押上一起长大的阿弓。阿弓就算扮鬼脸,阿铃也认得出来,她们两人的交情很好。对了,阿弓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开始去学针线活儿了吗?

可是这孩子到底是谁?她也不是三个月前那个在高田屋只待半个月、一个脸色不好的女人带来的女孩。那孩子比较瘦,而且眼神很坏。阿铃虽然努力想跟那孩子交朋友,但对方脾气暴躁。她想要阿铃珍藏的可爱纸糊狗,阿铃不肯,结果她竟然挥舞着顶端烧得通红的火箸在家中追赶阿铃,因此七兵卫爷爷才赶走她们母女。那次阿铃真的吓了一跳,第一次碰到有人拿火箸威胁她,而且也是她头一次看到七兵卫爷爷表情凶狠地怒斥小孩子。

“我很抱歉,但你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七兵卫爷爷大声斥责过后,向那对母女说明。

“我很高兴你听闻风声前来投靠,可是这里跟以往不同了,家里人多,也有女人家和孩子,我们不能收容会随便伤害其他小孩的孩子。”

于是,那对母女便跟来时一样抱着个布包离去,当时那个母亲用憎恨的眼神瞪视着阿铃,阿母察觉后慌忙把阿铃赶进家里。

——用那种眼神瞪人,万一被诅咒就不好了。

是的,阿母当时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生病后,阿母一直哭着说,果然是那个被赶出去的女人为了报复而向阿铃作祟,结果遭阿爸骂了一顿。

阿铃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些事,回过神来时,扮鬼脸的女孩消失了。阿铃眼中又只能蒙眬地看到天花板的木纹。啊,我果然是在做梦,可是那孩子到底是谁呢?

当阿铃再度睁开双眼时,医生已坐在枕边,用带着药味的手触摸阿铃的胸部。医生看上去跟七兵卫爷爷同龄,一张脸皱巴巴的,怎么手却这么细皮嫩肉?

“来,深呼吸一下看看。”

听医生这么说,阿铃吸了一口气。胸膛深处发出呼噜呼噜声。阿铃觉得自己体内有一个更小的阿铃,像转动脚踏水车的白老鼠一样拼命地奔跑,想尽力保住阿铃的性命。呼噜呼噜声就是那个小阿铃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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