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我是阿蜜。”女人又微微一笑,“不过,阿铃,你今晚应该不想再跟幽灵说话了吧?看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说得没错,阿铃已疲惫不堪。
“阿玄今晚也不能再出现了。我们必须花一番力气才能在阳世出现。就跟你们跳进河里游泳一样,再怎么会游泳的人,也不可能游一整天吧?道理是一样的。”
这比喻很易懂。
“你想叫我时,用这个。”
自称阿蜜的女人伸手滑进略微鼓胀的腰带内,取出一面小镜子。是面古老的小铜镜,跟阿铃的手掌差不多大,边缘有一小部分浮出铜锈。
“对着这镜子呼唤我的名字,如果我在附近,会马上赶来。”
阿蜜说毕便消失了。
——别担心,好好睡,今晚不会再发生可怕的事。
阿铃内心响起阿蜜的温柔唤声。
独自留在原地的阿铃,膝上搁着一面小铜镜。阿铃拿起那面镜子细看,接着——打了个大呵欠。
第08章
距筒屋大老板的古稀喜筵那晚,又过了三天。
三天里下过一次雨,雨又变成冰雹,只有一天是大晴天,那个晴天夜里,阿铃看到一颗流星。
对船尾众人来说,这三天过得郁郁不乐。很久以前,品川宿驿的驿站,有个跑起来比野狼还快的送信人,在市内很有名。可是自深川船屋传出去的坏风声,速度比那送信人还快,而且很勤快。筒屋宴席那晚的怪谈不到一天便传遍深川各町。现在连十户毗连大杂院最里边厕所旁的人家都知道这件事。
风声传遍后,最初的一星期,众人的传言还有事实的八成;第二个星期,内容被人添枝加叶,到了第三个星期已完全成为另一个怪谈,教人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在榻榻米房乱飞的刀竟变成那把闻名的妖刀村正,而且闹事的是一个身穿红色皮带串联铁片甲胄的古代武士幽灵,最后还传成那幽灵砍死了大老板,以致有人特地到筒屋吊唁。真是令人受不了。
三天中,筒屋的年轻老板角助四度造访船屋。每次都和太一郎两人凑着头,皱着眉讨论事情。最初角助只是一味安慰频频道歉的太一郎,之后两人开始同时抱着头,每讨论一次,两人的脸色就比先前更阴沉。
高田屋七兵卫直至今天才总算前来探视太一郎,算是来得相当晚。七兵卫当然也提心吊胆地关注船屋第一组客人宴席进行得如何,因此骚动第二天他就得知一切。但他却故意不到船屋露面。
事已至此也不用多说了。开料理铺本来就不是太一郎的心愿,而是七兵卫的梦想。照说船屋这回碰到倒霉事,七兵卫应该比太一郎更难受才对。太一郎顶多是丢了面子,但七兵卫到了这把年纪,竟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年来的梦想粉碎于波涛中。
然而七兵卫却按兵不动,他一直守在本所相生町观察太一郎和多惠会如何解决问题。后来看那对年轻夫妇似乎束手无策,才不慌不忙地趿拉着鞋子上门。
七兵卫开口第一句便说:“你们就当做船屋多了个卖点好了。”
阿铃见到好久不见的七兵卫爷爷,本想缠着爷爷说说心事,但阿爸和阿母都跪坐在爷爷面前听他谆谆教诲,她无法介入,只好和阿藤大姨两人挤在走廊,耳朵贴在纸门上偷听。因为无法看到三人的表情,只能从声调判断谈话内容。七兵卫爷爷的声音似乎格外开朗,频频发出笑声。
“老板,这种危险的事怎么可能当做卖点?”太一郎的声音透着疲惫,“听说筒屋大老板一直卧病在床。虽然不像谣传说的已经丧命,但我们确实糟蹋了他们特地举办的古稀喜筵。”
“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七兵卫豪爽地说。
“没有心理准备?”
“是啊,以为不会出现幽灵,却出现了,才会吓得爬不起来。”
“任谁看到幽灵都会吓得爬不起来。”多惠有气无力地说。阿铃似乎可以看见阿母按摩着脖颈的动作。事件发生以来,阿铃也察觉阿母头发掉得很厉害。
“可是啊,多惠,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好事之徒,他们也想尝尝吓得爬不起来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想看幽灵?”
“嗯,是的。”
“这么说来,老板,你是要船屋以‘会出现幽灵的料理铺,作为号召?”
“是的。从刚才起我不就在说这件事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正是所谓的‘转祸为福’。人再怎么长寿,也很难得在一生中碰到能够印证谚语的事,我这回也是第一次呢。”
“老板说得那么轻松……”
“轻松好啊,再烦恼下去也没用。再说,那个挥舞长刀的幽灵或是什么其他的不一定还会出现,也许从此不会再出现了。搞不好那个幽灵,不是出在船屋,而是附身在筒屋大老板身上。你大概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吧?”
太一郎和多惠都默默无言,在走廊偷听的阿藤对这意见瞪大双眼。阿铃觉得好笑起来。
“嗯,的确没有这样想过。要是真的那样,该有多好。”
七兵卫严厉地说:“不好。这就是你想得还不够远的地方。你听好,就算幽灵不再出现,还是会留下那家料理铺闹鬼的风声。风声会一直留着,也许等你死了风声还在。这种事只要发生过一次,便永远磨灭不掉。”
“那不就走投无路了!”
“所以才叫你将计就计利用这点。”
太一郎的声音激动起来:“可是老板,我讨厌做这种丢人的事!我想靠我的厨艺让船屋闻名江户,不想做靠幽灵出名的无耻之事!老板应该也懂得我的心意吧?”
房里传出阿铃熟悉的七兵卫爷爷的呼气声。想必他正张开鼻翼瞪大双眼,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吐着气。
“你太天真了。”
太一郎沉下脸说:“我哪里天真?又怎么天真了?老板不也将这个梦想托付给我吗?”
七兵卫答非所问说:“你还记得北极星的事吗?”
太一郎没马上回答,但阿铃记得。
北极星一年到头都挂在北方上空,是最明亮的银星。七兵卫曾指着那颗星星告诉阿铃:那颗星总是在北方发光,万一迷路或走错路了,只要找到那颗星便能知道方向,你千万要记住。
“北极星又怎么了?”太一郎赌气地回问。
“北极星处在正北方,想往北方前进时,只要朝它走去就绝不会错。可是,太一郎,话虽这么说,却不是朝北方直走就能抵达北极星。北极星在万里之遥的天空上,而你走过的地面不仅有山谷也有沼泽,必须历尽辛苦才能走下去。你懂吗?”
太一郎默不做声。但隔着纸门的阿铃却比刚才更能感觉到父亲的存在。人在生气的时候,存在感更强。
“我也不是叫你一直用‘幽灵料理铺’当号召。”七兵卫的笑声有些怯弱,又说,“谣言不长久。只要在这段期间拿幽灵当卖点就行了。我是要你贪婪一点,要是没有那种碰到任何麻烦也要往好处扳回的毅力,料理铺这种奢侈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阿铃突然感到寂寞,在七兵卫和双亲谈话还未结束前便悄悄离开。她走出铺子绕到河道,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河水味的风吹来,吹乱阿铃的头发。今天不巧是阴天,棉花铺在整个天空做生意,而且卖的不是光润的丝绵,而是灰暗的旧棉花,也许是有人在为天神重弹棉花。
可爱的紫草花在阿铃的脚尖旁随着水面吹过来的风摇曳着,阿铃伸手抚摸着花。阿母在宴客的大榻榻米房插花时,曾告诉阿铃,花也有表里两面,而阿铃眼前的这朵花不但有表面,看上去甚至还有脸。此刻那张脸像在安慰着阿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