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高田屋宿舍时,周遭有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玩在一起,阿园和小丸也时常来玩,自己身旁都是熟人。学写字时也一样,就在宿舍内召集孩子,由年长的孩子指导年幼的孩子,大人闲暇时也会客串老师,大家开开心心地练字。
船屋的事定下来时,阿母有些过意不去,对阿铃说:“阿铃,对不起,搬到深川以后你会孤零零一个人,可是只要到私塾上课,马上可以交到朋友。阿母去问房东,帮你找家好私塾。找个曾在武家大人宅邸学过礼仪、有教养的女老师来教你。”
然而多惠至今仍未去找私塾,接二连三的意外使她完全忘了这回事。阿铃也无意为了这件事责怪阿母。
现在想想这样也好,正好能配合阿铃的计划。她打算去拜访房东,找他商量该去哪家私塾上课。
孙兵卫再怎么狡猾,也不至于不帮年幼的阿铃找私塾吧,不然还算什么房东呢?无论如何都要请他帮忙。
要是房东愿意介绍私塾,阿铃再装作快哭出来的模样,就算是老狸猫,看到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哭也会很伤脑筋吧,不然就真的大哭给他看。老狸猫要是问阿铃为什么哭,阿铃就说:
——大家都说我家有鬼,这种坏名声害我交不到朋友。我很想到私塾上课,不过去了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欺负我,想到这我就很伤心。
就像个小孩子抽抽搭搭地这么哭着说。等老狸猫慌了阵脚,再乘胜追击,说:
——我也看到幽灵了,但不知道它们是谁,晚上总是怕得睡不着。
这时要哭得更厉害,这样老狸猫会更手足无措吧。
——房东先生,您住在这儿很久了吧?如果您知道什么事,求您告诉我。那些幽灵是谁?他们从哪里来?这样下去我会怕得连饭也吃不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请您告诉我。
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阿铃向玄之介说出这计划时,玄之介扬起眉毛说:
“阿铃,你知道这方法叫什么吗?这就叫眼泪战术。”
玄之介摸着下巴慨然兴叹:“每个女人天生就是眼泪战术的高手。在男人眼里看来,这种做法跟直接问差不多,不过应该行得通。大抵说来,女人的眼泪可以融化一切。”
因此阿铃现在兴致勃勃,充满信心。虽然至今不曾假哭,但是只要有心一定办得到。一定要成功才行。
阿铃知道孙兵卫的住处。听说他就住在海边大工町的最南边,只要说要找一家屋顶木板参差不齐、造型像座灯的房子,就找得到。阿铃精神抖擞地出发,这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海边大工町的各栋大杂院,小铺子摆出的商品,蔬菜铺前看似好吃的青菜和茄子;又看到木桶铺前面有个直径约阿铃双手张开那般大的木桶,里面有各色金鱼在游泳。在一个名字很稀罕、叫“安惠”的大杂院门口,她听到了夫妇吵架的争执声,路过的人都在看笑话;还看到不知谁家晒在二楼的凉被随风吹到太平水桶上。街上发生的各种趣事让阿铃又惊又喜,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房东家。眼前的确实是栋座灯造型的老房子,用不着确认屋顶的状况,屋檐下就挂着一盏白灯笼,正面写着平假名“房东孙兵卫”几个黑字,写着汉字的那一面则朝屋内挂。由此可见孙兵卫掌管的房客普遍都是不识汉字的低下阶层。阿铃还看不懂灯笼上全部的汉字,她只是猜想那可能是房东的名字。
阿铃伸直背脊,盯着灯笼内侧,突然有人唤她:
“喂,你!”
出声的似乎是个声音尖锐的男孩。阿铃转向对方之前,那声音又继续说:“你在这里做什么?阿梅。”
——阿梅?
阿铃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感到莫名其妙。声音的主人比阿铃高一个头,瘦得像竹竿似的。男孩右手握着长柄扫帚,挺直背脊站着,扬起嘴角坏心眼地笑着。那男孩明明面向阿铃却没看着她,他望着阿铃的左肩后方,仿佛在呼唤躲在该处的人。
阿铃还没开口,他又尖声问道:“是你带阿梅来的?”
这回他问的是阿铃。那双不怀好意的白眼打量着阿铃。阿铃看清他的脸后才发现,那男孩不是在笑,他的嘴角有个扭曲的伤疤,因此嘴巴也歪了,看起来像在笑。
“哩是谁?”阿铃吓了一跳,舌头转不过来,“找伙做什么?”
男孩这回真的笑了。他大笑说:“你是白痴吗?”
阿铃觉得脸颊发烫,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但是男孩根本没看阿铃的手,他又望向阿铃肩膀后方,把扫帚扛在肩上。
“怎么,要回去了?”他像在叫住离去的人,“阿梅,你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阿铃突然被雷击中头顶似的恍然大悟。她迅速转过头去,脖子差点就抽筋了,她看到被风鼓起的红衣袖子飘然拐过眼前毗邻的两家铺子之中的青菜铺。不,红衣袖子不是被风鼓起,而是像融入风中般逐渐消失。
这小子叫的阿梅是我知道的那个扮鬼脸的阿梅。
那孩子直到刚才都一直附在我身上,跟着我到这儿来。
发现这点,阿铃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房东孙兵卫不仅早年丧妻,两个儿子也比他先走一步,现在孑然一身。
这十年来,都是由地主托他掌管的这栋大杂院里的主妇们每月轮番照料独身的他。不过孙兵卫虽然耳背,身体素来健壮,精力充沛,大部分的事都可以自己料理。因此主妇们只需要帮忙做饭就行了。
抱着瘫软在屋檐下的阿铃进屋的,正是这个月当班的主妇。她亲切地看顾阿铃,名字叫阿松,身材虽然不算高大,却孔武有力,只用一双手就轻易地抱起阿铃。她给阿铃水喝,抚摩着阿铃的背部,温柔地招呼她,还频频斥骂那男孩。看来她似乎误会是男孩恶作剧才把阿铃吓到腿软。
阿铃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她向阿松道谢,并结结巴巴地说明男孩没有对她做什么。奇怪的是,白白挨骂的男孩一直扛着扫帚站在屋檐下,一句辩解也没有,也没回话,只是斜睨着阿铃和阿松。
“乖僻胜真的没做什么吗?”阿松说话的速度很快,“你不用客气,老实说没关系。你没事了吗?”
膝盖已经不再颤抖,也不再头昏眼花,阿铃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是的,已经没事了。真的,他没有对我恶作剧。”
屋檐下的男孩“呸”了一声,把扫帚扛到另一个肩头走开了。阿松对着那瘦削的背影大声斥责:“好好扫地!不要以为房东不在就偷懒!”
那声音大得阿铃耳鼓震动不已,她从来没有被这么大声责骂过。
“他是这大杂院的孩子吗?”阿铃问。
阿松像在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皱着眉头说:“是的。”
“他很爱恶作剧吗?”
“他才没那么可爱呢。你还要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完全好了,谢谢。”
阿松像是很赞赏阿铃的回答,缩回下巴笑着说:“你很有礼貌呢,叫什么名字?”
“铃。”
“阿铃啊。”阿松睁大双眼说,“哎呀,你是那家料理铺的孩子?阿爸是太一郎先生,阿母是多惠老板娘吧?”
阿铃吓了一跳,对方竟连阿爸阿母的名字都知道。
“是,是的,我家就是船屋。”
阿松心神不宁地转动眼珠,她的心里想必相当不安。只是她大概以为孩子看不出来,挤出微笑说:“那是家很体面的料理铺呢。虽然我们这种穷人终生无缘光临,不过这么棒的铺子就在附近,我们也沾了光呢。”
既然她连阿铃一家人的名字都知道,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船屋有幽灵作祟的事,看来阿松不过是在说些女人常会说的客套话。阿松自己若是回到十二岁,站在阿铃的立场,恐怕也会一眼看穿这样的谎言。难道她忘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思有多敏感吗?
“可是,阿铃,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由于阿铃没回应她的应酬话,阿松又恢复利落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