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治郎挣扎着起身,不认输地反驳,唾沫自他口中大量喷出。阿铃心想,好脏啊!眼角则紧紧盯住蓬发,确认他还待在原地一步也没动。阿铃冷静得像个大人,观察眼前的一切。同时她又因后悔、愤怒、惊讶、恐惧,背上冷汗直冒,如果可能,她真想抱住阿蜜。
嘎哒嘎哒!咕咚咕咚!陆续传来东西被摔坏的声音,太一郎频频喊着:“住手!”接着,岛次摔了出来,滚到走廊上,双手撑在地上。
“你们这些卑贱的厨师懂个屁!”白子屋的长兵卫大吼,“不准你们碰阿静!不要不懂装懂!我们要回去了!再也不来这种教人不愉快的地方了!”
“输赢还没定!”为治郎手扶着纸门撑着身子,也大吼回去,“我家阿陆跟你家阿静不同,是真货,只要较量一下就知道。为了让世人看清真相,我们才同意办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赛。你们不要因为牛皮要被捅破,就想逃走,没那么便宜!大骗子!我要告诉全江户,到时候看你们怎么丢人,活该!”
“我不是冒牌货!”阿静哭叫起来。
听到她的哭声,蓬发有了反应,他全身颤抖了一下,嘴巴张得开开的。阿铃紧张起来,仿佛下一刻蓬发就要举起握刀的手,再次冲进房内挥舞……这时,岛次猛然站起,他的脸犹如刻坏了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脸色苍白得像棉花,双眼像板墙上的节孔一般漆黑,映不出任何光亮。
阿铃看得毛骨悚然。阿蜜则僵着脖子,眯起双眼。
岛次身后又出现那个幽灵,岛次的背部跟那个幽灵的腹部几乎贴在一起,而且,距离持续贴近——贴近——贴近贴近——幽灵半透明的身体终于完全与岛次重叠了。
“你们通通滚出去。”岛次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颤抖,嘶哑,“通通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再不滚,小心我杀死你们。”
众人吓得噤声。岛次摇晃着上半身,嘴角垂下一道唾液。
“哦,哦。”蓬发发出声音。阿铃立刻转头看他,看到蓬发布满血丝的双眼涌出泪水。
“你竟敢这样对我们说话……”白子屋长兵卫瞪着岛次恶狠狠地说,“对客人再无礼也要有个分寸,你这个蠢蛋!”
长兵卫抡起拳头,扑到岛次身上打他。众人以为像是呆立在强风中的稻草人般摇晃着身体的岛次会不堪一击,不料岛次像只猫似的敏捷闪开,绕到长兵卫身后。
“白子屋老板,危险!”
有人大叫警告,叫声未歇,长兵卫已被岛次抄了一脚往前摔倒。岛次骑在他背上,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长兵卫发出短促的叫声,不久便出不了声也喘不了气,手脚啪嗒啪嗒地挣扎,瞬间满脸通红。
“爸爸!”
阿静尖叫着飞奔过来。呆立原地的众人听到阿静的叫声,这才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回过神来,冲向岛次。
阿铃张大嘴巴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阿蜜默不做声微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凝望眼前光景。
蓬发呆呆站在大喊大叫又打又抓的众人之外,不停地哭泣着。要是把他的眼泪串起来,可以串成一条念珠,刚好让阿铃戴在手上。那是一大颗一大颗足以做成念珠、闪闪发光的纯净眼泪。
阿铃轮流看着眼前这场混战和哭得像个小孩的蓬发,感觉像在做梦,她不敢相信自己家里竟会发生这种事。眼前的光景太可笑了。
“快住手!你想杀死白子屋老板吗?”
浅田屋为治郎喷着唾沫大吼,掰开岛次掐着长兵卫脖子的手。长兵卫喉咙发出呼哧卢,边咳嗽边爬着逃开。
“咦,哎呀。”阿蜜大吃一惊,拉高声音说,“阿铃,你看!”
被为治郎和太一郎压制住的岛次突然安静下来,弯下膝盖无力地垂着头,宛如断线的木偶。阿铃看见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自岛次身上飘然而出。
“喂,你。”阿蜜迅速站起身向幽灵搭话,如拨子弹了一下琴弦般投以质问,“你擅自闯进别人地盘闹事,实在不像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人们要照顾长兵卫,又要将昏迷不醒的岛次抬到房内,一阵混乱。阿铃在阿蜜身后,双手支在墙上撑起身子——膝盖在打哆嗦——双手发汗,全身冷汗直流。
与男幽灵对峙的阿蜜表情可怕得判若两人,指甲也瞬间变尖,嘴巴含毒。她缩回下巴重新站稳,体内逐渐蓄积力量,好随时趁机扑上去。
面对阿蜜的那个幽灵扬起右边的嘴角,看似在笑,双眼炯炯发光,令人想起水面上的浮油映着阳光的画面。
“明明是个女人口气还真戗,阿姐。”幽灵前后摇晃着垂下的双臂,跨出一步,挨近这里,“我是什么人跟阿姐无关吧。”
阿蜜纹风不动,毫不畏缩。她眉头深锁,微微歪着头,但背脊挺得很直。
“当然有关系,这儿是我的地盘,你没打声招呼就在这儿闹事,让我丢尽颜面。”
酷似岛次的幽灵这次真的笑了。阿铃很害怕。因为他口中露出的牙齿又尖又长。
“那可真是抱歉啊。可是,阿姐,我也有我的苦衷。那个人……”男幽灵努努下巴指向昏厥的岛次所在的房间。不知何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大人们似乎都暂且回房了。幽灵接着说:“是我弟弟。你听着,阿姐,十年前我被他杀死。”
阿铃没时间为这句话吃惊,因为忽然传来像是野兽的咆哮声;原来是蓬发,他正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呻吟。他并非单独一个人,玄之介也站在他身旁。玄之介低头看着蓬发,宛如面对一个不得不设法搬走但一个人又搬不动的大型行李,束手无策地抱着胳臂,两条眉毛垂得不能再低。当他发现阿铃看着他时,向阿铃点头微笑,表情似乎在说:总之现在先看事态会如何发展。尽管阿铃脑中还是一片混乱,玄之介的笑脸安抚了她,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人名叫岛次,是这儿的厨师。”阿蜜像要确认般地,一字一句地问幽灵说,“他真是你弟弟?”
“绝对不会错,是我弟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银次,请阿姐多多指教。”
阿蜜没客套回应,眉毛和眼睛都呈一条直线,问:“你恨岛次,才附在他身上?”
“那当然,恨他的理由很多。他夺走我的铺子,夺走我的老婆和孩子,还夺走了我的性命。”
“岛次知道你附在他身上?”
“当然知道,我经常在他梦中出现。”
“你想怎么处置岛次呢?像今天这样让他在人前作怪,好像也对你没有好处。”
“我想要抢走岛次的身体。”银次大方回答,再次露出他长长的尖牙,笑道,“我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赶走,再进入他的身体,用那家伙的身体过完下半辈子。我想回到老婆和孩子身边。”
他激动地回答。阿蜜眨了眨眼.像是要重新测量细小东西的尺寸,凝望着银次幽灵。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房内又传出嘈杂的人声。银次幽灵瞄了房内一眼。
“岛次好像醒来了。”他说得飞快,“阿姐,我在你的地盘闹事,可能令你很不愉快,但还请你通融一下。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岛次的灵魂衰弱,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那小子的灵魂从鼻孔揪出,赶走了。到时候,我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如果阿姐需要,日后我也可以帮阿姐做些法事。”
他说完后,飘着转过身,如被风吹散的淡雾消失在阿铃和阿蜜眼前。
“这下可伤脑筋了。”
阿蜜双手叉着腰喃喃自语。阿铃缓缓走向玄之介。蓬发虽然已经不再呻吟也不再哭泣,却仍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子。
一群人自房内蜂拥而出。先走出来的是长相粗犷、气得满脸通红的浅田屋为治郎,阿初、阿陆和松三郎则随后赶上,像赛跑一般快步离去。没过多久,面无血色、眼圈发黑的白子屋长兵卫也出来了,他似乎还有点头昏眼花,脚步踉跄。阿秀在一旁搀扶着他。躲在他们背后的是个阿铃没见过的年轻女孩——看那打扮应该是阿静,白头巾大概是在骚动时弄掉的,阿铃看到她的华丽发髻。她身后跟着走得东倒西歪的随从下女。
阿铃眨眨眼。嗯?阿静?
“白子屋老板,白子屋老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