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是啊,那种女人才不是我姐姐!”

两家人顾着消遣对方,吵闹不已,间或传来不知道是阿静还是阿陆的哭声。又不知道是不是大门倒塌了,咕咚哗啦的声响好不热闹。

睁大双眼跪坐着的阿由,突然止不住地簌簌掉泪。

没人出声,也没有人动。手脚张开贴在格子门板上的银次,不知何时翻起白眼,嘴唇微微抽搐,像濒死的鱼的鱼鳍一样。除此之外,房内还在动的只剩下不断簌簌落下的阿由的泪珠。

滴答,滴答。

“我,我,”跟眼泪一样,阿由的嘴巴也掉出话语,“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从来没……思念过阿爸的。”

“如果是这样,”玄之介徐徐开口,“你是被并非出自真心的感情蒙蔽了,而且还为此沦为杀人凶手,真是不幸。”

阿由发出呜咽。

“我是杀人凶手……”

“是的。可是,你还来得及在沦为比杀人凶手更可耻的东西前止步。”

玄之介微笑着,用下巴示意像十字架般贴在格子窗板的银次。

“在成为阴魂之前。”

银次突然哇哇大叫,从张大的嘴里露出细长的牙齿,阿铃瞬间看成獠牙。银次发髻蓬乱,垂落的头发随着阿蜜操纵的风摆动。他的白眼滴溜溜地转,好像快要迸出眼窝。银次大喊:“怎、怎么可以让她逃走——”

阿蜜尖叫一声,仿佛被隐形的手推开晃了一下。银次用愤怒战胜风的束缚,像只可怕的大蜘蛛伸展手足,凌空扑过来。

玄之介伸手探向腰上的佩刀,他还没来得及握住刀柄,蓬发已经举起右手,动作看似随意,却毫不迟疑,刀刃自下而上,像要掬起落下的东西般划了道弧线,斜斜砍向凌空扑过来的银次,自他的侧腹一直斩至肩膀。

银次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蓬发没有停手,掬起的刀没有犹豫,他大大地挥动手臂,在空中画出圆形,又自上往下挥砍,刀刃画出的轨迹横切过银次的脖颈。

银次张开手臂,在空中定住不动。阿蜜的风已经停止,她大把拢起长发,悄然退到阿铃身后守护着她。玄之介仍把手搁在刀柄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银次。蓬发挥下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脚,盯着自己脚边。

银次的白眼像是蛋白,微微抽搐着,闭上——

刹那间银次失去头颅的躯体无力地滑落在地,宛如湿浴衣从竹竿上滑落。

只有头颅留在半空中。

然后,头颅瞪大了眼睛。

阿铃看到。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故事中妖魔的眼睛,像是撒了金粉发出精光,瞳眸像是一根黑针。转眼间银次的发髻松脱,头发像无数的蛇蠕动起来。

他张开大嘴,再度露出牙齿,这次真的是獠牙。从两排尖牙间,伸出一条血红色的粗大蛇信。

是舌头。那条舌头像是拥有生命,蜿蜒蛇行,在半空宛如抬起蛇首,环视一圈,最后停在阿由面前。

阿由像是被噩梦迷惑,直直地盯着银次的舌头。

“这是阴魂的真面目。”玄之介说,“是银次灵魂的最终下场。阿由,你恨过人,憎恶过人,羡妒过人,受这些感情驱使一再犯下罪行。如果你就这么死去,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沦落至这种凄惨下场。要是你觉得变成这样也无所谓,我不会阻止你,随你便。你可以用手抱住那小子的头,跟他脸贴脸亲热一番。”

银次的舌尖像在讨好般上下舞动,对着阿由点头。这场面实在太恐怖太诡异,让阿铃全身毛发倒竖,双腿发软。她第一次在船屋碰到这么恐怖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阿由。”玄之介坚定地问。

阿铃。有人小声地呼唤自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铃回过神来。昏迷不醒的阿高头搁在多惠膝上,多惠正望着自己,原来是她伸长了手握住阿铃。

多惠也很害怕。阿铃不知道阿母究竟看到了多少,能看到阿铃看到的几成景象。但是阿铃很清楚阿母害怕得缩成一团,不过她没有认输,坚强地想赶走恐惧。

阿铃也回握多惠的手。

“我……”

阿由颤抖地说。她脸颊沾满泪水,坚决地抬起头继续说:“我……不要!”

一直在原地不动的蓬发这时总算抬起头,他动作迅速地绕到瘫坐在地的阿由身后,挥动刀刃斩断绑住她双手的绳子。他蹲下身子,像要从背后拥抱阿由一般将手贴在阿由的手背,让阿由握住刀。

刀尖对准银次。

刀身映着阿由的脸。阿由看着自己映在刀身上的脸,看着自己的眼睛,最后抬起头,对着阴魂的头大喊:“我才不要当阴魂!变成这样谁受得了!”

阿由还未喊完,银次的头已经开始膨胀,像是铁网上的烤年糕,膨胀变形,鼓胀得很大。他嘴角裂开,吊着眼角,倒竖成旋涡状的头发里伸出两只角。阴魂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对准了阿由脖子咬过来。

阿由没有退缩,也没有闭上眼睛,她缩着肩膀,但是握紧长刀的手没有动摇。蓬发的手和阿由的手化为一体,朝扑过来的阴魂头颅砍去,长刀挥向空中发出闪光,自化为妖鬼的银次额头中央切成两半!

一声呐喊。

头颅没有流出血来,不见血肉也不见骨头。蓬发和阿由挥下的刀宛如切开云朵般,轻而易举砍进银次的额头。那一瞬间,阴魂的头颅仿佛化为水泼在火盆时激起的飞灰、一团热气,砍下去毫无感觉。然而下一刹那,却看到头颅有表情,

竟是充满了愤怒、嘶吼、憎恨。

之后形体逐渐消失,仿佛用木棒在雪地上画出的一张脸,在阳光照射下逐渐溶化般,银次那张鬼脸逐渐消失,与其说在空中融化,不如说是被吞噬。就像在大水缸里滴进的一滴墨水,溶入水中后瞬间失去原形,连那抹黑也消失了。

阿铃凝望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因此她清楚看见了,这过程中阴魂的表情像是在哭泣,不,不只是哭泣,他又哭又笑的。那是喜极而泣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总算得救了。

那是成为阴魂之前留在银次体内的最后一丝理智。

阿铃确信自己在最后一刻看到了真正的银次。

阿铃听到喘气声。是阿由,她的身体仍被蓬发支撑着,双手握着长刀,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

“做得漂亮。”玄之介说完,总算松开搁在刀柄上的手。

蓬发离开阿由,长刀仍握在阿由手里。阿由像握住救生索般握着刀柄,却不知该拿这把刀怎么办。她回头望着蓬发。

蓬发满是伤疤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笑容,好像在望着自己年幼的小妹。

“我,跟你,一样。”

他平静地对阿由说:“生在,有门第,的家,但是,我,是姨太太,的孩子,是累赘。”

蓬发像第一次跟阿铃说话时那样,口齿不清,不知是因为讲了太多话,还是因为讲到自己的事、转述自己的感受时才会那样。

蓬发憔悴得像个病人——阿铃突然注意到这件事。蓬发说是玄之介砍了他,因此丧命;不过,在那之前他是不是因为喝酒或生病,早就有病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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