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先利落地下达指令,阿铃按照吩咐做事,榻榻米房很快就打扫干净了。
“纸门和格子纸窗都得换了……榻榻米也要翻过来……”阿先用束带绑起袖子,头上蒙着头巾,微歪着头说,“大概要花二两钱吧。还不算损失惨重。顺便也买个新挂轴和花器吧。我跟一家旧货铺很熟,他们有好货。”
阿铃轻轻打开隔间纸门探看邻房。岛次依旧保持躺下时的姿势,阿高可能是听到了声音,呻吟了一声,头在枕头上动了一下。
“她快醒了吗?”阿先小声地问,“先叫醒阿高比较好。要是她醒来一睁开眼,发现岛次先生躺在一旁,可能真的会发疯。”
是啊。阿铃迅速挨近阿高枕边,摇醒她。阿高皱着眉醒来后,突然瞪大眼睛,吓得一跃而起。
“我,我……岛、岛次呢?他人呢?”
两人安抚阿高,让她看躺在一旁的岛次。阿高缩成一团,阿先使劲按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说:“老板娘,现在正是你人生的关键时候,好好听我说。让你痛苦不已的前夫,银次的怨灵已经不在了。他升天了,已经消失了,所以在这里的是岛次先生。”
尽管如此,阿高仍是想逃。
“啊,真是没出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亲手杀了丈夫。你要是个成熟的女人,好好看看自己做的事,用脑筋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赎罪。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我来教,你早该明白的啊。”
“可是,我做了无法弥补的事。”阿高又哭了出来。
“那个‘无法弥补’的事指的是杀了丈夫,还是在辰太郎头子面前坦承你杀了丈夫?”
阿先是故意要刁难她,阿铃明白这点,所以没有多话,默默地把手巾递给阿高擦眼泪。
“你放心,辰太郎不会逮捕你的。”阿先说,“今天这间房里发生的事,不是这个世上会发生的事。在那种时候,一时昏头的你不管说了什么,没有人会当真。何况像辰太郎头子那种死脑筋的人,怎么可能光凭那些话就逮捕你呢。”
阿先微笑着又说:“你也痛苦了这么多年,虽然这样还不足以赎罪,但银次先生也升天了。你老实说出真相,他总算得以解脱。往后你要认真考虑的,是林屋和孩子们的事。”
阿高不安地看着熟睡的岛次,问道:“可是,这人呢?”
“银次先生虽然占据了他的身体,但他好像还没死。虽然很微弱,还是有脉搏。”
阿高倒吸了一口气,缩着双手。
“你打算怎么办?”阿先问,“趁着岛次先生还没醒来,逃到远方,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带着孩子逃,还是你一个人逃?”
阿铃无声地挪动膝盖,伸手摸了摸岛次的脸颊。啊,暖暖的。
“还是向岛次先生说出一切,跟他商量往后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再看岛次先生的决定,决定林屋和孩子们的下一步。”
阿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掉了一滴眼泪,在阿铃看来,那滴眼泪的颜色跟她至今为止的并不一样。
“我想……他大概不会原谅我……可是,我再也不想逃避了。”
“是的。”阿先用力点头,“阿高老板娘,你一直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吧?比起那种苦日子,往后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日子再怎么苦,恐怕都不及从前的一半吧。”
一滴,再一滴。阿高簌簌地落泪。
“你去叫醒岛次先生吧。”
阿先说完,又对阿铃说:“阿铃,岛次先生的事交给林屋老板娘,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商量。”
阿铃和阿先沿着河道走着。
阿先一走出船屋便停下脚步,感慨良深地望着道路对面曾经是兴愿寺的广阔空地,然后转身朝阿铃伸出手,两人手牵着手迈出脚步。
河道水面无声地映着湛蓝的天空,不知何处飘来了花香。右手边是船屋,左手边是长坂大人的宅邸。来到这里,阿铃说出筒屋宴席当天在这里看到阿梅的事。
“她就在丢石子玩的我们旁边。”
“是吗?她大概很想跟你们一起玩吧。”阿先说。
仔细想想,船屋的幽灵里,只有阿梅曾经离开房子到过外面,一次是在这条河道旁,另一次则是乖僻胜住的大杂院。
“那个叫乖僻胜的,绰号真难听。那孩子个性真的很别扭吗?”
“非常乖僻,乖僻得不得了。”
听阿铃这么说,阿先笑出声来。长坂大人宅邸那边似乎在回应顺着水面传过去的笑声,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小白。
“大杂院大姨说,他是孤儿,个性才那么乖僻。”
“这说法不对。”阿先敛起笑容坚决否定。她转向阿铃,蹲下身直视阿铃的眼睛。阿先身上比花香更浓郁、更温暖的味道,包围住阿铃。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一直在为这件事情苦恼吧。你要原谅我们。”
阿先向自己道歉的当下,阿铃什么都明白了。自己数度否定的那个可能——刚才阿爸的冷汗——移开视线的阿母——
明白后,阿铃瞬间觉得轻松起来,原来“恍然大悟”就是这么回事。可是,那个瞬间过去后,胸口忽然怦怦跳起来,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阿先大妈。”阿铃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很遥远,“这么说,我真的是孤儿吗?是阿爸和阿母收养我,把我养大的吗?”
阿先搂住阿铃的双肩,直视着阿铃的双眼,回说:“你阿爸和阿母的确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不过,阿铃,你不是孤儿。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
阿铃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却不停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我果然是孤儿。”刚说完,眼泪便簌簌落下。
“不,不是,你是上天赐予的孩子。”阿先再次强调,“你听了可能会认为大妈在哄你。不过,大妈绝不是想用场面话蒙混过去。阿铃,你只要仔细听我说,一定会懂为什么大妈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先开始说起——不过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你大概也知道,太一郎和多惠以前曾有两个孩子夭折,那之后太一郎自暴自弃起来,有阵子过得很荒唐,七兵卫爷爷还一度气得打算把他赶出高田屋。
“那时’太~郎和多惠处得不太好,理由当然不止是连续失去两个孩子,还有其他原因。再那样下去,两人迟早会分开,大妈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所以当多惠又怀了第三个小孩,太一郎知道后像是从头顶淋了一桶水,整个人振作起来,大妈看了高兴得简直快跳起舞来。大妈心想,啊,太好了,这样那两人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多惠自从上个孩子过世,伤了元气,成天病恹恹的。所以这次怀孕,一定得特别留意身子。普通的孕妇直到临盆前一月,不管挺着多大的肚子都得继续工作,多惠前两胎也是这样。但是这回不一样,多惠一直到生产前都躲在押上的宿舍里做些裁缝手工,平静过日子。因为高田屋的工作很忙,太一郎在高田屋和宿舍之间两头跑,留意着多惠的身子,扳着手指数着孩子诞生的日子。
“可是啊,世事就是这么不如意。多惠比产婆预计的日子早了二十天分娩。结果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女孩。
“多惠生产时我也在,知道婴儿没了气息,我一心想着这下完了,多惠八成也活不下去了,吓得简直掉了魂。我冲进寝室,多惠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应。我不停地唤她,她才流下眼泪,那晚她就这样一直无声无息哭着,后来哑着嗓子说,太一郎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不知是幸或不幸,因为多惠突然阵痛,所以还没来得及向高田屋报告这件事。宿舍里只有我、多惠和阿藤。于是我跟多惠说,太一郎还不知情,就算知道了,太一郎也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说什么不原谅你,绝对不会。我跟她说,太一郎可能会哭会感叹会悲伤,但是绝不会生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比任何人都痛心的你,在你冷静下来之前,我不会遣人到高田屋通知这件事,过一阵子再说。五天、十天都好,直到你恢复精神,觉得可以跟太一郎见面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也不会让任何人到这儿来,你尽管放心。
“至于这么做是好是坏,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做错,多亏了当时那么处置,才得到了你这个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