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多惠分娩后第三天的夜里。那时,死婴承蒙地主好意帮忙,厚葬在附近寺院的童子冢。尽管我还是一想到死去的婴儿就掉眼泪,总算稍微松一口气,结果陪在多惠枕边照料她时,不小心打起盹儿来。
“那时已经是半夜,正值九月寒气增强的时节,四周一片虫鸣。我醒过来时,发现多惠的被褥是空的。那时我简直快发疯了,心想得去找多惠才行,撑着榻榻米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心里一直在想,多惠一定不想活了,不是跳河就是上吊,反正一定是想寻死。膝盖哆嗦得不听使唤。
“结果后门却传来多惠的呼唤。她叫着,老板娘,老板娘。
“我几乎是爬着来到后门,看到穿着睡衣的多惠手里抱着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她紧紧抱着婴儿,可是没有力气起身,就坐在泥地上。
“我问她怎么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多惠在我打盹那时死了,变成幽灵坐在那儿。她那时瘦得可怜,一脸苍白,气息奄奄,实在不像活人。
“不过多惠没有变成幽灵,她好好活着。活着,而且在笑。
“老板娘,真不可思议。我听到婴儿的哭声,以为是死去的婴儿在叫我,半梦半醒地来到这里,这孩子竟然就在门外,她被搁在外面。你看,睡脸好可爱,是女孩子,老板娘。
“多惠说完,让我看了那婴儿。我接过襁褓,感觉到刚出生的婴儿体温,闻到婴儿的奶香,也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阿铃,那婴儿就是你。”
“那晚铃虫在叫,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摇铃在摇,声音清脆,从脚底涌上来包围我们。
“是的。想必是你的亲生母亲生下你后,认为没办法养活你,才决定送给别人。但是她没有把你丢在路边或桥下,也没有把你丢在寺院前,而是把你留在高田屋宿舍的后门外。她把你裹得紧紧的,让你不觉得冷,你那时睡得很香甜。我想,你的亲生母亲可能是希望高田屋收养你,才把你托付给我们。多惠也这么想。
“通常捡到孩子时必须到办事处报案,但是多惠不愿意这么做,因为那样很可能会失去你。也许办事处会送给别人,上头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所以多惠不愿意报案。
“老板娘,她是我的孩子,是神送给我来代替死去的孩子。这孩子是我生的,是不是?多惠哀求地对我这么说,我实在不忍心拒绝。那时我也担心,要是硬去报案,多惠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不过不只是这样,其实我也一样,为你凑巧来到高田屋,来到多惠身边这不可思议的奇迹而深受感动。
“好,这孩子就当做是你生的。万一上头发现这件事要惩罚,我一个人承担。等到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这样答应了多惠。
“第二天我遣人去通知太一郎。多惠起初打算瞒着太一郎,跟他说孩子平安生下来了。但是我反对。我认为还是坦白对太一郎说比较好,夫妻之间不能有事隐瞒。再说,就算死去的婴儿已经在童子冢安息,已经升天了,也许很快就会转世投胎,但她或许也想见阿爸一面吧。太一郎也会想去墓前合掌祝祷吧。我对多惠说,隐瞒不好。多惠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我们全跟太一郎说了。
“太一郎和多惠一样,觉得和你之间的缘分很不可思议,很感谢上苍。他说,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哭着摩挲着你的脸,当场给你取名叫铃。说你是在铃虫鸣声守护下出生的,这名字不是正好?
“我们三人商量过后,决定瞒着七兵卫爷爷,告诉他婴儿平安生下来了。阿铃,我想你也清楚,爷爷很顽固……做事中规中矩,当然,他绝对不会反对收养你。可是他经营高田屋这么大的铺子,在町内也颇有声望……站在他的立场,也许会说,违反上头规定,把捡来的孩子当成自家孩子毕竟不好,不,他一定会这么说。因为有这层顾虑,我们决定瞒着爷爷。
“另外,那时阿藤也在场,她知道来龙去脉,而且她也赞成我们的做法。所以这件事可说是我、多惠、太一郎和阿藤四人之间的秘密,我们一直隐瞒到现在。
“好了,阿铃,我说完了,没隐瞒任何事。并不是秘密被揭穿了,我才说出来,我本来就打算等你长大以后,告诉你这件事。我虽然没对太一郎和多惠说,但我一直都这么打算。
“你没看过亲生父母,就这点来说,也许你的确是孤儿,所以你才看得到那个叫阿梅的幽灵,跟乖僻胜看得到阿梅是一样的道理。阿梅会接近你,或许也是因为这点。再怎么说,留在活人内心的疑问、心结和悲哀,正是跟幽灵相通的关键,这道理,我今天比看戏更近距离地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阿铃,你绝对不孤单。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你是他们无可替代的心爱女儿。对七兵卫爷爷和我来说,也是这世上唯一的孙女。事到如今才对他坦白这件事,七兵卫爷爷也许会生气。不过,他是气我们瞒了他这么久,不是气你。毕竟爷爷有多疼你,多么满心希望你能幸福,没人会比我这个大妈更清楚。我可以向你保证。
“如果你想见你的亲生父母,我们会设法帮你找。如果你想跟真正的父母一起住,我们也会认为那是当然的。虽然伤心,但是我们不能拦阻你的心。不过,阿铃,要是你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孤儿,这对太一郎和多惠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残酷的惩罚了。对我来说,也是无可挽救的悔恨。他们从来没当你是孤儿,一刻都没有。他们认为,就算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却是上天赐予的心爱孩儿。这是个摆在眼前的事实,用不着时时停下脚步、闭上嘴巴、在心里一一确认的。
“太一郎和多惠,是你的阿爸和阿母啊!”
在阿先的这一席话之间,阿铃不知何时停下了眼泪,脸颊什么时候干了。只是,待她察觉到时,眼前那片朦胧已经消失,在一阵轻风中,她再次清楚看见了彼方的船屋。
“阿先大妈。”阿铃清楚地说,她心里很高兴,“我懂了,我真的明白了。”
阿铃微笑着。结果,这次换阿先哭了,用袖子遮着脸。
又传来小白的叫声,这次的吠声很接近,汪汪叫着好像在呼唤阿铃跟阿先似的。阿铃回头望向长坂大人宅邸的方向。
随意穿着便衣的长坂主水助正站在被风雨打坏的板墙外,一手握着小白的牵绳,另一只手罩在眉眼上。远远望去,他好像很吃惊的模样。
他正在看向船屋,睁着那双酷似鮟鱇鱼、眼距稍远的眼睛,入迷地看着什么。
“哎,”阿先从怀里掏出手纸擦眼泪,小声地问,“那是邻家的……”
“嗯,是长坂大人。”
阿先自言自语说:“可不能失礼。”急忙擦了擦脸,整了整下摆。可是长坂主水助依旧纹风不动。小白在叫。明明要去散步,主人却一直不往前走,小白等得不耐烦地汪汪叫着。
主水助张大着嘴巴。
小白蹦蹦跳跳,把牵绳自主水助的手中扯离,兴奋地跑向阿铃。它是一只不认生的狗。阿铃也跑向小白和主水助。
“长坂大人!”
阿铃大声呼唤。对方这时才回过神来,放下举起的手,全身震了一下。
“哦,阿铃,”他直眨着眼,“这真是……又碰面了,你在做什么?”
“长坂大人出来散步吗?”
阿铃安抚着在脚边撒欢的小白,走到主水助身旁。主水助又张大了嘴,像在脑中搜索话语嘴巴一开一合地,说道:“我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啊?”
“船屋……在你家二楼的窗口那边,”他瘦削的手指指着窗口说,“站着一个我认识的人。那人正望向这里,我看得很清楚,吓了一大跳。”
他擦着脸,抹去汗珠。
“他正是我三十年前过世的叔父大人啊!就跟他过世那时完全一个模样。”
啊呀,是玄之介大人。阿铃也远远望着船屋的窗口。
“好怀念啊,他的长相就跟从前一模一样,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
主水助喃喃自语,似乎忘了身边的阿铃和阿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长坂大人,您一定很喜欢您的叔父大人吧?”阿铃小声问道。
“嗯?”长坂大人眨着眼,又用手背擦拭额上的汗。酷似鮟鱇鱼的脸略带羞怯。
“我上次跟你提过我叔父大人的事了啊。”
“是的,我听说了。”
这时阿先用眼神暗示阿铃,她便向长坂大人介绍了阿先。两人忽然一本正经地打起招呼来,阿铃觉得很好玩,心情轻松起来。
“长坂大人的叔父叫玄之介大人吧。虽然个性放荡,剑术却很厉害,也教过长坂大人对吧?”
主水助大吃一惊地说:“是的,可是,我对阿铃说过这件事吗?”
阿铃笑着望向阿先,阿先也微微笑着。主水助一脸困惑,像要找借口似的又说:“我上次也说了,叔父大人当年被牵扯进怪事而丧命。对长坂家而言,他是个麻烦人物,因此从来没人对年幼的我说明叔父大人临终前的事,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脑海里还是时常浮现叔父大人那晚干劲十足的表情,还曾梦到过叔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