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推开门,同事们纷纷向她道早安。悦子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一屁股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出了什么事?”一色从组长的位子上起身走了过来。悦子迟到极为罕见,更何况从她的脸色也看得出异样。

“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没问题,去会议室谈吧。”

一色率先来到走廊上,悦子浑身无力地站起来,为了迟到和暂时离席向同事们致歉后,跟着走出去。

“真行寺小姐,您看来无精打采的,是令尊或由佳里出了什么事吗?”一色问。

悦子摇摇头。

“没事就好,这么说是工作的事?”

同事中有个年轻女孩替一色取了个绰号叫“会走路的敬语”,因为他平时不论对哪个部下都会用面对保险客户的敬语来交谈。历经和贝原好子的一场唇枪舌剑后,悦子觉得一色的声音简直充满慈悲。

“我能帮得上忙吗?”

悦子说出原委,一色专心倾听,并不时接腔。

“这下子事情麻烦了。”听完之后,一色带着一点也不麻烦的安详表情说。

“你也觉得是我想太多了吗?”

一色侧首思索了一下才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正如您所说,人类的语言还有所谓的言外之意。还要看当时的气氛,即使是语气上的微妙差异,也能左右交谈的内容。对于‘救’这个字,既然您听了认为应该是‘救命’,那就一定是这样吧。”

听着一色的分析,悦子心中迫切的感觉消失了,总算又能提醒自己不可焦躁了。

“所以,真行寺小姐,您今后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啊……”

“我要先跟您确认一下,我现在问的是身为‘永无岛’职员的您打算怎么做,是这个意思哟,不是问您个人的立场。”

悦子睁大了眼睛凝视一色的脸。

“组长,你的意思是说,站在‘永无岛’的立场上,不该继续插手这件事吗?”

一色点点头,把那双像女人一样漂亮的手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请注意,真行寺小姐。我们在‘永无岛’,纯粹只是虚拟友人。会打电话来这里的人,固然非常怕寂寞,但其实也是防卫心非常强的人。他们虽然寂寞,但又不希望因为交朋友而惹来麻烦,深怕跟别人直接接触会引发问题,所以才会找上我们这种只能通过电话听声音的人。‘只能通过电话听声音’——反过来说,也就是‘只靠电话交往就可以’,您懂我的意思吗?”

悦子点点头。

“只靠声音交往的朋友,说来实在很方便。需要的时候,打通电话就出现了,简直像阿拉丁神灯一样。不需要的时候就不打电话,用不着管对方死活,反正对方也不会抱怨。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主动打电话的人就等于是主人,而我们是被动的。像‘永无岛’这种形式的电话中途之家要想继续维持下去,绝对的条件就是‘我们绝不主动涉入对方的私生活’。”一色微微一笑,“所以,对于‘永无岛’这种的常客,我们可以大胆地认定,他们不仅孤独还爱钻牛角尖,同时也是非常自私任性。我并不是说全都是这样。如果对方是个独居老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但若非如此,尤其是年轻顾客,我只能说,这种情况占了绝大多数。然而,这就是事实。”

“组长……”

“之前听说那个叫贝原操的女孩想跟您见面时,我会同意,就是因为我知道事情迟早会演变成这样,如果不让您切身体验一下,您恐怕无法真正彻底地了解‘永无岛’的意义。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一旦见了面,从此就属于私人领域了。一旦和打电话来的顾客见了面,‘永无岛’就立刻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因为去见对方,就等于是涉人对方的私生活。”

悦子默默低着头。

“同时,正如我刚才所说,只有寂寞时才想到依赖我们的人,最讨厌别人侵入他的私生活。这可是真的,不骗您。如果我们主动涉入对方的生活,从那一瞬间起,对方就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就算不是立刻,迟早有一天,对方会觉得我们很烦。您说难道不是如此吗?如果对方真的需要跟人面对面沟通,根本用不着来找我们,他周围多的是这样的对象。可他们就是因为怕麻烦,懒得结交这种朋友——不只可以经常获得、还得不断付出才能维持关系的朋友——才会选中我们这种虚拟友人。”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注意,真行寺小姐。我现在想要强调的是,对于那种会喜欢‘永无岛’的人,一旦涉人他们的生活就完了,不只完了,受伤的还会是您自己。他们冷酷、自私任性。一旦不再需要您,跟您有了私人交往后开始嫌烦或是兴趣转到其他地方时,就会轻而易举地把您抛弃。归根结底,电话这种机器原本就是一种自私的象征,因为我们只根据自己的需求,就侵入了对方的生活。”

“我倒不这么认为。”

“不,我当然也不是说全都是这样,请您千万别误会。如果是好朋友或情侣之间的电话,那当然不一样。像那种平常也会跟对方当面沟通的普通电话是另一回事,那是基于一分一秒也不想离开对方或很渴望在一起产生的替代行为。我认为那才是正常的形式。我现在所说的‘自私任性’,是那种心血来潮时才会单方面打来我们这种地方的电话。”

悦子忍不住将手放在嘴边,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她没想到竟然会从一色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的开场白好像说太多了,但我想说什么您应该已经明白了吧?真行寺小姐,就结论来说,我反对您再继续插手贝原操小姐的私事。她不是说她在朋友那边吗?说不定她正在打工。她没有通知您,我认为纯粹只是因为她忘了。”

“可是,我们并不是虚拟友人,我们真的变成朋友了。”

“她只不过到过您府上一次,就能如此断言吗?虽然您这么想,谁知道贝原操小姐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她当时只是在您的邀请下,临时起意跑去玩玩,事后觉得要维持这种朋友关系还是太麻烦了。”

可是,小操那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悦子在心中反驳。

“一旦开始嫌麻烦,只好断绝关系。贝原操小姐一定连想都没想到您现在会在这里如此坐立不安吧。事情通常都是这样的,只有声音、像阿拉丁神灯一样的虚拟友人,往往也被遗忘得特别快。”

悦子在一色滔滔不绝的表情深处,看到了过去一直没察觉的东西。那该怎么形容呢?公私分明?提得起放得下?不,不是那样,而是工于计算。

她这才恍然大悟,保险公司为什么要成立“永无岛”这种机构。这既非慈善,也不是为了表现企业家悲天悯人的情怀。说得白一点,等于是一种市场调查,目的是要搜集大量而且多半是孤独无依者的心声。在这栋大楼的某处,说不定现在就有人搜集打电话来“永无岛”的顾客的心声,加以统计,整理成数据。

保险不只是人寿保险,还包括了住院费、薪资保障、看护费用乃至个人年金等种类。同时,对于一旦出事便无人可依赖的孤独者来说,还有比保险更适合的东西吗?“永无岛”并没有露骨地宣传,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宣传了。这种不着痕迹的做法,正如我们观赏职棒转播赛时自然会映入眼帘的、设立在棒球场外围球网正下方的广告牌。

“组长,你的意思是说小操只是对我没兴趣了,所以懒得再搭理我了吗?”

一色笑了一下。

“要不然,也许她只是忘记了。简言之,如果您把她和您在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中结交的其他朋友等同视之,她恐怕会令您非常失望,这就是我的意思。”

“那,打来我家的那通电话呢?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应该是恶作剧电话吧。如果那真是贝原操小姐打来的,未免也太戏剧化了吧,真行寺小姐。”

悦子垂头闭目了好一会儿,努力镇定心绪。

她直视着一色的眼睛说:“请批准我休假好吗?我要休暑假。按照预定计划,我本来是从这个星期三开始休,能不能让我提早休假?”

一色转开视线,漫无目标地仰望空调。

“麻烦你批准。”悦子又说了一次。

一色叹了一口气,这才转头面对悦子。

“您想以私人身份去找她吗?”

“对。”

“那会很辛苦。首先,您打算从哪儿着手?”

“我想先去备案,然后再慢慢考虑今后的事。”

一色不禁苦笑。

“您可真顽固,好吧,我批准您休假。剩下的事,我会和其他同事商量,您用不着挂念。”

“谢谢组长!”

悦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可是,一色却竖起食指,说了声“慢着”喊住了她。

“真行寺小姐,我虽然是您的上司,但也是朋友,不是吗?”

悦子暖昧地点点头。

“那么,基于友情,我可以帮您一个忙。请您等十分钟,我在各方面都有熟人。其中,有个朋友在东京都辖下的警局担任少年科科长。”

一色立刻在会议室打电话给那个人,简短地说明事情原委后,他问对方,像这种案例,警方到底会不会出动警力搜寻离家出走的人。

应该不可能吧——这就是对方的答复。

那个熟人还好心地表示:“与其由你们这种老百姓贸然去询问,不如让我出马,应该会得到更好的响应。”然后就替他们向贝原操居住地辖区的警局问了一下。结果,负责协寻离家出走者的警察出面做出了同样的答复。

结束通话后,一色浮现出略带困窘的表情。

“您可别认为我是故意挫您的斗志哦。”

“怎么会呢,托你的福让我不用白跑一趟,谢谢组长。”

她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己对一色和“永无岛”都有了新的评价。对“永无岛”,是身价暴跌的鸡蛋股;至于对一色,就好像卖出的股票又用同样的价格买回来。只不过前后之间,分类的方式已有不同。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悦子必须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独自寻找小操了。这样也无妨,她会独自克服。

贝原好子只凭着一通电话,就认定小操只是任性离家罢了。而一色,则坚信打电话来“永无岛”的人都是三心二意、任性妄为的。大家都轻易接受了事实。

可是,悦子不同。明明不了解的事却自以为了解而轻易接受,因此失去自己在乎的人,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悦子绝不会再轻易被说服。

(人家很喜欢小操姐姐。妈妈,你要加油哦!)

唯一的依靠,就是由佳里的鼓励了——她想。

15

“你们两个,应该取个名字才行。”三枝一边煮着晨起的第一杯咖啡一边说。

“名字?”他茫然如鹦鹉学舌般重复,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中似乎闪过一阵轻微的头痛。

早晨来临了,可是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记忆仍是一片空白,徒增疲惫。不论是睡还是醒都糟透了,简直像被人推落至漆黑的万丈深渊,再从最底层慢慢爬上来。

“老是当个无名氏不太方便吧?我也不好办事。”

“可是……”

眼看他吞吞吐吐,三枝弯下身,把架着咖啡壶的煤气炉的炉火转成豆粒般微弱后,轻轻转身面对他。

“你不需要名字吗?”

他略微迟疑,但还是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一旦找到真正的名字,会对临时取的名字感到抱歉。”

“这什么意思?”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所以名字只要有一个就好。如果取了新名字——即便那只是暂时凑合用的——就等于在那一瞬间诞生了另一个人。而且,当我们找回原来的名字和身份时,临时的名字伴随而来的那个身份就得死掉,我不希望这样。”

他没把握三枝能理解,只是不安地盯着他。刚睡醒的三枝脸颊和下巴都覆盖着意外浓密的胡碴。

“你说得还真复杂。”三枝虽然面露不满,眼睛却似乎笑意盎然,“好吧,算了,那就照你的意思。说来说去,我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嘛。”

“就请你这么做吧。对了,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频频注意煤气炉炉火的大小?”

“因为我的咖啡是特制的,绝不能让它煮沸。”三枝说着立刻关掉煤气炉,“喝的时候,要站在操作台旁边喝。”

“为什么?”

“因为我没用滤网,是直接煮的,也就是直接把磨好的咖啡豆倒入水中。所以一边喝,还得不时地吐出豆渣,”

他简直懒得再争辩。

“我去叫她起床。”

走进七〇七室一看,她已经睡醒下床了,赤脚站在窗边。脚踝纤细白皙,分外惹人注目。

她大概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吧,立刻转过身,微微一笑。

“早。”

“早……你是怎么到那边的?”

“走过来的呀。放心,只要用手摸索,小心一点,还是照样可以行动。”

她一边推开窗帘,一边把脸转向窗户。

“今天好像也是个好天气。”

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她,与她并肩而立。

正如她所说,今天阳光强烈,蔚蓝的晴空宛如一匹染得均匀的布,覆盖了整个头顶。

“你感觉得到光线吗?”

她朝着太阳点点头,脸颊上的汗毛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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