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种医院。”
“哎,你们先等一下。这个我正要调查。先打一〇四,问出新宿榊诊所的电话号码.然后你再打电话过去。”三枝说着指向他,“对方如果听出我的声音,那就糟了。你就跟对方说你想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走。新宿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他把那个地名在脑中反刍,说:“好像知道。”
三枝从书柜抽出地图,在东京都全域的地图中,翻开有电车路线图纵横交错的那一页。
“在哪一带?你找出来指给我看看。”
几乎是立刻,他找到了位于山手线上JR新宿车站的位置。如果说东京的形状像一条斜躺的鱼,那么新宿正好位于腹部。
“现在我们在这里。在山手线的圈外,跟新宿是反方向。”三枝动着手,逐一指给他看。
“是,我知道。”
“你觉得自己本来就知道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他慢慢考虑。
“在走廊看到东京塔时,我一看就知道了,可是……”
这时脑中忽然浮现出“高田马场”这个词。他试着说出口,三枝吓了一跳。
“高田马场紧挨着新宿,你以前去过吗?”
“……也许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她,这时插嘴道:“三枝先生,我总觉得,我们两个好像不是东京本地人。你不觉得吗?”
最后的问句是针对他的。
他朝三枝点点头:“是啊。刚才我也跟她说过,一般知识还是好好地留在脑中,所以既可以跟煤气公司的人交谈,也能够打电话,还知道传真机是什么东西。一听到‘诊所’,也知道那是类似医院的医疗机构。可是,我们对东京的地理环境却只有模糊的知识,我认为这表示我们在失去记忆前,可能就只有这点了解。”
三枝轻轻摊开双手。
“很有可能。我想这应该是妥切的解释。一般来说,即使住在其他地方,起码也知道东京塔、新宿和原宿。所以,反言之,如果检视在你们脑中留下鲜明印象的地名,应该也可以追踪到你们住过的地方。”三枝满意地笑了,“不过现在,话题还是先回到榊诊所吧。你可以打电话吧?”
“OK。不过,请你告诉我,你刚才是怎么让对方打电话过来的?”
“就用这个。”三枝把刚才的传真纸给他看。大小各不同的文字与记号、粗细浓淡参差不齐的线条填满了整张纸。
“这是装这台传真机时,工作人员使用的测试方式。”
纸张的栏外还印着较大的文字:“检修后的测试传真。收到之后,请立刻回电。东京通讯系统客服中心出租业务部”。下方写着这间屋子昀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
“一般人啊,”三枝笑着说,“通常都很有责任感,一旦发现你打错了,都会打电话提醒你。”
打一〇四,立刻就查到了榊诊所的电话号码。查号台给的是总机号,所以也许不是那种小区的小诊所。
这次打电话,和之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他忍不住有点紧张,喉咙干涩难耐。会是什么样的对手接电话,又会发现什么样的事昵?一想到这里,汗水湿透了他的背。本想喝点水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从厨房水龙头接的水,不但温温的,还带着很重的金属味儿,反而令他更不舒服。
“振作一点。”三枝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像要打开惊奇箱时的心情哦。”
他试着打去,刚响了一声,就有女性的声音应答。他询问该怎么走,对方亲切地告诉了他。三枝按下免持听筒键让声音传出来,在一旁做记录。
他本想问那是家什么样的医院,但他知道一旦问了对方必然会令人起疑。道了谢正想挂电话时,对方反问他:“您说要来我们这边,请问有介绍信吗?”
他仿佛出其不意地挨了一拳:“啊?”
“门诊病人,如果没有介绍信,通常我们是不看的。您那边的病人是急诊?是您自己要看病吗?”
“不、不是我,是我的家人。”
他说完,看看三枝的脸色。三枝以眼神示意,鼓励他继续敷衍对方。
电话中的女子继续说:“该不会是酒精中毒吧?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可以介绍您去别家医院就诊。”
酒精中毒?
“喂?您在听吗?”
“阿,在,对不起。”
“我是说,如果不是酒精中毒,又没有介绍信,你们就算来了也是白跑一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人?”
看他愣得哑口无言,三枝立刻上前一步,想接过电话。他摇头拒绝,润了润嘴唇后,说:“呃——我们也不太清楚。”
“是晚上睡不着,还是拒绝上班或上学?”
三枝点点头。
“啊,说是睡不着。”
他一边附和对方,一边心跳加速。
“啊,这样啊。失眠啊。还有什么症状?具体说过怎样的话?会不会说话颠三倒四?”
三枝挑起眉头,缓缓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他一边向三枝点头,一边对着电话重述一遍:“说是每天心神不安,紧张得要命……我想也许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神经衰弱。”
三枝重重点头。
心理压力、精神衰弱,仿佛逐渐对焦,他终于回想起这些词的意思。理所当然地,最后就连他也隐约察觉到榊诊所是家什么医院了。他的喉咙干得要命。
电话那头的小姐语带同情地说:“实在很抱歉,我想我们恐怕无法诊治。您完全没有别家医院可找吗?”
“对。我是听说你们这家医院不错才打来的。”
“您住在哪边?东京都内吗?”
“是的。就方位来说,是在新宿的对面。”
“噢。如果是江东区或江户川区,可以去墨东医院。那边有精神科的急诊部,您何不打去问问?”
他殷勤地道谢后放下话筒。由于太出乎意外,手心都冒汗了。三枝扯着下巴。
“精神科啊。”“说不定,我们俩也该去挂个号。”她低声说。
20
坐上三枝那辆保险杠凹陷的车,在按对方指示的路线去榊诊所的路上,他仔细观察车窗外的景色,留意有无足以刺激记忆的事物。
从小松川匝道进入首都高速公路,笔直朝西。三枝像个称职的导游.不时加上旁白。
“对于这个恶名昭彰、收费特别贵的首都高速公路,有没有印象?”
“看到那张地图复印件时,我立刻认出小松川匝道,也马上想到那是首都高速的出入口之一。”
“喂,你会不会开车?现在看我开车,怎样?记得自己开过吗?”
方向盘、离合器、油门、刹车;后视镜中映现的后续车辆、超车用的车道、窗外飞驰而过的各种标志。
“我想我应该会开车。对,我曾经开过,我觉得好像连车都有。”
这点几近肯定。坐车这种情况、这种轻快的震动,开始摇醒他那沉睡的记忆。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是自动挡”,吓了三枝一跳。
“啊?”
“我的车是自动挡。看你频频换挡,我就想起来了。”
“你开自动挡啊,那是女人开的玩意儿。能不能顺便想起车型和车体颜色?能想起车牌号码更好。要是知道那个,就能立刻查出你的身份了。”
他把手放在头上,努力集中意识。可是,仿佛在轻飘飘无处可抓的窗帘汪洋中泅泳,即使不停地拂了又拂,恼人的迷雾依然纠缠不去。
一旦刻意回想就完全失效,或许还是任由记忆随意浮现比较好吧。这就像小别针掉在家具的缝隙里一样,越是伸手想掏出来,别针偏卡得更深。
“是河。”她忽然说。他闻言往窗外一看。
一点也没错,汽车正经过一条宽阔的河。大楼绵延直至水泥筑成的坚固堤防边,河水整片都是灰的,仿佛被人乱涂一气。
“你怎么知道?”三枝问她。
“听声音。感觉好像来到宽广的地方,而且风又湿湿的。”
‘你的直觉真灵。”
他又想到了她的过去。或许对她来说,身陷失明这种状态不是第一次。
又或者,纯粹只是她的适应力较强?
“刚才横越的是隅田川。有印象吗?”
他对“隅田川”毫无认识,不过,倒是看过类似的景象。他频频产生这种感觉。
“除了开车,搭乘其他交通工具也可以横越这条河吧?”
“那当然。搭乘JR总武线也看得见,公交车也经过,因为河上有很多座桥。”
又走了一会儿,路上开始严重塞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看吧,所以才会恶名昭彰。根本一点也不高速,对吧?我们从箱崎下匝道好了。尽量多走一些路线,也许更能刺激你们的记忆。”
三枝说着改走一般街道,虽说每处红绿灯都得停车,但这样感觉更舒服。他一直凝视着飞逝而过的街景。
“虽然印象很模糊,不过……”
“嗯?”
“记忆中好像待过绿意更浓的地方。”
“乡下吗?”
“不,是都市。不过,并不是这种到处都是柏油路和高楼大厦的景色,绿地和行道树比较多,而且……”
他集中精神把焦点对准脑中映现的那片淡色风景。
“而且什么?”
“街道的另一头好像还看得到山。”
三枝手扶方向盘,迅速抬眼,看着他映在后视镜中的脸。
“真的吗?”
“对,你觉得呢?”
她本来茫然地眺望着窗外,这时转过脸来,轻轻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要是我也能看到景色,或许就不一样了。”
三枝把注意力放回前面,慎重地说:“最近哪,有些地方虽说偏远,但其实大都市的街景和东京都差不多,顶多只是保留了较多的自然环境,而且还比这里容易生活。比方说札幌、盛冈、新潟、仙台……”
他仿佛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似的跳了起来。
“仙台?!”
“这个地名很熟吗?”
三枝转身,车立时晃了一下,差点和邻车道的大卡车擦撞,三枝连忙打回方向盘。她因此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几乎整个人跌入他的怀抱。
“仙台?”她大声说,“我也记得,我知道!”
三枝放慢速度,重新调整好姿势,吐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