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将脸转向他,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他从村下猛藏的照片中抬起眼,看着三枝。

“怎么了?”三枝问。

“我以前见过村下猛藏这个人。”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肘,把手掌放上去,随之传来一阵暖意。

“你确定?”

“对,应该是吧。”

三枝将手伸向希望牌短支烟的烟盒,急躁地点火。吐了两三口烟后,才说:“其实,打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的村下家有关后,我也猜想过,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他紧握一下她的手,放开后说:“请你把命案始末告诉我们。”

三枝又拿起另一份剪报。

“命案发生在去年的平安夜。”他用比之前略低的音量开始说,“幸山庄是前年开始着手的潟户町开发项目之一。潟户町面积辽阔,东西狭长,东端临海,可是,由于地势倾斜,崇山峻岭笔直落入海中,浪涛也很沤涌,所以无法游泳。因此,自古以来大家一直以为瑟有开发观光的利用价值。

“可是,这年头,海边休闲已不仅限于游泳了。潟户町逐渐富裕起来后,总算把脑筋转到这上头,想到还有一块尚未开发、没有荒废的土地,位于可以当天往返东京的地方,而且景色绝佳。

“问题是,这个再开发项目村下猛藏并未参与。那一带的土地山林属于个人私有地,地主和东京的建筑商签订合约开始大举建设。他们首先直接利用地形起伏建设高尔夫球场,铺上不畏海风的草皮,请来久负盛名的外国设计师量身打造了特别球道,球场俱乐部也砸下大笔银子。盖好之后,接着就是时髦的度假饭店、附有夜间照明设备的网球场、顶棚可以随意开启整年都可使用的室内泳池……可说是应有尽有。随后就开始正式销售别墅区。幸山庄就是这样精心打造、推出销售的第一批物业之一。”

三枝把一份薄薄的广告简介扔给他,上面印着“气候温暖风景绝佳的胜地,何不来潟户度假”。

“去年九月第一期推出的十二户短短一个月就销售一空了。那里距离东京很近,房子本身又的确物超所值,这是当然的结果。出事的幸山庄就是那十二户中的一户,最靠近海边。从后院翻过一道栅栏继续走上一阵子,就可以看到令人目眩的险峻岸壁。就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带着幼童很危险,但相对而言,景色也是最棒的。”

他随手翻开简介。正如三枝所说,依山傍海的翠绿大地上有着蔚蓝的天空。

“买下幸山庄的是三好一夫和绪方秀满这两个人,他们算是合购。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来往一直很亲密。而且,他们的故乡都在宫城县松椿郡,这跟某人一样,对不对?”

这就是刚才三枝叫他们记清楚的事。

“村下猛藏。”

“没错,三好和绪方都认识猛藏,小学和中学时代三人还是并肩而坐的同窗呢。可是,由于高中和大学上的是不同的学校,长大之后便少有机会联络,因为猛藏离开故乡了嘛。两人买下幸山庄时,才知道当地有村下猛藏这么一号有声望的人物,这才发现有机会跟几十年前的旧友重逢。真的是很巧。”

这个巧合却铸成了这场悲剧。

“他们很高兴能重逢。猛藏邀请两人下次带着家人来别墅时一定要去他家坐坐。于是,三好家和绪方家在去年圣诞节第一次前往幸山庄度假时,就受邀去猛藏家做客。”

“三好家和绪方家一行人接受了猛藏的招待。”三枝说着叹了一口气,“就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也许是因为内容逐渐沉重起来吧,三枝停了好一段时间,才继续说,“三好带了一个女儿来。他是鳏夫,一个本男人独力养大两个女儿。跟他一起来的是小女儿,名叫雪惠,当时二十岁。至于绪方,带了夫人来。夫人叫育子,当时五十岁。他们膝下有一个儿子,但没有一起来。受邀至村下家做客的,就是这四人。正巧与此同时,孝也回到潟户町。一开始我应该就说过了吧?孝每逢母亲忌日会回来扫墓。他母亲的忌日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

接下来几乎都和简报上写的内容一致——三枝先如此声明,才说:“村下家的菩提寺①和墓地都在距离村下家稍远的山坡上。孝去了之后,回程下山时,发现继父家中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年轻可爱的女孩。事实上,三好雪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美得令人忍不住惊艳回眸。

“孝立刻看上了雪惠。原本他跟继父就处得不好,自然不会顾忌对方是继父客人的千金。为了接近雪惠,孝那天难得地在村下家露面了,令全家人吓了一跳。”①一家代代皈依、举行葬礼、纳骨祭祀的佛寺。

听到这里,再加上傍晚太田明美的叙述,他已经可以大致想象出来幸山庄命案的发生经过了。

“孝为了占有雪惠,最后是不是做出令父亲蒙羞的行为?”他这么一问,三枝用力点头。

“命案发生后,据说警方侦讯时,村下猛藏立刻就提到这件事。孝趁着家中众人不注意,企图强行带走雪惠。由于雪惠惊慌大叫,所以他,没有得逞。”

“那,翌日的幸山庄命案是他做出的报复吗?”

“那是在平安夜十二点左右发生的。”三枝说着,拿起边缘略微泛黄的剪报,挡住了脸,“警方表示,孝带着枪,一开始的时候应该只是打算威胁而已——在他看来,只要能单独把雪惠拐出去就行了。没想到,却被三好和绪方夫妻发现,遭到出乎意料的激烈抵抗,所以才会开枪射击。事情就是这样。”

他立刻说:“可是,孝剪断了幸山庄的电话线,不是吗?”

三枝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我梦见过。”

“电话线被切断了。”

“还有一点。孝使用的手枪是不是跟我们房间藏的那把很像?不,说不定是同一把。”

三枝立刻起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她贴近他低语。

这时,三枝拿着手枪回来了。

“这玩意儿,是私造的土枪。”三枝说着右手做出轻拍的动作,简直像打开盒盖一样轻松地把弹匣转了出来。

里面没装子弹。六个弹孔,仿佛猛兽拔掉獠牙后的血盆大嘴。

“现在没装子弹。不过,你们交给我保管时,里面装了整整六发,没错吧?”

“对,是这样,没错。”

三枝把手往长裤后袋里一伸,好像要开始愉快的游戏般绽放出笑容。手从口袋抽出时,赫然握着子弹。

他吓了一跳。子弹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子弹应该是我保管的。”

“别这么斤斤计较嘛。”

三枝一发一发地检视后装进弹匣。在他看来,填塞弹匣的这项作业就仿佛是在破解填字游戏,以便找到无路可退、通往毁灭的关键词。

三枝一边动着手指一边说:“我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宫前孝用来杀人的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孝用的那把枪,只知道是四五口径,弹道稍微偏左,非常危险。可能是私造土枪吧。据分析,可能是仿造目前警官使用或者该说携带的警用手枪‘新南部’。”

三枝把弹匣转回去,就像陷阱关闭时的声音。

“目前只能推测,因为射杀四人的那把枪已经下落不明了。孝来往的那些人——主要是在东京——之中,的确有隶属黑道、把菲律宾等地私造的手枪走私进口的人。不过,就算朝这个方向追查,也没办法确定孝究竟弄到的是什么枪。”

“孝他人呢?没有被捕吗?”

三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眼凝视他。他也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感到,一秒又一秒,时间凝重得连呼吸都困难。紧贴在身边的她,呼吸声仿佛是从遥远的彼端传来的。

三枝把枪口对着他,两手牢牢握着枪。

“现在,如果从这个距离射你,”三枝用单眼瞄准目标说,“你会被轰到后面墙上,背上还会开个像咖啡杯那么大的洞。”

“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略带一点慌乱,尾音嘶哑。

他把她的手缓缓从自己手肘上拿开,然后说:“下落不明的不只是孝的手枪。孝本人也一样吧?换句话说,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尚未被捕。”

她用双手蒙住嘴。

“宫前孝该不会是我吧?”他说,“逃亡途中因为某种意外丧失了记忆。于是,我的继父村下猛藏和他的女婿榊达彦把我藏匿起来——是这样吗?”

三枝的嘴角缓缓扭曲笑开了。

“别急着下结论嘛。”三枝忽然失去兴致似的垂下手腕,猛地转身背对他。

这时,里面房间的电话铃声响起。铃声响了一两次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沙沙作响的摩擦声。

三枝发表宣言似的清楚地表示:“宫前孝已经死了。”

“死了……”

“从幸山庄逃离的途中,摔落悬崖,大概是半夜认错了路。等到天亮后,搜山的人从崖上发现了尸体,可是尸体在断崖绝壁下,据说当时一半泡在海里,一半摊在岩石上。大家正在犹豫该怎么拉时,尸体就被海浪卷走了。因此,孝的尸体和他的手枪才会至今不知去向。”

她战栗地吐出一大口气,靠在椅背上。

他一边听着,却忍不住为里屋传来的杂音分神。那是什么?那种沙沙的声音。

是传真机。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表情吧,三枝说:“当我发现榊诊所和幸山庄命案有关时,我把那起命案的相关报道全都重看了一遍。不仅如此,我还找比我更清楚那件命案的人问过。”

沙沙作响的声音停止了。

“刚才,我故意略过一件事没提。那四人是在半夜遭到枪杀,而且附近杳无人迹。但警方仍能立刻出动,是因为四人刚遭到枪杀就有人抵达幸山庄,发现了尸体。”

“究竟是……”她低语着,然后便像失声般陷入沉默。

三枝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因迟到一步捡回性命的有两人,是三好一夫的长女和绪方夫妇的独生子。他们两人事先约好了偷偷来访,打算给父母和妹妹一个惊喜。”

在他的脑海深处,记忆的扉页正飒然有声地翻开——

(像圣诞老公公一样给他们一个惊喜。)

(他们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今天是平安夜。)

三枝拿着传真走回来。

“那两人…下子失去了全部家人。两人都还很年轻,命案又这么惨,冲击也很大。虽然媒体拼命挖新闻,警方和两人身边的人都竭力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为媒体抢新闻的焦点。因此关于这两名幸存遗属,既没有公开姓名,也没有刊登照片。两人也没有召开记者会。因此,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他们的长相。”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冷汗从他的背上滑落。

“不过,我的老朋友当中有人拥有他们的照片。刚才,就是那人传真过来给我。”

递过来的白色传真纸上并列着两张大头照,显然是他和她的脸。

“幸会。”三枝说。

24

一回到位于吉祥寺的家,悦子连衣服也没换,就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打电话到从职业介绍所查来的“位于马车道的餐厅”。

“不,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女孩来打工。”听到这样的答复,悦子便将名单上的号码打叉划掉,但其中也有店家表示:“有,暑假期间是有女孩子来上班。”可是等她紧张兴奋地请那个女孩来接电话,传来的却是跟小操不同的声音。

这项工作很简单,但每打一个新号码就要紧张一下,所以还是打心底感到疲惫。打了十五通左右后,喉咙已经干渴难耐,她站在冰箱前,拿出盒装牛奶直接对嘴牛饮,然后又回到电话旁。要是由佳里看到了,一定会生气地说:“妈妈真是的,还警告我不准做那么没规矩的举动。”

名单上的电话号码全都打完后,还是没找到贝原操。

(真行寺小姐——救……)

那通电话再次在耳边复苏。每想起一次就愈添一份迫切,甚至仿佛逐渐带有悲痛的口吻。悦子一边祈祷,但愿这纯粹只是错觉和自己多心,一边忍不住颤抖。

晚上八点过后,她终于去接由佳里。

“妈妈,怎么样?”由佳里飞奔而出。义夫也一脸担忧地走到玄关迎接。

悦子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一报告,表明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利线索——其间,由佳里一直毛毛躁躁。起先,悦子以为她是急着早点回家,渐渐她发现女儿的嘴角在抖动,这是她有事情隐瞒时的习惯动作。

“由佳里,你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由佳里仰望义夫鬼鬼地笑了。

“可以了吗,外公?”

十岁女孩的鬼祟笑容后面隐藏的,不外乎是偷偷买了零食啦、忘了带东西被老师罚站走廊啦,或是在公园角落把别人遗弃的小猫藏在纸箱里啦。可是,听到义夫回答“可以”后,由佳里拿给她看的东西却是——

“这……不是小操的日记吗?”

由佳里得意地笑了,不过,眼中还有一丝窥探母亲心情的忧虑。

“你是怎么拿来的?”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咳嗽了一声才回答:“我和由佳里跑去贝原家道歉了。”

悦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为什么?”

“接到妈妈的电话后立刻就去了,地址是我告诉外公的。”由佳里说着,又加了一句,“做得太过分了吗?”

“不是,呃,因为你和贝原太太吵了一架嘛。”义夫不自主地把手放在领口,这也是父亲尴尬的时候会出现的习惯动作,悦子一看就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态度很客气,也或许是看我是个老头子,对方倒是没怎么生气就答应跟我谈了,还请我们进客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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