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长得蛮漂亮的嘛,啊?”

一看到那人,小操就想起大约两年前那次不愉快的经历。那是父亲的上司来家里彻夜饮酒时发生的事。

打一开始,那个上司就令人讨厌。小操勉强打个招呼,便自行离开躲回房间。

可是,当她下楼上厕所时,不幸却跟那人碰个正着。对方正好从厕所出来,已经醉得脚步踉跄,裤子前面的拉链都没拉好。小操不禁别开脸。

没想到,那个上司竟然喷着酒气凑过来。小操想逃,反而被逼到墙边死角。上司一把抱住小操,涎着脸几乎把沾满口水的嘴巴贴到小操脸上,用浑浊的声音说:“真可爱,贝原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让人意外。”然后,便不由分说地攫住小操的胸部。小操想推开他,可是对方用惊人的力量抓着她,令她无法动弹,连叫都叫不出声。

“你讨厌伯伯吗?啊?不可以这么说哦。伯伯可是大人物,比你爸伟大,你应该尽点孝道帮帮你爸。”那人说着就把下体往小操的大腿上蹭过来。

这次小操终于发得出声音了。她尖声大叫,叫个不停,直到父母冲过来,她还在叫。那个上司立刻离开小操,对着跑过来的两人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喝多了有点站不稳,不小心撞到小妹妹。”可是,小操永远忘不了,在回客厅前,那人用猥亵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的那一幕。

想起那时的事,至今都还感到恶心。而现在,她马上察觉,堵在门边的男人跟那时的上司是同类,都是那种一看到女人,立刻在脑中把女人剥个精光的男人。

被称为“医生”的男人仔细观察着小操。不起眼的容貌,配上狡猾的眼神恰到好处。如果说不跟这家伙睡觉就要杀了我,那我宁愿咬舌自尽,小操想。

“好吧,那你自己好好搞定。达彦,这丫头应该是你喜欢的那一型吧?”被称为“医生”的男人说话的语气像流氓一萍,“用不着替她做什么治疗,别让她碍事就行了。”说着大步走近床边,后面还阴魂不散地紧跟着那个护士,而且护士拿着银色托盘,上面放着针筒和小玻璃瓶。

小操想逃,可惜却迟了一秒。

“医生”用他瘦弱的体格难以想象的蛮力按住小操,也许他很了解剥夺别人自由的诀窍。趁着“医生”按住小操的时候,护士把针筒戳进玻璃瓶,汲取透明的液体。

“医生,没那个必要!”

榊医生抓住“医生”的手臂。可是,被瞪了一眼后,却有点退缩了。

“乖乖照我的话去做,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医生”对榊医生这么说。榊医生的肩膀立刻颓然下垂,松开了手。

这次换成护士按住小操。

“医生”拿起针筒,小操虽然又哭又叫,针头还是毫不留情地刺进右臂。

把空针筒放回盘子后,“医生”说:“在事情解决前,最好用药物让她睡觉。反正芬必坦多的是,没关系。”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榊医生,“只要别让人发现,就算偷腥也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小绿的,你不用顾忌我。”然后,他在护士的陪同下出了房间。

“那是谁?”小操颤抖着问。

“是村下医生。”榊医生说到最后也声音嘶哑。跟小操不同,他是因为怒火中烧……

不,不对。说不定,榊医生也畏惧那个“医生”。

“他是医生?”

“没错。”榊医生点点头,用手背擦拭额头,“对不起,吓到你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他那样也配当医生?”

“一点也没错。”

“他说‘万一失败了’,指的是什么?”

榊没有回答。

“小绿又是谁?”

榊医生的视线从小操脸上转开。

“是内人,所以那位村下医生就是我的岳父。”然后,他扶着门。

“晚安,你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小操却不这么认为,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榊。医生似乎鼓起了勇气才转个方向,又回到病床边,一手放在毛毯上,急切地低语:“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再忍一下,只要几天就好,请你将就着留在这里。”

不等小操回答,医生就出去了。

在黑暗与寂静中,小操开始摇头。不,不,不,我不能留在这里。也许是药效发作了吧,视野变得狭窄,思绪逐渐呆滞。不行,我不能睡着。

她下了床,抓起皮包,用钥匙开锁,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穿过仿佛沉淀在黑暗底层的白色走廊。途中多次踉跄,必须用手扶着墙。她搭电梯下楼。四下无人,赤脚踩着油毡布感觉好冷,白色墙壁不停旋转。

因为不知道房间是怎么分配的,她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门窗就打开试试。可是,门窗全都锁着,她还是出不去。汗水与泪水濡湿了脸颊,她抓着睡衣领口,四下张望。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她开始眩晕,再也站不住脚,蹲在地上手撑着地板。

电话,打电话求救吧,我必须通知别人我在这里。

诊疗室的门上了锁,她朝着事务室爬去,这里虽然没有锁,却找不到灯的开关。她就像即将溺毙的人寻找可抓的东西般胡乱挥手,撞到了桌角。剧痛使她在瞬间清醒,桌上有电话。

救我,救我。她只有这个念头。该找谁?该找谁?

几乎是在无意识中,她拨起真行寺家的电话号码。嘟声开始响起时,天花板开始转呀转,小操倒在地上。

悦子的声音传来。在半梦半醒之间,小操拼命呼唤悦子。

“真行寺小姐……救我。”

悦子在喊她。她听得到声音,可是已经无法开口。小操最后的记忆就是房里忽然大放光明,穿着护士鞋的脚走近,有人从她手里拿起话筒,然后只留下一句:“这丫头还真难缠……”

而现在,小操完全被监禁在这个房间里。钥匙也被没收了,根本无处可逃。也许是因为拿钥匙给小操的事被拆穿了,榊医生也失去踪影,说不定连他也被村下医生关起来了——小操这么想。

那个护士每次出现都会给小操打针,就只有她一个人来。可是,由于都是趁前一次的药效未退就再补一针,小操一直处于酒醉般的状态。就连最清醒的时候,都得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站起来上厕所,根本无力抵抗,对时间的感觉也逐渐变得不正常了。

有时她也会勉强起身,忍着眩晕从窗口向外窥探。然而,无力的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拨开百叶窗。百叶窗像铁卷门般关得紧紧的。好不容易从稍微拨开的缝隙往下看时,她觉得好像有人站在那里。可是,就算她大喊对方也听不见,而且刚站一下就撑不住了。

现在,也是这样靠着病床上的枕头,看着表,确认一天的结束——就只有这样。大约两小时前打的那一针,药效还未退尽。一天将要过去,然而,是哪一天?从第一次接受注射开始,已经过了几天?一天?两天?好困,快要睡着了。这样就不用再去想任何事……

这时响起敲门声,声音压得很低,也许不是用拳头,而是用掌心拍门。声音停了,门下闪过一道手电筒光。

小操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法采取行动。她心跳加快,甚至喘不过气来,但是却全身无力,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从门底下塞进看似纸张的东西,发出沙沙声。手电筒的光又闪了一次,似乎是在暗示她:看看上面写的东西。

光线消失了。竖起耳朵静听,好像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小操踉跄了好几次才下了床。她一时忘记左手的麻痹,用左手支撑身体,立刻摔倒在枕上。麻痹的情形比起刚在这个房间清醒时更严重了。

她几乎是爬到门边。地上的纸条是很普通的便笺纸,一端被撕破扯下来。上面,潦草的大字写着:“你被注射的是一种叫芬必坦的强力镇静剂,虽说只要排出体外就不会留下后遗症,可是长期接受高单位注射,会对心脏造成负荷。我已经把他们为你准备的芬必坦用生理盐水调包了。护士不知情。因此,从明天开始,打针后你要像打了芬必坦一样装出呆滞的样子。只要伪装得好,绝对不会被发现。这张便条纸,看完了记得撕碎扔进马桶冲掉。”空了一行,又补了这么一句,“让你卷入这种事,真的很抱歉。近日之内,我保证会让你回家。”

读完便笺,小操不禁抬眼看着门。这扇把她隔离在现实之外的门,只是一片平坦与雪白。

按照指示撕碎纸条是一项艰难作业。她放弃行动困难的左手,最后干脆用牙齿咬碎扔进马桶。

这一定是榊医生传的话。那位医生,也怕那个“大医生”,可是,他还是努力想要救我……

用尽全力回到床上,躺平后,小操闭上眼睛。

睡吧。睡一觉,养足精神。摆脱药物后,她就可以再次恢复思考了。思考后,便能采取行动。为了那一刻,她必须储存战斗力……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第三日

27

绪方祐司,二十四岁,三好明惠,二十二岁。这就是他们。

上午在三枝的陪同下,他们搭乘东北新干线前往仙台。把他们的时钟倒转回去的作业开始了。

三枝对于该去找谁,早已拟好计划。

“幸山庄命案发生时,有一个人代表遇害者两家,从应付新闻记者到举办联合葬礼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你不记得了吗?”

祐司靠着椅背摇摇头。

“毫无印象。”

“找回固有名词的感觉如何?”

“感觉还不太真实……好像被取了个艺名似的。”

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逃避行为,他想。查出身份一看,原来他们两个都在那场难以置信的灾难中失去所有家人……也许在下意识中,还是不想承认这一点吧。

明惠坐在他旁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看着窗户。每次一进入隧道,窗玻璃便映出她白皙的脸。

车内位子全坐满了,大多是携家带眷的旅客。隔着过道坐在旁边的两个旅客,正在谈论为了买到指定席车票彻夜排队的事,祐司听着忽然想起现在正是大家返乡过节的时期。

“三枝先生。”

“什么事?”

“你在旅行社也有人脉吗?”

三枝把脸转向他。‘怎么说?”

“因为你好像轻而易举就弄到车票了。”

“是我运气好。”

“真的吗?”

三枝站起身,也许是要上厕所吧,眼看他跛着右脚走上走道,附近乘客纷纷用好奇的眼神瞄了一眼。大概是累了吧,三枝步伐似乎比平常沉重,右脚也跛得更厉害了。

关于三枝右脚的事,他一次也没问过,可能是旧伤吧。

三枝大概是洗了脸,回座时头发有点湿。由于他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祐司也不便再多问。

昨晚他忙着阅读三枝手边的幸山庄命案相关报道,几乎完全没合眼。光是这样还嫌不够,去车站之前,他又整理了一些随身带着。他现在正把那些报道摊在膝上。

绪方夫妇、三好一夫、雪惠父女——遇害者的大头照,不论是哪份报章杂志,刊登的都大同小异。大概是因为死者幸存的遗属与亲友只最低限度地提供了照片吧。唯一例外的是某份女性周刊的剪报,上面登着雪惠成人礼时身穿漂亮礼服的照片,还加上“她的美貌引来野兽”这么一个标题。现在回顾起来,不禁令人怀疑提供那种照片给那种杂志的人到底有没有人格。

幸存的遗属——想到这里,祐司再次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们就是那所谓的“遗属”。不愿相信的感情冲动和明知如果不承认就无法有进展的理智,在脑中来回穿梭玩着捉迷藏。

照片中的雪惠,面貌和现在坐在旁边的明惠非常相像,眉眼之间更是一模一样,而且两人的轮廓,尤其是瘦削的下巴线条,看来应该是得自父亲三好一夫的遗传。

绪方夫妇的照片,也就是自己父母的照片,祐司从昨晚就看了不下数十遍——五官棱角分明、头发花白的父亲,脸蛋圆润、和年龄相称的鱼尾纹反而更显高雅的母亲……

知道事实、承认事实,还没有带来冲击。感觉上,就像待在窗户紧闭的屋里,听着强风呼啸而过几乎吹翻屋瓦的声音。风就算再强、再可怕,终究是在玻璃另一边。或许打开窗户伸出手会有更清晰的感受,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打开那扇窗。

强烈吸引他的,反而是幸山庄命案的嫌疑人——宫前孝的照片。

关于他,连照片都五花八门。长大成人之后的固然不用说,连过七五三节时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可就是没有命案时的照片。根据三枝的解释,案发时孝二十一岁。然而,在媒体刊登出来的照片中,出现得最频繁的是他十七岁高二那年的照片,他穿着学生服。那年母亲过世,也许孝离开村下家后,就再也没有拍照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替他拍照,甚至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高中时的孝,严格说来算体形偏瘦,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年。肩膀虽然宽,却是削肩,明明不算太高,看起来却似彪形大汉。五官乖巧斯文,打个突兀的比方吧,他的眼鼻轮廓如果男扮女装应该会很适合。

也有孝和他的母亲——已故的村下俊江——的合照。是专门报道八卦新闻的画报杂志刊登的,母子俩站在树篱围绕的家门前。根据照片旁边的说明,那栋房子是村下猛藏和俊江再婚时,为了她特地在同一块土地上盖的新居。越过低矮的树篱,可看到车顶。三枝说村下俊江死于车祸,说不定就是这辆车造成的。会这样想,是因为照片上的孝表情显得特别阴沉。

父母离婚,母亲紧接着再婚,对小孩来说绝非愉快的成长经历,更何况是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据说早在俊江认识猛藏前,宫前夫妇就已婚姻失和。这说不定是孝动粗遭停学处分的导火线。对孝来说,这是恶性循环的开始。动手打人,被束手无策的父母亲手送进精神病院,母亲因此和那家医院的院长熟识,最后和丈夫离婚再嫁院长——出院之后的孝面临的是和住院前截然不同的环境,以及身为一个正打算重新出发、做着幸福美梦的母亲……是因为这样,孝眼中才会蒙着阴影吗?祐司一直盯着照片,偷偷地想:不只是这样。这张脸、这双眼睛,他有印象。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那是祐司自己在这几天当中,每次面对镜子就会发现的表情。

他在害怕。宫前孝在害怕,充满了戒心。虽然不知道怕什么,但这张照片上当时年仅十七的少年,似乎已经领悟到前面正有不得不怕的事情等着他。

为什么——祐司只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那样盯着镜头?为什么会那样双手贴着身体两侧紧握拳头?为什么会那样两脚使劲站稳,好像是要作势挡在母亲前面?还有……为什么他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成杀人凶手?

“她的美貌引来野兽。”真的是因为三好雪惠吗?只因她不肯顺从,就这么简单?或者,是因为你在十七岁时看到的“不得不害怕的某种东西”又在幸山庄出现了吗……

从别的报道剪下的剪报中有一则提到,在命案发生的两年前,孝在东京被卷入黑道帮派私造、私售手枪的案子,曾经被警方找去侦讯。大概是独家新闻,篇幅登得特别大。据那篇报道说,孝不仅有机会弄到手枪,射击技术也是一流的。

“有一阵子,他就像疯了般拼命练习射击,他可以抛出五百元硬币当场击落。”文中还加上这么一段孝那时友人的说辞。

两年前的私造手枪案本身大概就相当轰动。关于那起案件,已经泛黄的杂志报道也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祐司也看了那篇报道,执笔的“S”记者写道——

“就连从拓荒时代便一直注重‘自我保护’这种思想的美国,现在也开始出现要求管制私有枪械的呼声。更何况,在日本这种在历史上向来‘自卫’意识薄弱的国家,说到枪炮任意流通,往往会直接联想到影响治安。可是,最近几年,不只是黑道帮派分子,就连部分青少年,也开始觉得这些武器极有魅力,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呼吁警方正视。”看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宫前孝不是拿手枪,而是身怀菜刀来偷袭,爸爸他们应该还有机会反击。

随着轻快的音乐,响起车内广播:“谢谢各位今天搭乘,我们即将抵达仙台车站……”

这时,三枝啪地睁开眼,反应快得简直不像是在睡觉。他双手牢牢握紧座椅的扶手。连祐司也知道,他有多么紧张。

列车开始缓缓减速,朝那片毫无所知的未来——不,是过去——正在等待他的土地驶去。祐司无意间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抵达仙台车站,并未戏剧性地让一切真相大白。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