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里我以前来过.明惠也一样,看起来似乎只是从一个混沌转移到另一个混沌中。
祐司一直搂着她的肩,配合着她的步调走路。该转弯、该停下,以及升降楼梯时,一定会出声提醒她。
自己和这个女孩原本就认识,至于熟到什么程度,目前还不清楚。但是至少,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都是孤苦伶仃的唯一幸存者。他必须守在这个女孩身边。怀着和之前摸索的过程中一路互相扶持截然不同的意味,他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在车站前拦下出租车,三枝把饭店的名称告诉司机。祐司事前已听他说过,为了避免不小心撞见熟人节外生枝,他特地选了一家远离市区的饭店。
三枝请司机尽量开慢一点。
“我们想体会观光气氛。”
“没关系。”中年司机笑了,“先生,你们从东京来?”
“对呀,猜得出来?”三枝说。
“当然猜得出来,是听讲话的腔调啦。”
“是吗?我倒是没感觉。司机先生,你自己讲话也没有乡音呀。”
“真的吗?哎,也许从我们这一代开始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吧。因为我们接受的都是标准国语教育。”
“方言会逐渐消失吧。”
“对对对。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也等于是失去一种特色嘛。现在的年轻人,看起来和东京人简直没两样,大概只剩下大阪腔还健在了吧。”
三枝瞟了一眼祐司.祐司稍微点点头。听本地人说话并未唤醒他任何记忆,正如司机所说,和东京一样。
然而,从车窗看列的景色就不一样了。远方可见山脉棱线,绿意盎然,虽然阳光炽烈,风却清爽吹过。司机也没开冷气,窗子是开着的。
“这里跟东京不同,夏天舒服多了,没那么闷湿。”司机笑着说。
大楼很多,街景和东京毫无差异,是个繁华的大都市。这个城市,这片景色,他曾经看过。不,不只是看过,他第一次涌起一种明确的感觉:我以前就住在这里。记忆宛如负片变成正片,逐渐从脑海最深处涌起。
明惠一直坐着不动,祐司轻拍她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到家了。”
她把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他,迟疑地略歪着头,低声说:“应该是呢。”
三枝保持沉默。
抵达饭店,三枝让两人在大厅等着,自己跑去打电话。
“如果是要打给我的亲友不如让我自己说更省事……”祐司这么一说。
三枝的反应是:“你又不知道跟你讲话的人是谁,这样反而会造成混乱。我会好好解释,请对方过来一趟。”
由于已经看过幸山庄命案的相关剪报,祐司和明惠大致都已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原先从事的工作。
祐司的父亲绪方秀满在站前大楼经营一家大型特产店,另外还有乡土料理餐厅。两家店以公司组织的形式管理,由他担任董事长。祐司作为独生子照理说就是继承人。但目前,他很清楚,他这个继承人回到员工群集的地方,绝不能一开口就说自己已经失忆。
据报道,祐司并未待在父亲的公司.好像是在东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家地方银行就职。至于他是被派到哪家分行、有没有跟家人住在一起一…这些情况,三枝手边的剪报井未提及。
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是市内某所公立高中的教务主任。据说那是所升学率很高的明星学校,运动风气盛行。至于妹妹雪惠,则是市内某所短大英文系的大二学生。明惠好像没工作,待在家里负责照顾两人的生活。
大厅人很多。祐司再次想到现在是观光旺季,正在放暑假。
自己应该是个上班族,跑去东京做什么?银行的工作怎么办?难道也是休夏季的假吗?
明惠忽然动了一下,两手蒙着脸,祐司顿时从沉思中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坐在大厅松软的沙发上,她纤细的身体沉了下去。
“嗯……头有点痛。”
他离开座位走近明惠,探头一看,她的脸色很苍白。
“我也不知道,总之忽然觉得很冷。”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以前好像也曾这样,在这种地方等待某个人。那件事——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拼命摇头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
“啊,真气人,要是我也看得见就好了!”
“你说在等某人,就你一个人?”
“对,应该是。”
那个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约会到底是什么呢?
祐司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在等的人该不会是我吧?”
明惠眨眨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其实也没什么根据啦。”
今早以来第一次,终于看到明惠暌别已久的微笑。
“不。好像不是你,如果是你,印象应该会更清晰……”她忽然住口,垂下眼睛仿佛在窥视脑中记忆,“说不定……也许是我妹妹。”
“你说雪惠?”
“我妹妹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我有个妹妹……不,曾经有过。”
这时,三枝回来了。
“对方说马上过来。他很惊讶,说要瞒着其他人,偷偷溜出来。”
‘你跟他透露了多少?”
‘我只说因为某些缘故,你们两人现在失忆了。待会儿要来的,是多年来在你老爸手下担任经理的人,名叫广濑耕吉。”
又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吧。祐司眺望大门口进出人群的眼中,出现了一个穿过自动门走来的男人。那人身材矮胖结实,迈着短腿匆匆走来,朴素的开襟衬衫腋下被汗水濡湿变色。他边用手帕频频擦拭已经秃得厉害的宽阔前额,边环顾了大厅一圈——然后,他的视线停在祐司脸上。那张看来就像个老好人的圆脸上,双眼和嘴巴都张得开开的,愣在原地不动。几乎是同时,祐司也涌起一股直觉,知道这是自己认识的人。
小矮子快步跑来。祐司起身,三枝发现后也跟着站起来。
“少爷,”满身大汗的小矮子咕哝,“还有明惠小姐。”
对她,耕吉也这么喊。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28
广濑耕吉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让三人上车后,就带他们回自己的住处。
耕吉的开车技术很差,车动不动就左摇右晃,每次发动起步都会猛地往前冲一下。他每次都一边擦汗一边频频说对不起:“因为太惊讶了,到现在还无法镇定下来。”
三枝大概是认为这种反应很正常吧,他一路上都没说话。祐司也没开口。
耕吉家位于市区外围,是栋小房子.旁边就有竹叶鱼板①的工厂,写着“产地直销,可送达各地”的广告旗帜迎风招展。
“在这里最安心。因为就我一个光棍独居,不会有人打扰。”
对三枝如此解释后,他来回审视祐司和明惠。
“你们二位,连这种事也忘了吗?”
“好像是。”祐司回答。
“还有,明惠小姐的眼睛又失明了吗?”
这话令三人都吃了一惊,明惠更是差点没跳起来。
“我以前也曾经失明过吗?”
这次换耕吉惊讶了:“您忘记了吗?一旦丧失记忆,连这种事都想不起来了吗?”
“全都消失了。就连名字,也是经过调查才知道的,不是自己想起来的。”
祐司的话令耕吉张着嘴哑口无言。他们在收拾得很整洁的榻榻米上围着小小的矮桌坐下,三枝详细解释其间种种经过时,耕吉一直来回看着祐司和明惠。三枝连细节都条理分明地娓娓道出,却省略了在两人住的新开桥皇宫公寓中发现手枪和一皮箱钞票的那一段,就连他自己的身份也只说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听完后,耕吉垂下了头。
“对不起。”祐司向耕吉道歉,他觉得不这么说真的很过意不去。
“您用不着道歉。看到您平安无事——呃,也许不算是真的平安无事啦,总之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耕吉说着频频摇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少爷您说要去东京时,我就会更坚持劝阻您了,都是我不好。”
“是我主动说要去东京的吗?”
“是的,也没告诉我们目的地就不告而别……起先,您连明惠小姐都瞒着。想去找您都无从找起。您大约每隔十天会打一次电话回来,我们①做成竹叶形状的鱼板,是仙台特产。也只能借此知道至少您平安无事。”
祐司和三枝面面相觑。
“起先……连我也瞒着?”明惠低语,抬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耕吉脸一垮,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您连这个也忘了吗?明惠小姐,我们董事长和夫人,还有令尊、令妹的葬礼办完后,您本来应该成为我们的少夫人,您和少爷已经说好要结婚了,我们大家都很期待这场婚礼。”
惊愕之下,好一阵子无人出声。
“真的?”祐司好不容易才问道。
耕吉听了频频点头。
“发生了那种事,一定很痛苦。所以,周遭的人都很赞成,并认为您二位如果能够结婚,那是再好不过,私底下也早已订婚纳聘了,是五月的时候办的。您不记得了吗?为了早日从那场悲剧中走出,振作起来重新出发,最好尽快成婚,所以才那样做。”
明惠捂着嘴,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看到那只手,耕吉说:“明惠小姐,您的戒指到哪儿去了?”
“戒指?”
“订婚戒指。那时您来找我说要去少爷那边看看时明明还戴着。那是明惠小姐的诞生石……叫什么来着,是一种很漂亮的绿色宝石……”大概是思绪混乱吧,耕吉一时说不上来。
“祖母绿吗?”
三枝帮了他一把,耕吉立刻用力点头。
“没错,没错,是少爷一个从事设计的朋友特别精心定做的,一看就知道。祖母绿雕成花瓣的形状。”
明惠摩挲着左手手指。
“没有呀……是掉了吧……”
“不是掉了,是被偷了。”祐司这句话,三枝也很同意。
“也许是怕那个会刺激你们恢复记忆吧,你们随身穿的、用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耕吉粗壮的脖子猛然咽了一口唾沫。
“听您这么说,简直像是有人故意要让他们二位失忆似的。”
三栈阴沉地说:“事实似乎正是如此。”
“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也这么想,可是……”
祐司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那行神秘的文字和数字。
“醒来的时候,就有这玩意儿了。”
耕吉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青,仿佛有人偷偷靠近他,把他的身体活塞拔开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