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快要十一点时,他发现三枝一个人偷偷溜出屋。
他本来想喊三枝,却临时改变心意,决定悄悄尾随其后。他走逃生梯,一边保持适当的距离尽量不让三枝发现,一边跟踪。没想到,三枝走到新开桥路,就拦下一辆正好转过弯来的出租车,上了车,所以祐司的跟踪之旅仅仅走了一百米就宣告结束。
对于祐司的质问,三枝吓了一跳——至少看起来是。本来总是一次就顺利启动的引擎,今天偏偏不合作,他生气地又拧了一次车钥匙,带着露骨的不悦说:“你没睡吗?”
‘是被你吵到,我才醒过来的,那么晚你跑到哪儿去了?”
坐在旁边的明惠脸上写着:怎么回事?
“我连一点小小的隐私都不能有吗?”
“你现在受雇于我们。’
“晚上是自由时间。”三枝把车开出去,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只是去散个步,因为我睡不着。”
搭出租车去?祐司本想这么说,终究没开口。但是,他再次在心中重复明惠说的那句话:“最好别让这人离开视线。”令他怀疑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每一件都是小事,拼凑在一起却足以产生意义。
再一次,他们开车从东向西横越东京。不过,今天没受到交通影响,车走得很顺。首都高速公路也名副其实,得以高速奔驰。
“因为今天是十五日①嘛,所以东京都内成了空城。”三枝说。
高田马场,据说是学生街。虽然三枝解释这是因为附近有早稻田大学,但光听还是想象不出来。
“所以,有很多专门租给学生的木质公寓和大楼。你之前住的房子,我猜应该也是属于那一类吧。”
那张明信片上写着“新宿区高田马场四丁目四十一之六、上田公寓一〇二”。为了调查幸山庄命案,竟然还特地租房子,可见应该是下定决心要长期战斗吧。
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毫无任何线索,到处打听吗——他想。没有人协助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离开仙台,来到东京呢?
他们在车站前下了车,剩下的路采用步行。
“虽然有点距离,但在附近走走,说不定能想起很多事。”三枝看着分区地图说,“站前大概就是这样。怎么样?”
只见狭小的公车站,以及黄色电车发车的车站。似乎也有地铁经过,阶梯一直通往地下。背对车站的右手边有一栋叫“BIG BOX”的大楼。①八月十五日为中元节返乡假期。
“我好像来过。”
祐司说完立刻窥探三枝的表情。对方只是眯起眼睛,似乎嫌阳光刺眼,看不出任何表情。
自己的确在这附近待过,应该也利用过这个车站吧。既然明信片上这么写,那就绝对不会错——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能老实地全盘相信。
也许这全部都是计划、安排好的——不,就算并非全部,至少也是受到某人的某种意图操纵,他有这种感觉。
在一年之中人潮最拥挤的时期,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买到了新干线的车票?三枝为什么一次也没犹豫,连找都没拭就能顺利抵达榊诊所?那里明明夹处于小街陋巷之间,很难找。
基本上,就连三枝说的“因为有前科,所以不能报警”,都很难判断有多少可信度。他反倒觉得,如果真的是一个这么容易受警方注意的人,不是应该尽量避免牵扯上这种事情才对?
在明惠房间发现的明信片,也不见得就是祐司写的。因为他现在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笔迹。也许只是故意设计成这样让他们相信——
对。从星期天开始的一切,说不定都是从头就设计好的。也许就是为了要让他们跟着计划走,他和明惠才会被抹杀记忆。
“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喊,他连忙跨步迈出。明惠和昨天一样,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不管他们会被带去什么地方,现在也只能听命行事了。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或许自然就会峰回路转——他如此相信。
上田公寓一〇二室门口并未挂着名牌。看来我不管到哪儿都是个无名氏啊,祐司想。
他们当然没钥匙,而这里也没有管理员。出入口的门锁看起来不怎么坚固,干脆破门而入吧,他想。
三枝转身四下观察了一圈。
“和新开桥皇官比起来,房租换算之下应该便宜个两三万吧。”他笑着说。门是三夹板做的,走廊的墙壁也四处都有霉斑。门旁有扇窗子,里面大概是厨房,面向这边的抽风机排气口的罩子上黏糊糊地沾满厚厚的油污和灰尘。
“怎么办?要破门而入吗?”
“你先别急嘛。入口阶梯那边不是有信箱吗?你去看看那里面,有些人会把备用钥匙用胶带粘在信箱盖子的内侧。”
祐司让明惠抓着走廊的扶手,照他说的去看。没藏着钥匙的信箱里只有一张写着“挂号领取通知”的细长明信片回函,日期是八月十三日。
祐司拿着那个回来时,三枝正好挺起了身,把手伸向走廊墙壁上的电表。
“找到了。”三枝沾满灰尘的指尖夹着钥匙,朝他亮了一下。
“不论是谁,藏钥匙的地方都不可能有太大的创意。信箱里放了什么?”
祐司把挂号通知单给他看,三枝侧首不解。
“会是什么呢?管他的,待会儿去领领看。”
三枝打开门锁,三人踏进屋内,很亮,而且闷热得令人窒息,因为正面窗子的窗帘全被扯开了。
只有四叠大的厨房和一间六叠大的房间。厨房里有小冰箱、红色热水瓶、烤面包机,另外,小推车上还放了电饭锅,和之前在新开桥皇宫看到的光景极为相似。厨房的沥水篮中放着两个盘子和两个玻璃杯,拿起来一看,全都干燥得刮手。
里面房间的正面是窗户,左手边是壁橱。旁边有衣架,挂着男女各式外套与衬衫。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可以把桌脚折起的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放。右手边的墙上挂着月历,没有电视,电话则放在窗边的箱形收纳柜上。
“怎样?想起什么了吗?”
听着三枝的声音,祐司眺望着隔开两个房间的玻璃拉门。
星期天早上,当他环顾新开桥皇宫的屋内时,看到那间屋子的玻璃隔间门,曾经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破裂的玻璃。(对不起,这不是强化玻璃嘛……)
这间屋子的拉门在木框中镶了三片长方形的磨砂玻璃。走近仔细一看,只有第二格和第三格的玻璃看似崭新。接合处的胶泥也还没弄脏,摸起来有点软,可以用指甲抠出痕迹。
原来那是这拉门撞破时的记忆,应该是电器行或搬家公司的人搬东西进这间屋子时,一不小心撞破的吧,他想。如此说来,自己的确在这住过一阵子——这点应该可以确信。
屋内整体上比起光看公寓外表时以为的要清洁舒适多了。一走动就掀起尘埃,飘在从窗口射入的金色阳光中。可是,在这个尘埃满天的夏季时节,只要一天不打扫就会变成这样。祐司和明惠到今天为止至少已经四天没回这里了,也难怪会有灰尘。
明惠摸索着找到厨房的水槽。这里没有热水器,只有一台古典的壁挂式快速热水器。那台热水器和水槽边缘,乃至双嘴煤气炉,全都擦得亮晶晶。
一定是她打扫的,他想。她做事想必相当有规律,这是为了让狭小的房间住得更舒服。想到这里,他忽然很心疼明惠。
“这是新婚夫妻的住处嘛。”三枝笑了一下,摸摸衣架上挂的衣物,对身在厨房的明惠说,“小姐,看样子你好像很会做家务哦。衣服熨得漂漂亮亮的,就像送去干洗过一样。”
虽然没有戏剧性地恢复记忆,但是站在房间里,他可以感到这里是安全的。
“好,那就开始动手吧。”
三枝又要搜寻了,可是祜司并未抱着太大的期望。
“如果,我们俩真的打听到什么幸山庄命案的新发现,那证据一定也早就被抢走了。连记忆都被消除了,怎么可能还会让那种东西留着?”
三枝站在窗边,面对着太阳说:“老弟,你这么笨吗?”
“啊?”
“听着,我们先来整理一下好了。”三枝转身面对他,“你会重新调查幸山庄命案,一定是对一般新闻报道无法说明的某个疑点掌握了可以查出真相的某种线索。要不然你不可能特地从仙台跑来。而且,你根据那个线索在这里落脚继续调查。”三枝大手一挥,指着屋内,“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忍者,在调查过程中,你的举动当然也会传到村下家人的耳里。就算再怎么小心,他们还是会发现你好像在搞什么鬼。于是,基于这样对村下家的人很不利的考虑下,你们被消去了记忆。这个推论,昨天我们不是已经讨论很久了?”
“对。”
“你当初也没料到会被抹去记忆。假设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不会料想那么多吧。可是,这点你应该曾设想到,写的东西会被偷——足以成为记录或证据的东西可能被抢走。这样一来,你应该会以某种方式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才对,是吧?”
祐司靠着墙。原来如此,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实际上要怎么找?假设是租用保险箱,那就算找到钥匙,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哪家银行。”
“老弟,你有印象是放进保险箱吗?”
祐司摇头。
“那,也许就不是这样,我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由于房间没空调,趴着找东西很辛苦。还不到十分钟,祐司和三枝就已大汗淋漓。
壁橱里有点杂乱。上面那层规矩地叠放着被子,两个防虫收纳盒也排得整整齐齐的,可是下层的纸袋和盒子却东倒西歪。仿佛有人知道某个东西藏在里面,却不知道到底放在哪里,所以干脆乱翻一气。
下面那层放了一个小旅行袋,里面只塞着一团报纸,上面放了一包除虫剂。可能是明惠从仙台带来的吧。在这住下后,行李都拿出来了,所以把旅行袋妥善收进橱中。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把被褥全都拉出来,彻头彻尾地拍了一遍。本以为被套里可能有东西,结果拍出来的全是灰尘。不过,至少发现被子都是租来的,边上缝着经营者的标签。这件事似乎象征着“只要事情解决了就能凯旋”的心情,祜司不禁一阵心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明惠。
他反复检查堆在厨房角落的旧报纸,什么也没找到。墙上用图钉钉着的收纳袋也看过了,只有几张开给“绪方祐司”的煤气费、电费收据,自己大概也没那个时间和别人通信吧。
掀起壁橱顶上的板子,拉开铺在厨房地板的塑料垫,想得到的地方全都巨细靡遗地搜遍了,结果还是零。将近中午时,祐司和三枝都累惨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没希望吗?”在厨房安分等候的明惠怯怯地开口问道。
“你用不着担心。”祜司回答。
收纳柜的抽屉里有两包没开封的柔和七星,烟灰缸在厨房的柜子里。祐司和三枝倚着墙壁吸烟,在厨房接水喝。
“厨房也看过了吗?”
“嗯。”
“蔬果柜和冷冻库也看了?”
“嗯,什么都没找到。”
是吗——明惠垂下头。
“到这个地步,只好铤而走险了。”三枝擦着脖子上的汗说。
“铤而走险?”
“对。假装握有记录或证据,然后先去找榊达彦。”
“他不会老实招认吧。”
“那就威胁他,我们这边还有手枪,你忘了吗?”
祐司吓了一跳。他的确忘了,自从交给三枝保管后,他就尽量避免再去想那把手枪。
“三枝先生。”
“干吗?”
“如果照你刚才的推论,那把手枪和现金又要怎么解释?”
三枝一边呻吟一边伸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肌肉。
“的确,那很难解释。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村下家的人抹去你们的记忆后,可能是为了防止你们跑去警察局或医院,才会留下那些东西吧。实际上,就因为有那两样东西——不,加上染血的毛巾应该是三样——你们才会寸步难行。不是吗?”
“只为了那个原因就留下五千万?”
“如果是村下猛藏,这点钱根本不算大事。”他笑着说,“如果这样就能打发你们,那还算是便宜的。”
“可是手枪呢?那可不是随便就弄得到的东西。”
“只要有钱,简单得很,而且据说猛藏和当地的黑道组织也有勾结……”
明惠仰起脸。
“那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是只有潟户町才有的情形。总之,在那种已经变得一党独裁,金钱和权力都被一家掌控的地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自然会有各种组织主动来投靠。”
虽然不是刻意要问出什么,祐司忽然问道:“猛藏自己会开枪吗?”
三枝笑开了。
“应该会吧。要开枪的话谁都会。问题是,击出去的子弹能否打中目标。”说完又恢复一脸正经,“尤其是考虑到像幸山庄命案这种极有效率的射杀方式,要说他能否做到,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想猛藏应该做不到。至于孝,可能性要高多了,在我搜集的剪报中,不是也有人提到这点吗?”三枝把烟熄掉。
“言归正传,对方可能很有把握,以为你们两人的记忆绝不可能再恢复。假设真是这样,那他们只要留下那三样东西,你们就再也不能怎样了。”
“你是说我们只能身份不明地苟且偷生?”
“没错。一边害怕着自己失去记忆前是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迟早会离开新开桥皇宫。就算有亲友——例如仙台的广濑耕吉——看你们失去音讯不放心,来东京找你们,顶多也只能找到高田马场的这间屋子,你们将会变成失踪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