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搜山时首先搜的就是这条路。可是,由于当时正值深夜,大概没发现孝已经坠崖。
小宫山说,这三点就是主要理由。我当时也同意了,我以为警方出马应该不可能有错。
可是——
当事人——也就是向我解释的小宫山自己,却正好和我相反,看起来一脸纳闷。他会一边解释一边吞吞吐吐,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我就问:“刑警先生,您个人的看法呢?”
他沉默良久,然后才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做不做什么的问题,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您无法肯定答复,是因为您自己认为宫前孝已死的可能性很低吧?”
小宫山没说话,缓缓点头。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怎会有这种事。因为在我眼中,这位刑警着起来应该是侦查小组的核心人物。
“上级说宫前孝已死,那他就是死了。所以上级命令我们找遗体,我们只能全力去找。”
事实上,搜索孝遗体的行动规模相当大。耕叔,你应该也记得吧?
“虽然还是没找到,总之应该就在某处,宫前孝已死,这个结论不动如山。只因为找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就怀疑打一开始根本没有遗体,这种念头是不可原谅的。”
“你口中的上级,是根据什么做出宫前孝已死的结论?”
小宫山一脸黯然,打哑谜似的说:“因为村下猛藏这么说。”然后,连忙压低声音,“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请你忘了吧。”
——因为猛藏这么说。
我起先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心里想:凶手的父亲如此主张又怎样?
解开这个谜底的,不是在案发的潟户,而是等我回到仙台看到杂志时。
那篇报道写的是村下猛藏这个人物在潟户町拥有莫大的权力。无论是经济上或人脉关系上,猛藏的地位都稳如泰山。
人脉。对,这就是答案。
负责调查潟户町杀人命案的县警刑事部长有个年长三岁的哥哥,原本是律师,现在是保守党议员。他在参选的时候,猛藏给过他资金援助。光是按照《政治资金规正法》公开的金额就有一千多万,私底下给的钱想必更是难以记数吧。
身为县警刑事部长,当然可以左右调查方向。就算警视厅有意见,议员也会介入摆平吧。幸山庄命案并非无法查明凶手,凶手早已确定,只不过没有逮到他。要把案子朝“虽未发现遗体,但确定已经死亡”的方向诱导,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那样的话,社会上也不会再议论。
我开始想,小宫山刻意使用“因为村下猛藏这么说”这种说法到底有什么含意。
我认为,那也就是说,是猛藏藏匿孝——或是把他软禁起来也不一定。
受到猛藏的请托或施压的县警上级长官,就算是财源捏在猛藏手中或是要靠他照顾,毕竟不可能把一个背着四条人命的杀人凶手和凶器放任不管。如果那样做,万一下次又闹出案子,必然会万劫不复。而且我相信猛藏也不会笨到这样拜托人家。所以他很可能在案发后刚开始侦查没多久就抓到孝了,然后再从手下中挑两个可以委任这种差事的人,让他们谎称看到孝的尸体。
接下来,他再拜托县警刑事部长,或那位部长当议员的哥哥:孝已经被软禁起来,我保证不会再让他给社会增添麻烦。所以,请采用我部下的目击证词,把调查行动朝着孝已死的方向进行——
耕叔,你不觉得这极有可能吗?
自从这个念头盘踞脑海后,我开始过着只在意这件事的生活。我把银行的工作也辞了,有段时间甚至连明惠都忘了。要不是她眼睛失明,我可能会继续那样下去吧。
令我困扰的两点是:实际上找不到孝人在何处的证据;还有,就算藏匿孝,对村下家和猛藏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后者,更是个难题。
村下猛藏为什么要藏匿孝?
纵使把他藏起来,也没有任何好处。全国都知道孝是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就算把他藏起来,也不可能恢复村下家的名誉。
我也不相信这是出于亲情。案发后,猛藏虽然摆出一副替孝赎罪道歉的姿态,但我总觉得那极可能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坚持这种低姿态,就可以安然躲开社会舆论的矛头了。
不过——
以下所说的只是旁证,而且不过是谣传,所以我也不敢断定,但这个实例倒是可以说明村下猛藏为了保护自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耕叔,十八年前,在东京的麻布曾经发生一场饭店大火,这你还记得吗?那家饭店叫“新日本饭店”。当时入住的八十三名房客中有四十一入烧死,死伤惨重。
”
这场火灾很明显是人为过失。新日本饭店虽是一家当时才完工半年的崭新饭店,却没有防火门和自动洒水器,也没有装设烟雾侦测器。就连灭火器,都没有放在各个楼层。客房的窗帘也不是防火的,逃生门被堵起来,用来堆置杂物。
更糟的是,这家饭店只求外观漂亮,八层高的建筑物中央是挑空通风的。起火点虽在二楼,但火灾一发生,通风口顿时成了超大烟囱,浓烟迅速蹿往各楼,助长火势不断往上蔓延。在罹难者中,有不少人都是被火逼得从高处跳下才死的。
你也许会想:这场火灾我倒是知道,可是这跟村下猛藏应该无关吧?
如果这么想,就错了。
的确,这场火灾后来经过审判,饭店业主和经营负责人都被判刑了。但他们其实只是替身,真正提供资金、订购设备、把成本压到最低、命令负责人压榨员工好让自己中饱私囊的——
据说就是村下猛藏。
光在潟户这个小镇当名人可能已经无法满足他了吧,他开始放眼东京。
十八年前,猛藏四十一岁,潟户友爱医院已经跻身大医院行列,收益也越来越可观。于是,他开始考虑去东京发展。而他首先着手的就是经营饭店。要找人当替身,是因为他认为在这竞争逐渐激烈的行业,如果让人知道精神科医院的院长就是经营者,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
当替身的人会唯唯诺诺地挑起火灾的责任认了罪,没把猛藏抖出来,大概是因为猛藏砸了大把银子,承诺照顾他们的家人,还替他们请了最好的律师吧。不管怎样,总之他们也明白,这只是业务过失致死罪,不会判太重的刑罚。
这不是我的臆测,是从杂志的报道中摘录出来的,那篇报道的复印件我夹在这里——
在调查村下猛藏的过程中,我被这篇报道着实吓了一跳。于是,我找出几名当时的相关人士,亲自去见他们,希望能得知更多详情。
其中一人,火灾当时在新日本饭店担任客房服务员,他对我说:那场火灾的起火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据报道,是某个打扫空房间的服务员躲起来抽烟,才会一不小心引起失火,可是那个人摇摇头。
“真正的肇事者是村下猛藏的长子一树。说是空房的那个房间其实有人住,是猛藏的老婆清子带着一树住在那里。清子是来东京大采购的,不是逛街乱买就是扫街大采购。每月一次,为了在潟户炫耀,特地来东京买衣服回去,这是那个女人的习惯。”
“当时一树应该才十岁左右吧?”
“是清子睡着的时候,那孩子偷偷玩火才引发火灾的。而且,清子醒来发现失火后,只顾着自己逃命却什么也没做,带着小孩,拔腿就溜之大吉。这种女人跟猛藏还真是绝配。”
新日本饭店惨剧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而猛藏为了湮灭事实,收买了一个客房服务员,叫他出面顶罪——这个说法据说在饭店相关人员间广泛流传。
“看到一树这个长子长大之后变成什么样子,就觉得猛藏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那个人说。
村下一树由父亲出资在东京的北新宿经营一家酒吧。不过那纯粹只是应付社会眼光,实际上等于一开张就关门大吉,一树自己严重酗酒,足以被送进他父亲的医院,而且还贪恋女色——关于这点,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
不过,一树怎样都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猛藏过去曾有这种不择手段保护家人的“辉煌纪录”。
可是,这点不能原封不动地套用在孝身上。
他和一树不同,不是猛藏亲生的。猛藏和孝的母亲再婚时,既未办理手续领养他,也无意这么做。因此孝无权继承村下家的财产,也仍旧冠着“宫前”的姓氏。照这样看来,猛藏在案发后强调的“我把孝当成亲生孩子,一直努力让他打开心房”的说辞,就变得难以相信了。
按照一般的解释,找不出猛藏藏匿孝的理由。于是,我开始调查猛藏和村下家的相关背景。
首先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孝母亲的车祸身亡,当时,曾有不利于猛藏的谣言。内容大致是说,那是蓄意谋杀,俊江是被猛藏害死的。
据说他也的确有杀人动机。当时,猛藏已经和现任夫人宽子交往,他和俊江之间自然也就龃龉频生。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呢。不过,只因为感情不好、对老婆厌倦了就杀人,这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用不着铤而走险,直接离婚就行了。纵使要付扶养费,短短一年的婚姻生活,应该也不需要付多少钱吧。
关于这点,俊江死亡当时,匿名信满天飞。内容指称是猛藏吩咐熟识的汽车修理厂,在车上动手脚害死俊江。至于被指名的“服部汽车修理厂”的老板甚至扬言,他要揪出写匿名信的人,和猛藏一起控告对方。
真相究竟如何,我无法置评。就算真的是猛藏害死俊江,也不能确定这和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孝有什么关联。
而且,还有更惊人的事实出现,是关于潟户友爱医院的。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事实真的令我惊讶万分。
潟户町的居民嘴巴都很紧。不过等我有耐心地试着接触后,逐渐发现,他们闭口不谈并非出于对猛藏的忠心。
大家其实是在怕他,耕叔。
村下家等于是负责掌管整个组织的黑道家族,猛藏就是黑道头子。谁敢反抗,就别想再在潟户町混下去。不仅如此,连生命都会有危险。警方对猛藏毫无办法,地方报社也一样。因此就连面对大批来采访幸山庄命案的中央新闻媒体,也没人敢多说一句。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泄露出去。因此,潟户友爱医院才可以伪装成优秀的大医院至今。
那些人敢对我松口,可能是因为我是幸山庄命案的受害者家属吧。潟户町的居民对那件案子过于迅速解决感到不满与不安。
告诉我内幕的,不只是当地居民。在同属该县的各家福利机构和医院、饭馆、廉价旅馆街,还有,我想到友爱医院酒精中毒的病人特别多,所以也一一走访了戒酒团体、指导戒酒的医疗机构,找到了很多“前友爱医院的病人”。他们迫不及待地向我倾诉,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再三诉说过友爱医院的可怕,但却没有人当作一回事。人们总以为,反正都是些脑袋有毛病的家伙胡言乱语,反正都是些酒精中毒的人渣在瞎扯,鬼才会相信。
关于那家医院,有数不清的恐怖故事。光是我听到的,就有以下这些:
院内一旦有病人死亡,绝不让家人看到遗体。更过分的是,干脆擅自火化,因为怕家人发现死因。
三餐总是吃碎成渣的麦饭或快腐败的陈米,菜色粗陋,难以下咽。病人明明缴了伙食费,村下一家却把这笔钱直接侵吞,中饱私囊。
住院病人携入的物品在隔壁镇的拍卖会上出现。
只要使用大量药品,便可申请健保补助,做检查也可领取费用,所以只要有健康保险制度在,让病人住进医院不放人走,管他需不需要药品和检查都给他重复疗程,医院自然就会有源源不绝的收入。
以“作业疗法”的名义派病人出去当临时工,工资当然是医院没收。
友爱医院喜欢收容酒精中毒病患,是因为他们出院后再度入院的几率很高,是好主顾。酒精中毒者多半遭到家人疏远,甚至还有人拜托院方:住院费他们照付,只要别让病人再出院就好。这么一来,只要把病人扣留在院内,就可以狠捞一笔。他们专程派人到东京的山谷和泪桥一带募集酒精中毒者,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上述患者再次住院时,多半会被送去之前住院的地方,所以友爱医院在住院病人的手臂写上号码。只要公告世人他们有这种措施,即使外县市或东京的病人,一旦病倒路边被警方发现,警方会立刻通知友爱医院,如此便可确保病人人数维持稳定。
不做任何治疗。如果把病人治好就赚不到钱了。表面上虽然洋洋洒洒地列出一堆名医的名字,实际上除了村下猛藏、女婿榊达彦和远山显之外,就没别的医生了。
护士和看护也绝对寥寥无几。从病患当中择人监视病人,就像电影中的纳粹集中营一样。
村下猛藏和当地警察交情颇深。整个镇既然都在猛藏势力之下,警方和政府部门当然也不例外。猛藏和最近在东北地区扩大势力的黑道帮派也有勾结,据说因伤害或杀人罪嫌疑遭到逮捕的帮派分子请村下院长捏造个精神分裂之类的病名,刑罚就可以减轻。听说像这种帮派分子在法院判决下被送入友爱医院后,往往担任院长的保镖,或是摇身一变成了“看护”,专门负责监视病人。因此,友爱医院的病人中,受到看护持枪威胁的病人也不在少数。
在友爱医院,电击疗法是家常便饭……
你有何感想,耕叔?
我听了之后很想吐,我终于理解老爸生前去幸山庄参观,第一次和猛藏重逢时,为何一点也不高兴了。
老爸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现在写的这些情形,但他们俩打猛藏小时候就认识他了,对吧?而且还肯定地说,在那里“没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总之他就是口才流利,而且说谎也面不改色。纵使人家发现他做的坏事逼问他,他也绝对不承认。即便把他押到现场对质,他也会说:不是我的错,是某某人命令我这样的。不是把无辜的人拖下水,就是把过错推卸到别人身上。”
我听说,老爸小时候是孩子王,所以没怎么被欺负过,可是三好先生却因为猛藏受了不少罪。
老爸不会随便说别人坏话,三好先生也一样。可是他们两个却用看到虫豕般的厌恶眼光来看待他——
说到这里,我想起明惠以前告诉过我一件事。
三好先生一家在购买幸山庄的过程中,每次除了三好先生,雪惠也会一起跟着。因此,她很早就见过猛藏。据说,猛藏似乎看上了雪惠,还跟她说什么他下次要去仙台,到时一起吃饭。
雪惠当然不可能真的答应,她只当是社交辞令听过就算了。没想到猛藏真的来到仙台,还打电话给她。由于猛藏纠缠不放.雪惠最后推辞不了,只好拜托明惠陪她一起去。听说猛藏一开口就指定在他投宿的饭店大厅碰面。
那天,据说明惠和雪惠两入合力才勉强摆脱猛藏回到家,明惠吓坏了。那人坐过再站起来的地方都好像泛着一层油光。她说那个人很讨厌,而且不是那种可以当作笑话一笑置之的讨厌——
因此我觉得,幸山庄命案的前一天,老爸他们竟然会去村下家做客,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如果反过来想,倒有可能是登门声讨跟他划清界限。总之,老爸他们和猛藏的关系,绝非案发后那家伙宣称的那般良好。
下面这件事是老爸在考虑要不要购买幸山庄时告诉我的:幸山庄所在的别墅区开发计划,据说是潟户町当地难得一见、态度强硬的“反村下帮”地主,找来东京的建筑商着手进行的。因此,开发后就算发展得再繁荣,猛藏也捞不到一点好处。
潟户町的确是靠着村下家族的庇荫发展起来的。可是,到头来,变得跟一党独裁制的国家没两样。所以,我们应该来组个在野党——这就是他们的动机。
对猛藏来说,看到这种发展当然不可能高兴。可是,开发促进派的做法非常巧妙,他们找遍所有不受猛藏控制或是光靠猛藏对付不了的银行及大型房地产公司,让计划上了轨道。如此一来,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猛藏马上软化态度,宣称自己医院的病人要做“作业疗法”,以这个名义派人到别墅区工作。促进派的人面对“为了病人好”这种美化说辞,大概也不好意思拒绝吧。但我实在不相信,这次作业疗法的酬劳曾送到每一个病人手里。
我认为,老爸决定买下幸山庄,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帮助那些反对猛藏将整个镇私有化的入。当然,这也是基于他对潟户这片土地的喜爱。也许他认为单是冲着这一点,就不能让这块心爱的土地任由猛藏号令。况且老爸个性本来就耿直好强,最讨厌邪门歪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当他发现作业疗法的病人手臂写着号码时大发雷霆的模样。
话说回来,即使知道了友爱医院出人意表的真相,还是解不开猛藏伪称孝已死的谜底。我就是找不出他必须藏匿孝的理由。
孝在成为村下家一员之前,曾在潟户友爱医院住过院,因此他对医院内部的情形应该有一定了解。
身为幸山庄命案凶手的他就算出面告发继父的医院是个惨无人道的地方,恐怕也无人相信吧?他是个连夺四命的杀人凶手,猛藏不可能是怕孝抖出真相才把他藏起来。不,就算猛藏真的这么想,孝也不可能投靠他。
你想,难道不是吗?如果孝这样做,即使暂时获救,到头来还是等于落入猛藏的魔爪。反正孝已是个新闻媒体公告周知的死人,猛藏可以不费任何风险地消灭他。
我真的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解。而明惠的眼睛正好就在那时候失明了。
撇下她不管,我至今仍感愧疚。因此,虽然你也责备过我,其实我的自责更深,真的。幸好,明惠很快就康复了。替她治疗的柴田医生,是个和猛藏差异有如南北两极的精神科医生。
那时的我,一方面想陪在明惠身边,另一方面又想继续调查,两股意志仿佛在拔河。两种念头同样强烈,令我动弹不得。
动摇这种状态的,是一通电话。
打电话来的入叫“源伯”。照理说他应该有个全名,但他本人坚持叫源伯。至于我,他用“幸山庄命案的幸存者”来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