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是在什么情况下凑到一起的,这我不知道,我没问这么多。老实说,我也不想问。”
那当然,悦子想。
“不过,悦子,我想你妈妈那时一定很寂寞。爸爸整天忙着工作不在家,你又上了高中,讲话已经像个大人似的,成天只想着玩的事情和朋友,离她越来越远……”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理直气壮地偷情呀。”
“那时候,她没有偷情。”
悦子又坐回椅子,往后一躺,双臂交抱,跷起二郎腿。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摆出这么盛气凌人的架势。
“爸爸,你太宽大了。”
“那是现在才能这样。”义夫笑了。
“那,以前昵?你还是原谅了妈妈吧?”
义夫想了一下。
“说是原谅,好像有点不对。你妈妈的心要跑到别人身上,又岂是我能够原谅或不原谅的?”
“可是……”
“当时,我是觉得无可奈何。当然,要说不生气,那是骗人的。不过,悦子,有时候也只能觉得无可奈何。”
“为什么你会觉得无可奈何?”
义夫又沉默了。
悦子这才察觉,谈这件事其实很残酷。
“算了……别说了。”
“不能算了,悦子。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他吗?”
悦子垂着脸,点点头。
“他在新日本饭店失火时,救了你妈妈。火烧得很快,在那场将近半数房客都不幸罹难的大火中,你妈妈住在最顶楼还能逃出来,都是因为有他。”
“是怎么逃出来的?”
“爬上屋顶,最后,你妈妈是搭云梯下来的。”
“那个人呢?”
“他帮着一起爬到屋顶的其他房客全都下去后——那时蹿出的火苗和浓烟已经使得云梯无法靠近,因此他只好跳楼。”
真不敢相信。
“从八楼跳下来,亏他还能活着。”
“因为地上已经铺好那种像气垫一样的东西。可是,他跳下来的途中撞到楼下的凸窗,导致脚部复杂性骨折,是右脚,所以现在还留着那次受伤的后遗症。”
悦子想起三枝拖着右脚跛行的身影。
“那真的是一场很惨的火灾。有些人虽然保住一命,却留下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严重烧伤疤痕。也有携家带眷的房客,父母都烧死了,只有小孩得救。我虽然在新闻界混了这么多年,那次却也几乎快受不了。讽刺的是,那家饭店很忌讳‘四’这个数字,没有四楼也没有四号房。可惜那种迷信的玩意儿根本防止不了真实的火灾。”
义夫闭上嘴,悦子也不发一语,屋内一片寂静。由佳里翻身梦呓发出杂音。
终于,义夫幽幽地抛出一句:“她说什么也没发生……”
悦子看着父亲的脸。
“什么东西?”
“你妈妈和他。”
悦子不禁屏息。
“据说那天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在饭店幽会。不过,你妈妈说,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最后一刻,她说她就是无法越过界线。”
“爸爸,这你相信?”
“你妈妈既然这么说,一定就是这样。”
悦子忽然在脑中想象,织江大概会说“都是因为我想背叛老公才会遇到这场火灾”吧。
“结果,他们就分手了?”
义夫点点头。
“他也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因为这种事纸包不住火。”
大概是因为三枝的同事和上司也都赶到了火灾现场吧。
“我在公司一向风评很好,和那些记者也真的建立了良好的信赖关系。所以,当大家发现他和我的老婆偷情时,他想必是如坐针毡吧。”
“这是应得的报应。”
义夫笑了出来。“悦子,你讲话怎么像个有洁癖的十三岁小女生。”
悦子默然。
“三枝先生既没有逃离那针毡,也没有找借口推卸责任。至少我认为,他的做法很了不起。”
“那么了不起的人会跟有夫之妇偷情?”
“恋爱不都是这样吗,悦子。因为那时,他已经进报社第三年了嘛……”义夫忽然低语,“身为记者,或许在各方面都遇上了瓶颈吧。像这种例子,我已经见过很多,所以我很清楚。他大概是因为那样才……有点迷惘吧。”
悦子想起织江生前的口头禅——“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能嫁给你爸爸真的很庆幸”。
那是悦子打幼年就耳熟能详的话。
枝江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乎只凭一张照片相亲、在二十岁结婚、婚后立刻生小孩——或许每当脑中浮现这种疑虑,怀疑自己的选择时,她就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吧。而这句话,在三十七岁的那场意外后,从此变成发自心底的真心话?抑或她的心情仍和之前一样,只是像念咒般喃喃自语而已?
(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悦子忽然很想哭,为了掩饰心情,她大口猛灌啤酒。她觉得义夫既可怜,又有点可憎,仿佛能理解织江的心情,又很想责备她。
“爸爸,你为什么相信他?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离开报社后,好像换过不少工作。其实我也一直惦着他。”
“那个人还跟踪过我。”
义夫转头看着悦子。
“你很生气吧?”
“现在……倒是不会。不过,他干吗这样做?”
“我届龄退休的时候,报社的人不是替我办了慰劳餐会吗?那时,有个以前跟三枝同事、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出席了。在三枝离职后,他和三枝好像还一直有来往。我想三枝应该是通过他得知我们的消息吧。”
“所以就跟踪我?”
义夫慈爱地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可是,又不敢开口叫住你。”
“来看我……”
义夫点点头,仰望窗外的蔚蓝晴空。
“昨天,他说过‘要报仇’。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我只能想象,但应该是相当危险的事吧。因此他在出征前,跑来见你和我最后一面。”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相信那个人?”
义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往由佳里身边一躺,然后面向天花板说:“新日本饭店失火时,他如果想保住自己记者的身份,大可以丢下你妈逃走,也没必要帮助其他客人逃生。这样的话,他也就不会受伤。”
悦子眼中浮现出昔日在电视上看到的火灾现场。逃生无门,只好如同被击落的鸟儿一样,从饭店窗口坠下的人们……
“可是他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许是不忍不这么做吧。像这种人,你说还不值得信赖吗,悦子?”
悦子把啤酒罐往旁边一放,摇头说:“那可不见得。都过了十八年了,人是会变的。”
“那场火灾早已审判终结,受灾者也获得理赔。可是,三枝先生没拿到理赔金。因为他根本没提出申请说自己也是受灾者。”
“为什么?”
“他说,因为接受审判的并非那场火灾真正的负责人,真正的负责人另有其人。他说在没把那个人用某种形式揪出来给予正当制裁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那个人是谁?”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缓缓回答:“火灾发生时,有几家杂志曾经提到村下猛藏这个名字。”
悦子皱起脸,因为她觉得好像在别处也听过这个名字。
义夫对着悦子点点头:“没错,村下猛藏就是那家潟户友爱医院的院长,幸山庄命案凶手的父亲。”
悦子扭过头,朝友爱医院耸立的方向看去,不论在镇上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座形似要塞的建筑物似乎隐隐藏着不祥的阴影。
(我要报仇。)
三枝到底打算在那儿做什么昵?
“我想,一定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吧。”
义夫仿佛看出悦子心中的疑问,说:“正因为这样,三枝先生才会去看你吧。不,他是通过你看到跟你妈妈的回忆。你妈妈去世的事,他应该也知道。”
悦子垂下眼,脑中浮现织江的脸,母亲正笑着。
40
贝原操很害怕。
现在囚禁她的这个房间糟得简直无法拿来和榊诊所的病房比较。这是个天花板低矮、只有四叠大的房间。唯一的照明是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墙壁和地板都是灰色水泥,紧贴着天花板开了一个约等于大学笔记本横放大小的窗子。没有镶玻璃,只有铁栅栏。
室内有的,是一张硬邦邦的床。光是碰到就会浑身发痒的毛毯,潮湿得令人悚然的枕头,以及固定在地板上毫无遮掩的便器。可能是下水道堵塞吧,不时飘来一股令人反胃作呕的恶臭。
小操每次梦想将来时,如果要她列举最不希望自己变成怎样,她总是会举出当未婚妈妈、不断地结婚又离婚、变成三流酒吧的陪酒女这三样。可是,这里却是现实中的“地狱”。即使在噩梦中她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和污秽的便器共处一室。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因为真行寺小姐来找过我。
一定是这样。昨天下午,她确信听见外面频呼“小操”,那是悦子的声音。过于高兴之余,小操连忙冲向窗边,甚至忘了如果真的受到药效控制,根本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窗下,悦子和由佳里两人正在放声互吼,接着悦子仰望这边,小操连忙大声呼喊,想尽办法要把窗户打开。
这时,那个“大医生”走进了房间。
“怎么,看来药下得还不够嘛。”
他以无赖的口吻说。小操只顾着拼命敲窗,然而隔音效果完美的窗子似乎要封锁小操,纹丝不动。然后,她就被大医生从后面将双手反剪。虽然她奋力抵抗,可是右手被压住后,光靠麻痹的左手根本不是对手。
那个可怕的护士已经冲向窗下的悦子和由佳里身边。当小操被强制带离窗边时,她眼中残留的是那个护士抓着悦子手臂的情景。真行寺小姐,快逃,快逃!她不停叫着,右手似乎刺进了针头,意识逐渐不清……
恢复意识时,已经在这个恐怖的房间里了。身下薄得不能再薄的床垫、后脑的枕头摸起来都黏黏的,她不禁弹起。只有睡衣,还是和这段日子穿的一样。可是,皮包不见了。没有表,猜不出时间。窗口虽然有微微的阳光射入,但却分不清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
房间的门上涂着品位极糟的绿色油漆,伤痕累累。大概是懒得把油漆刮干净重新上漆,每次只是直接在剥落的地方补漆吧,表面凹凸不平。试敲一下才发现,门是金属制的。
门的下方有一个小窗口,说是窗子,其实用的是跟门相同的材质,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起以前家里养猫时,后门口的拉门上也开了一个和这个相同的“猫咪出入口”。从这头不论推还是拉都打不开,可见应该是从走廊那头上了锁。
水泥和金属的房间。这是个不容许逃亡的房间。榊诊所封死的窗子虽然很恐怖,但至少还顾及了房客的感受,不是完全被封锁。然而,这里不同。根本不在乎住在里面的人会怎样,一旦被关进来就再也出不去——这个房间只有这种功能。
今后会变成怎样昵?
待在干净的病房,躺在厚实的床上,盖着舒服的毛毯时感受到的恐怖,相比之下根本不值一提。那时的恐怖只不过让小操发抖,而现在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恐惧和厌恶,却削弱着小操的力气。而且,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力气尽失,最后就只有等死。
她不能乱叫,消耗体力。到目前为止,只要药效差不多快退了,就会有人算准时间进来。她不能陷入恐慌,一定要冷静。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本想做个深呼吸,可是实在太臭了,她没办法深深吸气。光是照普通方式呼吸,都让她想吐。实在憋不住只好用嘴巴呼吸,但她觉得这个房间内沉淀的污气似乎也跟着进入体内,于是连忙闭上嘴巴。不经意低头一看,脚边正爬过一只大蟑螂。她尖叫一声跳到床上,拼命找东西来打蟑螂。这时候,蟑螂已经爬到便器上。反正这种枕头,她死也不会再把头放上去。她思索着该打几下才有用,右手抓着枕头,憋住气,战战兢兢地探头往便器里面看。没有积水,只有一个黑黑的洞。她难以置信地继续盯着,蟑螂又从那里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