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出书版)》作者:孙未

书名: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原作名:瓶中人

作者:[中]孙未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01-01

内容简介:

多情的“准新娘”在咖啡厅惨遭毁容,警方介入时,她却选择了逃亡;

浪漫的女主编思死于自己的公寓,她的父母却为何将医药公司告上法庭;

紧接着,又一位女白领倒在血泊之中。

她们都聪明敏感,事业有成,却都患有轻度抑郁症,还都上一个“就是想让你知道”的论坛。

她们都单身太久。

名牌大学毕业、二十九岁预备役剩女周游,与刑警王小山、男闺蜜比尔联手调查,就在真相呼之欲出时,她却收到了凶手发出的死亡预告……

作者简介:

孙未,上海女作家。热爱安宁的生活与动荡的梦想。

曾为丹麦黑尔国际写作计划成员、爱尔兰科克市驻市作家、瑞典波罗的海文学中心驻地交流项目成员、美国爱荷华大学交换项目访问作家等,其作品在海内外获得过多种奖项,已出版《豪门季》、《爱欲季》、《钱美丽》、《寻花》、《我爱德赛洛》、《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等十三部作品。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作为当代中产阶级写作者,她细腻敏感地捕捉到都市人群的种种心理问题,把他们的孤独、骄傲和疏离描摹得入目三分。文风犀利洒脱,不乏可爱的狡黠,对人性极具洞察力的同时又怀有乐观和积极的善意,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现实主义小说家。

第01章

五月十五日,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周六。上海市区气温陡高,阳光饱满。徐家汇的汇洋商厦里人流如鲫。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张约和徐鸣之已经出现在中央大厅,向咖啡吧走来。据六号服务生回忆,应该就是这个时间。

距离约定的三点三十分,还有足足二十分钟。

两人的手里都没有购物袋。他们也许是约了提前在商厦的东门或南门见面,本来想先逛逛楼上的商铺,结果大家都没什么兴致,就直接来了约定地点。也许,他们根本是从同一个住处而来,张约或徐鸣之的公寓,起床之后,吃了一顿早午餐,看了一会儿电视,心神不宁,彼此谁也没法安抚谁,于是干脆决定早些出门赴约。

张约三十五岁,大江集成电路株式会社的高级工程师。如果不是今天的表情,他应该是看上去比较开朗的类型,长方脸,眉毛架眼镜,头发剪得很短。不规则条纹的灰色T恤衫,一双运动鞋。一米七五的中等身材,还没有发胖。他一边向咖啡座走近,一边不停地环视四周,错过了咖啡吧的入口,又不得不折回来。

徐鸣之三十岁,《新申晚报》的副刊编辑。身材修长挺拔,忽略鞋跟应该也有一米六八以上,五官说不上漂亮,借着出奇白皙的皮肤,显出一种特别的清秀。苹果绿的大领针织衫很衬她的肤色,束着马尾,修身长裤,高跟鞋。与张约相比,她似乎是细致打扮过,脸上有得体的淡妆。她挽着灰色的手袋,走在张约身边,几次抬起右手,似乎是想挽住他的胳膊,又被他手肘僵硬的姿态提醒,再次放下。

这家商厦的大厅特别宽阔,像是一整个街区似的。我也在里面逛过几次,如果绕一圈,走得不快的话,足足需要一刻钟。而且这里还有九层楼高的穹顶。在闹市地段有这么大的空间,着实让人感觉气派和心情开朗。

坐在大厅中央咖啡吧软绵绵的座位上,抬起头,可以望见自动扶梯在九个楼层中穿行,还没摘尽的彩色纸带和亮闪闪的纸花从天穹中垂下来。这时候,最好是微微眯上眼睛,因为商厦的穹顶是全透明的。水流般的阳光正充盈着大厅的每一寸空间,尤其是正对天顶的这片咖啡吧。好不容易熬过了上海阴雨绵绵的季节,谁不愿意在休息日的下午,坐在这里尽情地沐浴太阳、发呆、做梦呢。

如果不是正好睡了个午觉,这个时候,也许我也乘着地铁来到徐家汇,带上一本推理小说,在几乎满座的咖啡吧里占一个座位,晒着太阳,翻着书,啜着卡布基诺的奶泡。也许一抬眼间,我就亲眼看到张约和徐鸣之向我走过来。也许我刚好占了唯一剩下的位置,他们只能怏怏地站在一边,等待约见他们的人。也许这样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者任何一位在座的年轻女士身上。

可是我不在那里。所以,当他们向咖啡座走过来的时候,发现在最靠近外围的地方,还剩下最后一个空座位。一个小方桌,两个面对面的沙发座。

他们先是各自坐了一个沙发座,因为沙发座有点窄,坐一个人略嫌宽敞,坐两个人就嫌拥挤。他们当时都心不在焉,张约在看周围,而徐鸣之留意着张约的表情。座位窄,两个人就下意识地这么坐下了。坐了两三分钟,据说是服务生已经看见他们,还没来得及把冰水和饮料单送过来之前,也许是徐鸣之发觉不对劲,提醒张约说:“可是,这样的话……她来了坐在哪里呢?”

于是张约站起身。徐鸣之往沙发里让了让,张约挤着她坐下来。这沙发座确实太窄了,也许根本就是为一个人设计的。第二个人要是想让整个臀部坐进座位里,两个人就不仅是手肘挨着手肘,简直是两个身体都紧紧贴在一起,分外亲密的样子。

这时候,六号服务生正好把饮料单递到张约手上,这是一个足足八开大的褐色皮面本子。张约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挤,翻也不好翻。”又重新站起来,坐回徐鸣之对面去。

徐鸣之说:“这样她来了怎么坐?跟你挤在一起,还是跟我挤在一起?”恼怒的片刻,她白皙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六号服务生正在欣赏着这么细白的好皮肤,这么文静又纤弱的女人,忽然的这一下发作,让他也有些尴尬了。好在张约似乎料到她今天会有这么一下子,他说:“别紧张,至于这样吗?”他站起来,又挤坐到她的身边,还故意往里再挤紧一点,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对她露出了一个足以让她安心的微笑。

徐鸣之点了一杯热的低因蓝山。张约要了冰摩卡。

之后,因为阳光过于充沛,连这位最勤勉的服务生都昏昏欲睡了一段时间。他只记得服务台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找“张约先生”。他在各个座位间依次询问了好一阵,最后在徐鸣之诧异仰视的目光中,这个戴眉毛架眼镜的摩登男人起身走到吧台接了电话,但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已经是三点四十分。张约拿了几本咖啡吧的免费杂志在翻阅,只坐了大半个臀部,斜着身体,半个背对着徐鸣之。在约定时间快要到达和已经到达的那一阵,他曾经表现得有些坐立不宁,左顾右盼,现在他似乎已经拿定主意要让自己休息一下,整个人都钻进了杂志里,该来的迟来的或不来的人,爱来不来吧。

徐鸣之坐在张约的内侧,虽然被他半个背对着,却并不觉得生气,因为这是一个保护她的姿态。如果约他们的人走进咖啡吧,肯定是从张约的那一侧朝他们走过来。张约会第一个看见,并起身跟来人打招呼。那时候徐鸣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以她的状态也很放松。

她先是靠在沙发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望着周围发了一会儿呆。有人坐在远处的大理石台阶上读书,有人在后方立柱边上的投币电话厅打电话,更多的人匆匆埋头走过,即使在假日里,也保持着他们平时工作的一贯焦虑。有的人还冒失地踢到了她左侧的花架。花架是当作咖啡吧围栏用的,其实就是一条松木制作的狭长花槽,才十五公分宽,紧贴着她这一侧的咖啡座,杂色石竹种得还没她的肩膀高。所以,那些路人踢到花架,其实就跟直接踢到她的座位差不多。

她发呆得无趣了,就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

“今天是你打电话到咖啡吧找张约吗?”她发送给她的闺密任锦然。今天的约见她只告诉过任锦然,也许是她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也说不定。

很快,短信回来:“没有呀。你们见着了吗?谈得怎么样?”

她按着键盘打字道:“别提了,人都还没来呢,我们很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

忽然间,屏幕上的光线被挡住了一瞬,她感觉到左边脸颊一阵冰凉,从耳根一直到嘴角,随即是横亘了半个脸的痛楚。她细细地叫了一声,扔下手机,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满手火热的液体,还有更多的正蜿蜒流淌下来,沿着她的脖颈,沁入她的前胸、她的针织衫,有些就直接滴到她的修身长裤上。

前几秒钟,极大的疑惑让她处于一种惊人的平静状态。她呆呆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米色长裤上殷红的点点滴滴。直到张约惊慌失措地推开小方桌,转到她正面,用恐慌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颊时,她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尖声大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攥着一手浓稠的血,瞪大着眼睛,连哭都忘记了。

从沾满血点的手机屏幕的倒影中,她看见自己左边的脸颊上多了一道骇人的口子,从耳根一直延伸到嘴角,现在它正像一片嘴唇那样一点点翻张开来,血还在往下流。

据六号服务生说,当时的一幕,恐怕任何见过一眼的人都不容易再忘记。前一分钟,还是姣好白净的一个美人,而且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出色之处,即使只是随随便便靠坐着发一条短信,也显出几分骄矜。可是后一分钟呢,她方才所有的长处,都成了这个伤口最可怖的衬托。请你想象一下,小半身殷红的血,在特别白皙的肌肤和苹果绿的针织衫的映衬下,是怎样地鲜艳,乃至妖冶;而那个足足占了半张脸的残暴作品,在她漂亮的修长身段上,又是怎样地让人震惊。

张约的两只手一高一低举在半空,也许是想要用一些温柔的动作抚慰她,或是做什么救护的措施,比如拿起桌上纸巾替她按住伤口止血之类。可是举高的右手只是绕了一个弧线,绕开徐鸣之鲜血淋漓的左边身体,飞快地在她右肩上拍了拍,就收了回来。

这个时候,人们才想到,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回想起来,就是眨眼的瞬间,她的脸就忽然涌出鲜血,咖啡吧里没人走动,周围大厅里的行人步伐如常。在这么多双眼睛面前,阳光是如此充沛而安宁,就连一只苍蝇飞过时翅膀的振动都躲闪不过呢。可是,包括张约在内,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无涯网是一个很小的网站,但是,编辑们的勤奋程度绝对值得支持,特别制作了一个“五·一五汇洋商厦毁容案”的专题。这样一起人身伤害事件,没有大规模的恶性效应,不涉及名人要员,转帖的社会新闻也不足百字。结果编辑们居然找到了六号服务生的博客链接,还加了一个网络聊天采访。由此引来了一批自称当时在场的“目击者”,继续丰富内容。更有好事者搜罗信息,把受害者和男伴的私人信息都查得一清二楚。

短短十天,细节已经展示得如此详尽,而且图文并茂。如果福尔摩斯在这个世纪推理破案,简直都不需要去现场,光坐在液晶屏幕前,每天等着看网络新闻就足够了。

我不是福尔摩斯,我只是一个患有轻微网络依赖症的女网民。

或者正式一点地介绍,我叫周游,二十九岁,标准的“剩女”一枚,还有一年就将正式晋升“败犬女”的行列。可是说实话,目前我还完全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要过一个怎样的人生。是在职场上掘金扬名,过着一种让众人羡慕的生活,还是让自己好好爱上一个人。

所以,我这个华东政法法律系毕业的硕士生,无心去争当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宁愿窝在法务部,做一个小小的法务。而且我懒得相亲已经很多年。不但懒得相亲,我还懒得参加饭局聚会、卡拉OK、BBQ和新年派对,以及一切与人交际的活动。

平时上班的时候,穿得领子笔挺、皮鞋死硬,跟人谈这个合同、那个谈判的,已经快要了我的命。不用上班的时候,我最愿意穿着粉红色的全棉运动服,把长发随意夹在头顶,披着毯子,窝在沙发里看卫星电视,叫一个披萨外卖过一整天。高兴的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出去逛逛,当然依然是恬不知耻地穿着运动服和球鞋,没准头发也没想到放下来梳一梳。就这样邋遢地踱到门口的电影院,买票看一场电影,或者大摇大摆走进饭店,旁若无人地叫一桌菜一个人吃。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就是打算这样过到老死的。

因为我这个状态,何樱姐不知道跟我唠叨了多少回。“败犬女”这个词语,就是她从杂志封面的大标题上指给我看的,旨在引起我对这一悲惨前景的重视。

当时我对着这三个大字直愣愣地看了五秒钟,然后告诉自己,既然出现了这个新造词,就证明了这已经是一种公众现象,我不算变态。既然它还是一个舶来语,就更证明了这早已是一种国际化的潮流,中国还算落在人后的呢。

何樱三十三岁,如果按“败犬”的标准来划分,她就是一只典型的“胜犬”。二十六岁就顺利嫁给了第一个相亲的对象,现在儿子也有五岁了。而且,她还急于把她的成功经验在我身上发扬光大。

每次她试图给我安排相亲,我都搬出一套“办公室哲学”来搪塞她说——何樱姐,你是法务部的经理,是我的顶头上司,所以人人都可以给我介绍对象,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介绍的对象,如果我觉得不合适,那就是忤逆了顶头上司的判断,有违办公室伦常。如果我们好上了,将来事事他都拿你来压我,岂不是更加违背了家庭伦常?

何樱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半天迸出一句:“游游,你要是有机会参加庭审辩论,肯定能发挥得很不错。”

对我而言,每个工作日里最大的享受,就是在办公时间里偷偷打开无涯网,先浏览一会儿新闻,胡思乱想,然后点击无涯社区,再点击其中一个黑天使的图标,进入论坛。

努力念了十八年书,又不迟到早退地工作了五年,忽然间,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而已。不知道正在读这些字句的你,是否也有过同样的感受?莫名其妙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就是想在下一分钟里,有谁能来陪着自己,在他怀里靠一会儿也好,可是,偏偏只有自己,想到谈个恋爱又嫌麻烦多多,于是只能无聊地不断点击开网页。

还有,无聊到极点的时候,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自己的名字?周、游,那一天,我就这么把自己的名字打进了GOOGLE的方框里,然后回车。两万三千六百五十一条搜索结果,没什么可惊讶的,怪只怪我的名字就是一个词语,搜出来的,也无非是一些“周游世界”之类的网页。就在我翻到第三十五页,点击开第五百二十三条的时候,跳出了一个页面,上面写着:周游,不知道有一天,你会不会看见这个帖子?

写下这个帖子,是因为这个论坛的名字,它就好像是我心里一个重要的声音,让我第一次发现这里以后,又不知不觉地逛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在MSN上面不断地改签名,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

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家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票,排到了,又站到队伍后面去重新排,就是为了能遇见你正好经过,我就可以对你说,这么巧,不如我们一起看场电影吧。

你知不知道,每次我看见你一边走路,一边皱眉头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有我陪着你,就不会让你有任何皱眉毛的机会。

你也许永远也看不到这个帖子,看不到我在这里对你说,周游,我是多么希望,由我来给你幸福。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看见了这些字句。我想,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张,可是我真的,死都会瞑目的。

真是见鬼了!这个帖子的标题是“夜了,我很想你”,楼主的ID是“胡桃公子”,发布时间是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三日凌晨两点十七分。孤零零的一楼,没有任何人顶过,楼主也再没有下文。如果不是我当天快要无聊致死,恐怕这个沉没四年的帖子,我一辈子都不会看见。

我很肯定地想:啊哈,终于找到一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了!她的运气貌似还不坏?我刚要把这个页面关掉,犹豫了一下,鼠标从右上方移到了左上方,进入论坛首页,注册了一个名字就叫作“周游”的ID,然后回到这个页面,在帖子下方用二号红色大字回复道:阅毕!你安息吧!

其实我想说的是,就是这样,我意外发现了无涯网,以及网站里这个黑天使图标的论坛。论坛的名字非常古怪,叫作——“就是想让你知道”。这算是什么名字呢?

然而,后来,我也不知不觉地逛回了那里,似乎是同样被它的名字吸引,从此天天潜水,迄今已经三年有余。它渐渐成了我生活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如果每天不上去逛一逛,我就会觉得坐立不安。有一回,公司的光缆出了故障,我还暴躁地摔了一个杯子。何樱姐以为我是为了没法收发工作文件而着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与这个论坛隔绝的感受,让我觉得内心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真空的恐惧。

我很难描述这个论坛是关于什么主题的。这么说吧,人们总会有一些内心特别重要的感受,想让某个特定的人知道。那个人可能没有借口再见一面,也可能朝夕相处,却没法当面告诉他。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论坛不仅是周慕云的树洞,每一个秘密还都在默默期待被启封的那一刻。需要一个对的人、一份意外的机缘、一种想要了解的愿望。

电话铃声让我从网络世界一下跌回办公室。我早就习惯了这种下坠的速度,眼睛还在网页上,手已经准确地按到电话听筒上,拿起来,放在耳边。奇怪,是拨号音。

对面办公桌的何樱姐正在接听电话,嘴里一边“嗯嗯啊啊”地回应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我,表情好像在说:“就知道你又偷懒上网溜达了,我还不了解你呀?”

现在是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五日周二,上午十点二十分,我所在的地方是一间老旧却敞亮的办公室,应我的要求,门终日大开着。门框上镶着一个中英对照的不锈钢小标牌:帕罗药业,法务部。上方是镂花的字符:一九〇六。

办公室二十四平米见方,天花板比一般写字楼高三十厘米左右,雕花的石膏贴角线优雅地回转着,一只栗色镂花的老式电扇悬在头顶中央。栗色护墙板,白色粉墙,沉重的铜质双层玻璃窗向外打开着,从七十二年前的设计来看,窗户的开幅已经算很大的了。慷慨的阳光照在两张实木的办公桌上。两台电话分机中的一台,三十秒钟前刚刚发出过催命的巨响。

现在何樱姐正在接听电话,刚才打趣望着我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嘴里的“嗯嗯”声变得越来越低沉。

我们有麻烦要对付了。帕罗药业的全资研究机构——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被起诉,新药临床实验致人死亡。法院已经立案。

这种新药名叫“爱得康”,是研究中心一年前正式研制成功的一种抗抑郁药。更负责地说,它的作用机制已经超出了一种单纯的抗抑郁制剂。据说在一次公司高层的会议中,研究中心主任孟雨忽然一反他吝啬词语的习惯,对这种新药做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描述。

大意是:你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药片吗?你只需要每天早上起床服用一片,无论你是新近失恋、单身多年没有人爱,还是穷困潦倒被人鄙视、情绪低落到想要自杀,两周以后,你都会进入一种完美的积极心态,吃得香、睡得沉、早上醒来嘴角带着微笑,走在路上,看见新发芽的柳树会跳起来摸一下,就像是——处于热恋稳定期的状态一样,觉得幸福、安全、有人爱护,任何极小的事情都非常有意义。

这样的描述是有科学依据的。从药品的作用机制来看,目前市场上的抗抑郁药,不外乎三环类和单胺氧化酶抑制剂、选择性单胺氧化酶抑制剂、选择性5-HT再摄取抑制剂、选择性NE再摄取抑制剂、5-HT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双重抑制剂、去甲肾上腺素和特异性5-HT能抗抑郁药,以及一些非主流的据说是天然成分的提取物。

“爱得康”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它的作用机制超越了以往所有的框架,另辟蹊径。出于知识产权保护的目的,请原谅我在这里不能透露太多。这是二〇〇三年,孟雨在研制一种降低高血压药品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的一种化学物质,并且发现它对大脑的某个部位产生了极其奇妙的影响。二〇〇五年,孟雨从高校辞职来到公司,主要工作就是发展这项研究,公司上下也对这种新药寄予了极高的期待。

新药通过了动物模型实验和健康志愿者实验,一切指标都非常令人满意。直到它进入三期临床,也就是病患实验。事实上,一种新药到这个阶段,对人体的安全性和疗效都已经很有把握了。公司联络了瑞安医院的临床药理中心,从现有的患者中挑选了一些样本,询问了他们配合实验的意愿。

十天前,就在实验进行到第三周的时候,非常不幸的,实验中的第二十三号病人,一位名叫苏亚的年轻女性,在她单独居住的公寓中自杀身亡。苏亚的父母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从女儿的治疗记录中找到了实验的资料后,当即请律师起诉了制药公司。这个案子就落到了何樱和我的手上。

十五分钟以后,公司副总裁卢天岚、何樱和我,在十九楼的会议室开会讨论这个案子。

从法律的角度来讲,这个案子我们九成能赢。因为每个病人在自愿参加新药的实验之前,都会在伦理委员会的监督下,签署几份内容非常复杂、详尽的知情同意书。如果你曾经为自己或家属签署过手术知情同意书,就可以大概明白,这其中风险免责的意外情况罗列得多么详尽与宽泛。

令公司担忧的是,在新药获得SFDA认证文件的前夕,出现这样的事件,尤其是诉诸法律,引起舆论关注之后,就会影响新药正式投入市场的进程。甚至,在SFDA过分谨慎的官僚作风之下,“爱得康”没准就此夭折,永远成为一个留在实验室里的分子式。

官司赢了,新药输了,对于公司来说,输得更惨。

何樱提出,是否可以跟苏亚的父母私下调解,赔一点钱,让这个案件快点消失在舆论的视野中。

“不行!”卢天岚抬了抬眉毛,钢笔在纤细的手指上漂亮地转了一个圈,“这样的姿态,等于默认新药有问题,媒体更加会大做文章。”

卢天岚三十六岁,据说十二年前从公司一个小小的医药代表做起,跑医院做推销,做到销售总监,继而成为公司副总裁,至今单身。从外表上看,她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尖下巴,眉眼微微上挑,一头笔直的黑色长发,精神得很。身材瘦小,一米六左右,小方领白衬衣,藏青羊毛背心,别致搭配着蓝色凌霄花的大摆长裙。

说句题外话,我私下里非常崇拜她。以前大学里上马列公选课的时候,我就非常崇拜前排的师姐,钢笔在手指上转十几个圈都不掉下来。当然,我崇拜卢天岚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如果说,“败犬女王”这个词要找一个代言人的话,用在她身上无疑最合适了。她美丽、独立、有品位、事业成功。有一次开会间隙,我看见她一个人站在会议室后门的吸烟区抽烟,手臂交叉在胸前,左手指间夹着香烟,低着头,头发垂在两颊上,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地幽幽望着地板发呆,简直像一个很酷的小女孩。

何樱比她小三岁,却下巴圆润,身材发福,一米六五的身高显不出修长。为了打理方便,剪了一个发鬓贴着面颊的短发。说话很难停下来。喜欢粉色系服装,休息日必穿连衣裙。听说她们两个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实在看不出,她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不过,何樱心细,懂得照顾人,这倒是一个事实。

她见自己的意见被否决了,就跑出去招呼楼层前台给我们沏茶。然后,我们三个对着红茶杯又讨论了四十分钟,依然没有结果。毕竟是一个人自杀了,而且是在服药的疗程中自杀的,当事人的父母还不依不饶,要想做到对“爱得康”没有任何负面影响,实在非常困难。

卢天岚忽然说:“谁的自杀是没有任何实际理由的呢?事业不顺、失恋、孤单、慢性病等等。换言之,谁的抑郁又是天生的呢?”她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一只手指把钢笔稳稳支撑在桌子上。

对啊,我明白了!只要找到苏亚自杀的现实动机,舆论就不会再执着于“爱得康”与她自杀之间的关系了,药片可没法对一个人的现实生活负责。

卢天岚的这个意见更像是一个机锋,点破了这个事件中被习惯思维蒙蔽的环节。所以,操作成功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只需要花工夫去了解苏亚自杀前的生活,以及她自杀的细节,多半就能找到对我们公司有利的信息。

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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