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为什么还要写上二〇一〇年啊,光写几月几日不就够了?”我问比尔。

他不紧不慢写完手中的瓶子,才抬起头来回答我,“因为将来还有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我每年都得管着你,不乱吃药,不胡思乱想。”

我躲开他的目光,掩饰着脸红,拿起一个他刚写完的瓶子在手里把玩。“以后”,上面写着。每个瓶子上都写着“以后”。“我喜欢这两个字。”我把瓶子扔还给他,凶巴巴地吆喝道,“继续写!”

我拖着拉杆箱离开卧室,走出客厅。锁上门的时候,依稀听见那只苍蝇还在不停地撞击瓶壁,好像它永远不会累似的。

二〇一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我再次走进三〇一,这一回,是把行李搬回来。我还是单身,连一只猫也没有。MSN越来越不稳定,打开对话框就会死机,有时候竟然连续三四天没法登陆,让我极度焦虑。我早就想过,去年比尔的手机号停机后易主,这可能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不慎丢失手机,之后销号再重新买了卡。如果这样,他就很可能丢掉了手机里所有联系人的电话号码,包括我的。一旦MSN停工,茂名路的这个住址就成为他找到我的唯一方式了。

我知道这番猜想很愚蠢。所有这些揣测啊,推理啊,或者自以为确凿的常识啊,原本就是人类向这个世界扔出的一份份狂妄战书。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做,每个人都在忍不住这么做,不愿意承认挣扎在各自世界中的我们是多么无能为力。

卧室的窗台上,那只细小的苍蝇还活着,依然在粉红盖子的药瓶里不停地飞翔。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坐在窗台边看着那只苍蝇。它不再撞击墙壁了,它在瓶子中央绕着圈滑翔,速度快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瓶子里的雷霆万钧,像是绕着雪山,绕着大地,速度慢的时候,它的姿态曼妙有如舞蹈,像是循着河流,顺着瀑布,乘着横穿世界的风飘去夕阳的脚下。我想它也是这么认为的,它看上去伤感而骄傲,勇敢而悲壮,它细小的翅膀在阳光底下努力伸展着,背脊闪闪发亮。

它会忽然高飞起来,攒足了一股劲向着瓶盖的方向垂直向上冲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两个月里,他究竟这样试过多少次,也许在它有限的视觉中,那片粉红色的光就是太阳盘桓的所在,至高的理想之巅。可是它每次都在与瓶盖距离一公分,甚至半公分的位置失去了气力,空扇着翅膀跌落下来。

有时候它也会尝试俯冲,在浑圆的瓶底收拢翅膀,贴着大地盘旋。可是它从不在这安定的地域停留太久,仿佛它不是身处一只狭小的药瓶,而是真的飞行在一条漫长无垠的航线上。

偶尔的,在它兴奋飞翔的过程中,也会不小心撞到瓶壁。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情形极少发生,可能是因为它被关在瓶子里太久,已经习惯了空间的形状吧。所以每当它被撞到,它就会显出极其惊愕的样子,在空中停留很久,静止不动,像在思索,为什么在这广阔世界里竟然有一堵墙。幸而没过多久,它又快乐地盘旋起来,似乎已经浑然忘记了这回事。

窗外,天阔云高,秋日明朗。这个小药瓶在窗台上摇摇欲坠,窗台下是三层楼高,梧桐染金的广阔街道,四通八达,通往那个我们曾经以为到达过的世界。

初版后记

这些年,我一直有隐隐约约的担心,写作会不会成为本世纪即将灭绝的行当呢?我这个码字的人会不会在退休之前被迫停笔,提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声音呢?话说写一部小说花几年时间很正常吧,再加上修订付梓,优雅而缓慢地面世符合这个行当的一贯规律吧。可是小说写着写着,萝莉和大叔都爱用的MSN停止服务了。破案神器GOOGLE的页面打不开了。罪犯云集的论坛也逐渐清冷,大家都转战“朋友圈”了。我们原来生活在这么一个令人兴奋的时代呢,每次设想的“一辈子”比一个食品罐头过期得还要快。我不禁同样兴奋地设想,虽然现在声称这部小说唤起大家的青春回忆还为时过早,但是再过些年,这可就是一部风物详尽,极具社会文化考证意义的历史小说啦。

至于我感兴趣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相遇的人共同经历的浩大时代,是我们曾经与正在经历的苦楚与甘甜,是依然盛行于此时的都市孤独症候群,以及古今往来,人类这个物种为克服自身的局限性而尝试的每一次逆流而上。

初版在即,在此衷心感谢《中国作家》杂志和新星出版社对拙作的纵容与支持。

本书原名《瓶中人》,出版社的小伙伴们一致认为,为了讨读者朋友们的喜欢,应该改一个更有趣的书名,遂改之。所以希望你们真的喜欢,不要让我们白白卖萌。

还要友情提醒各位读者,在阅读此书时,请务必自备侦查破案工具,诸如一枚放大镜,与本书的字号将是绝配。另外敬告诸位,小说中多有危险行为,切勿模仿。尤其是不要谋杀袋装方便面。它们不容易。吃不起碗面的学弟学妹们更不容易。

孙未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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