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鬼厨

作者:多令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01月

ISBN:9787540776701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社会

图书>小说>中国当代小说

内容简介

繁华都市中巨大的生存压力,诡异的厨房,父母的阻挠,使得童明和李小芹这对异地漂泊的恋人最终劳燕分飞。李小芹掉入利欲陷阱不知所终,童明则开始了他的单身生活,在厨艺和工作的繁杂琐碎、忙忙碌碌中寻找寄托。对于美食和厨艺的热爱,使得童明仿佛冥冥中注定般和“神厨”鲍尔丁结交。鲍尔丁出神入化的厨艺令人惊叹,一场饕餮盛宴之后,两人的命运密码也随之揭开……

作者简介

多令,著名体育评论员,编剧,文学编辑,现供职于中南传媒,出版有文学、体育、翻译著作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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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厨巫和厨禅

汪涵

无论是金圣叹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还是苏东坡的十六件“赏心乐事”,都没有洗手下厨这回事。这一点无疑让我感到惋惜,光是“君子远庖厨”这一句话,就抹杀了多少烟火神仙的乐趣。

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做饭时我总是要抢着去烧柴火,有时候烟火从吹火筒里倒灌出来,呛得我不光嗓子疼,胸口也疼,我还是痴心不改——不为别的,就为那弥漫的饭香里有我的一份付出,大人们也识趣地表扬我一句:“这餐饭也有建刚伢子的功劳咧!”长大以后,我越发明白厨房里其实根本没那么多教条主义,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如果能够在人间烟火里得到快乐,那能不能步步高升,能不能衣锦还乡之类的想法,确实可以暂时放一边去。从这一点来说,孔子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

幸好还有不少古人和近人和我的想法一样,清代的袁枚写了一部《随园食单》,里面是他四十年的厨房实践和三百二十六道菜谱,这本书至今仍是大厨的经典。秦淮八艳中的董小宛不但貌美如花,更是烹调高手,一款“董糖”香酥了几百年,甜遍了众人心。张大千似乎也开过一个不算是玩笑的玩笑,他说自己若论诸艺,厨艺第一,绘画第二也!他留下的那一张飘香绵长的手书家宴菜单至今还飘香绵长。还有京城第一大玩家王世襄也烧得一手好菜,素菜能烧出荤菜味道,荤菜能烧出素菜味道。

因此,一部以厨房为焦点的小说一定能让我兴致盎然。多令讲的是一个现代都市故事——我知道他爱厨艺,却没有想到他会写关于厨艺的小说,而不是关于厨艺的杂文。对于他而言,在厨房里经营一部好小说带来的挑战,是远远大过杂文的。所以他做了勇敢的尝试,用文字制造了一个人间盛宴的幻境。读他的文字,我的心境总是陷入在往事和思考之中,我们关于味道的往事大多相似——小镇的香干,河汊的鲫鱼,沾上了亲人汗水的年糕。我们可以拿这些往事来互相印证,索引,交换乐趣,而味道中的人生却迥然不同,对于多令来说,这些关于味道的记忆陷进了一个都市困境,他小心翼翼地解答着这个困境,让他的人物挣扎,战斗,最后和命运达成了和解。

多令的行文也如同高妙的厨艺令人激赏,他将《楚辞》的绮丽狂放带进了现代文学之中,这无疑是他作为湘人的本能和天赋。依我的浅见,巫楚文化中的魔幻色彩很难和大都市的理性生活做很好的结合,但他竟然找到了厨艺这样一个契合点。读他的文字,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楚辞,比如《九歌》中的“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这种对厨艺的依依不舍很可贵,老子还说过另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当我们锐气尽藏,青春渐远,确实没有哪种手艺能像厨艺那样象征着我们经营人生的智慧。于是伺候家人,招待朋友的宴席就成了日常的功课,这个功课里有彼此心领神会的冷暖人生,煮面是柔情,糖醋是蜜意,选料是众里寻她,翻炒是热恋升级,原来厨房里的煎炒烹炸如此多情,他用一部小说讲了“食色性”,我只想表扬一句“会烹调的男人帅也”。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故事,可以作为这部小说的禅机。唐朝有一个文喜禅师,曾向一位牵牛的老翁借宿。老翁说:“你有执着心,不能留你住。”文喜回答:“我没有执着心,我受戒了。”老翁回呛一句:“你没有执着心干吗要去受戒?”后来,文喜禅师在寺庙里担任煮饭的工作,一日,雾气腾腾的厨房突然出现了文殊菩萨,其实,之前的老翁就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文喜毫不犹豫,拿勺子去打文殊,边打边念:“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今日再相见,或乱不了我。”显然,他是在意文殊打扰他在厨房里的清修。文殊菩萨风趣地回答:“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修行三大劫,却被老僧嫌。”

由此可见,一个发生在厨房里的故事,连菩萨都无法抵挡,何况你我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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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

第一章

我并不是一个害怕孤单的人,我只是害怕那些孤单中的响动——钢琴,雨,落叶的旋转,夜晚猫的跃动。

对于我的耳朵,这些响动都是有形状的,它们会一起变化,每刻都有声音飞翔,每刻也有声音降落,它们在秋天的移动会构成孤单的要素,那不想在地铁里背过身去的一瞬间,会有人喊你的名字——城市吞没了很多人,却没有吞没这个季节,秋天还是如约而来,这些声音都让我想起有那么多人已经被城市吞没,他们在梦中反反复复,照耀他们的最后一丝光亮,也业已消失。

当然,还有夜晚里水喉的突然响动,就像在夜晚起来咳嗽的人一样,可能在楼上的阳台,可能在隔壁的厕所里,也许是一场巨大的呕吐,也许是一次例行的小便。如果你不知道是谁,你也不愿意知道他到底是谁。

有那么多年,她走了,我总记得在秋天和她一起去买螃蟹的样子,我们租房而居,没有人给我们送螃蟹票,也没有吃过金悦广告里那有着十厘米长蟹钳的螃蟹,但买螃蟹是幸福的,在小厨房里煮螃蟹也是幸福的,我们去八里庄的菜市场买三十几块钱一斤的螃蟹,后来发现二十几块钱一斤的也挺好吃,只是个头小一点而已。我会用牙签挑走那针尖大一点的苦味部分,青色的和黑色的脏器。每次她听见我翻开锅盖的声音,就会惊喜地跑过来问,好了吗?好了吗?我喜欢她穿着灰色的毛衣,依偎在我的身上,感觉就像是一只豚鼠,那是秋天带给我的最后温暖。

我经常出差,所以小芹经常一个人去八里庄的菜市场,夏天,秋天,冬天,这样的季节变化,总是推进着她渴盼我归家的焦急感。

她有时候很讨厌秋天的感觉,讨厌在白杨树下走的那一段路,下班的时候,每个人的背上都好像被符咒贴着,顶着冷风快步行走,很机械的动作,城市的秋天就像采油机一样,高高竖立在风中,重复着枯燥得没有绿色的动作。

秋天恰到好处地把孤独感分配给了每一个人,活着是一件特无聊的事,做饭吃饭看电视,如果我还有一丝趣味,我愿意选择史蒂芬·金的小说。这个秋天发生了一些怪事,晚上她一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听到厨房里有锅勺的响动,还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油烟味也传了出来。

她依稀以为是我回来了,终于可以做螃蟹吃啦,也许她在梦中笑了一下,没有人看见她甜美的嘴角。

但这不是真的,她说,真正发生的事情,是厨房里真的有声音在,铲子,锅盖,没有关紧的水喉——

她开始在梦境里挣扎,想从一个梦跳进另外一个梦,但这是多么的徒劳。那些声音像钢丝一样伸出,抓住了她,她不得逃脱。

碟子在撞击着,发出了声音,隐约有人在说话,还有人说吃完这顿,我们就上路吧。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呜呜呜,眼睛里有泪水,她不敢出去看,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有鬼溜进她家来炒菜——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啊,过了一阵,餐厅里响起吧唧吧唧吃饭的声音,她无法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也不敢叫,等到黎明的时候,终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战战兢兢地从门缝往外看,什么也没有。

她打开门——确实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确实在做梦,她又到厨房里去查看,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但每个餐具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她做晚餐留下的垃圾都不见了,她平时都不会这样卖力地收拾厨房。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魂不守舍地上班去了,她给我打了电话,说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说那肯定是在做梦:“就算真的有鬼,我童小明来,它还不得赶紧逃命?别怕,我今天就请假回家。”

她迷迷糊糊地放下电话,抬头看见总监愤怒的眼神:“工作周报,就你一个人还没有交呢!”

去他妈的工作周报吧,我们约定在地铁站见面,在拥挤的地铁站找到一个拥抱的空间。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胖一点,因为我选择的是错误的锻炼方式,我几乎每晚都要去朝阳公园打篮球,而不是长跑,篮球运动容易让人感到饥饿,它的深处是有一种力量,推着人往横向里长,为了挤倒别人,在不可避免的冲撞中,断掉肋骨的是别人,而不是我。我总是赢,在这样的较量中,我总能击倒比我重二十公斤的家伙,我结实得像一头熊那样,我用六英尺长的手臂抱她,像围住一个梦境的城墙,就像我每天在地铁上所做的那样,在欲望和困守的战斗中,找到一点空间感,在一天的号角吹响之时,让她感到不畏惧就好,也许是暂时的。

晚上我如约回家,她搂着我入睡,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她扔下书和遥控器,我的拥抱可以塞紧她的耳朵,隔绝于梦中。

半夜,我酣然入梦,她又回到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但好安静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她听着我的心跳,那种心跳有力地透过胸肌的阻挡,进入梦乡。

但一丝淡淡的油烟味道传来了——

好像她在梦里吃红烧肉一样,螃蟹也快熟了,她馋得流口水,她突然惊醒了,这不是梦!

油烟味道确实传来了,还有排风扇低速的转动声,她头皮发炸,血液凝固了,她后来说她能分清声音和气味的距离:我们前楼冰城烧烤屌丝青年们的喧闹和歌唱,还有偶尔断片式的嚎叫,此刻都是这丝丝缕缕气味和声音的背景。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寒冷,因为这夜晚会让人失去一些力量和勇气,暖气还没有送来,你得克服被窝里外的巨大温差去起床,你在一双安全的臂膀,一只充满热尿的膀胱,两个人频率相同的呼吸,头发的纠缠和皮肤的厮磨中,去面对一个黑暗而不可知的世界。她对声音有着超常敏锐的距离感,她是学声乐的,本来有机会站在中华世纪坛和奥林匹克中心之类的地方,可能,她是唯一一个从金铁霖老师那里逃跑的学生。

那种三米之外,也许只有一两个分贝的低频响动,和二十米之外的三十分贝,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她既不敢也无法决定什么,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发出一种绝望的颤抖,她使劲掐我的肚子。

我很不满地哼了一声,又要睡去,这时候我的李小芹着急了,她就用手去捂住我的嘴。

我在梦中被一口巨大的海水呛到,被她捂得直咳嗽,很大声的那种咳嗽,一阵挣扎之后,我找到了我的救生圈,我醒来,有些愤怒——

“你干吗啊?”

这一吼不要紧,厨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紧张地拉着我打开灯,却看见厨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灶台已经被我抹得像岩玉一样青葱油亮;垃圾袋也被我扎好了口子,里面是一只一斤半密云柴鸡的残骸,它是绝对不可能跳起来作祟的;冰箱里还有一些猪扇骨,如果不断电,它们应该可以在这里沉睡亿万年之久。我觉得这事简直是不可理喻,女人身上总有太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尤其是李小芹这样的漂亮女人。我很不高兴——

“以后做噩梦不许捂我,万一把我闷死了怎么办。”

小芹撅着嘴很是委屈,担心自己从此被我当神经病看。

早上上班之前,小芹说:“你晚上多拉几个朋友来做饭喝酒吧,我们把厨房好好闹一闹,驱一驱邪气,就不再闹鬼了。”

我说:“好啊,你要去买菜,要有鲫鱼、猪蹄,还要买花菜、豆腐。”

晚上小芹买了菜回来,在楼道口看见居委会的肖阿姨坐在那里,阿姨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姑娘,有喜事啊?”

“我男朋友回来了,好好庆祝一下!”

肖阿姨总是坐在那里,只用报纸和收音机就可以打发一天,偶尔看见她拿着烟卷,当她吐着烟圈的时候,你都看不到她的那双被皱褶压倒的凤眼会望向什么距离,她和我们这些外地的老乡插科打诨,看着一拨又一拨的租客离开,回来,或者永远消失。这样的阿姨,也许以前也曾经漂亮过吧。

我喊了戴逸、杜路两个好朋友过来。我就做了拿手的酥炸鲫鱼,四条,一人一条,就着凉菜,三个人先喝起来了。我让小芹去伺候红烧猪蹄,时间要长点,她就看着我们喝,不时照顾一下厨房。

那一顿酒距离我31岁的生日刚好过去两个月,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转折,而昨天的闹鬼就是一个序幕。我三十一年生命里其实只有三样收获:第一是读了很多书,大概有两百多本能很完整地记下来,即使忘掉的段落也能随手翻到它应在的页码;第二是我的发小李小芹,她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人,唯一一个对我无条件宽容到底的人;第三个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厨艺了,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厨神。这三样收获我唯一敢自我表现的就是厨艺了,其实这并不很难,只是我很会拆解复杂的东西而已,比如我工作的那份杂志,还有长篇小说,我会把那一大堆都吃到大脑里,从章节到段落,结构到故事线,语言到情绪,最后让每个标点和行列都有合理的构成。搞清它们之所以出色的秘密。厨房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会从外面吃到的好吃的菜中,拆解出很多东西来,它们的原料,这是最基本的,然后是佐料、配料,从草壳,山胡椒,到各种意大利香草,牛肉酱,豆瓣酱,咖喱酱是新加坡咖喱还是印度咖喱,肉末是土猪肉还是黑猪肉——我用的是一种很笨的功夫,绝不像别人是看了食谱再照着去做,我从不看食谱,因为食谱不能提供给我味道,我必须得先吃,然后再自己分析出食谱。

这个过程和常人不同,即使我吃到北京的各种美食,我也绝不会从网上去找它们的食谱,我也没法问厨师,因为他不可能告诉你真正的秘密。你唯一能问的就是某种配料的成分,他一般都会慷慨告诉你这是什么,如果他不告诉你,他就是不解释你的担忧,你可以质问他这里面是否有危险化合物,或者让人上瘾的东西。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口感的,我可以试出酱料是油炸之后再放的水,还是水开之后才放的酱,从表面判断出鸡皮是烤出来的还是蒸出来的,从丰腴松紧的程度判断火候大小和时间,从汤底的粘稠度判断骨胶的析出过程,从鲜度判断到底是天然谷氨酸钠,还是味精、高鲜味精、鸡精,还是某种蘑菇……

这还只是一些基本的东西,后面的功课还有很多,总之,我一定会形成自己的食谱,也许和原作者会有一些差别,有时候完全错了,我的判断经常失误,但我无论如何总得把那道菜折腾出来,然后不停地改良,这些事情不会对我的故事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我得暂时放一放。总之,那一天我得让我徒有其表的女友学着做菜,她给我看过她从前演出的视频,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脑子里永远缺乏做菜的那一根筋。

我对戴逸和杜路两个朋友说:“我老婆最近经常梦见鬼,万一我出差了,你们几个好好照顾一下。”

戴逸说:“怎么照顾,来你家陪她睡吗?哈哈哈哈哈。”

杜路说:“这……这个不太方便吧,你不吃醋吗?”

戴逸说:“吃醋?那我今天在这代表你把醋先给吃光,以后小芹要喊我们来,我一定赏光,要你没得吃。”

戴逸就拿着杯子,灌了自己一大口苹果醋加雪碧,他不喝酒的,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个秘方,苹果醋加雪碧,喝起来像陈年的赤霞珠,我也尝过,还真是那么回事。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杜路先喝大了,我知道这傻逼一直对小芹有点垂涎,但我很宽容他,因为在小芹来之前,我也对他的梁娜垂涎过,然后我们会较着劲找个女朋友来互相比拼。此刻,李小芹几缕褐红色的卷发正耷拉在背上,她个子不高,围裙的后带系着她浑圆又小巧的臀部,她站得笔直的,貌似在忙碌,实际在听我们说话。她那结实又精巧的臀部肯定瞬间征服了杜路,他肯定对我拥有小芹这样的发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咋呼起来,想要小芹听到:“哪里有鬼,鬼都是人在作祟,说不定真有什么人——”

小芹确实听到了,回过头去怒目圆睁,大吼:“你还要不要我过啊?吓死人了!”

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胆小成这样,好像真没见过鬼一样的。”

我的厨房其实糟糕得有点悲哀,它只有一个贴着破碎白瓷片的灶台,它的下面一边是一个所谓的橱柜,在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用了半瓶喷雾才杀光了里面的虫子。而另一边则是裸露的煤气管线和水管,它们绞结在一起的模样,像极了某种大型食草动物的腹部。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它的功能,只有一处是例外,那就是它没有烟道,所谓抽油烟机只是直接从窗口开了个口子,装上了一个排风扇,从那里朝户外喷吐烟雾和油渍。还有一点就是卫生间和它是一体化的,只有两平方米多的卫生间其实是挖去了厨房的一个角落。

现在,我自创的竹荪炖鲩鱼正由李小芹伺候着,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些姜片,葱段,产自四川的二荆条干椒,她要执行的是撇去浮沫,加清水,加上调料,最关键的地方是得在看见鱼眼睛煮得脱离眼眶的时候,放上盐。我对她的要求是一把完成加盐,决不可添上第二把——这是考验一个人是否有厨房天赋和美食味觉的最好办法。

但又是一阵大风从那个该死的排气扇里倒灌进来,我听见小芹啪啪拧动煤气灶的开关,就知道火又熄灭了。

那个煤气灶点火旋钮一直都非常僵硬,如果不朝里面顶着拧,根本就点不着火,我正准备去帮忙,却听到轰的一声,火点着了。

可怜的女孩显然把劲使过了头,旋钮停到了最大火的位置,她想把它再往下拧一点,它那僵硬的关节又和她较上了劲。

仅仅是几秒之内,那口本已接近沸腾临界点的铝制煮锅就从侧面喷出了白沫。

然后,一阵巨大的白雾就冲了起来,锅盖自己顶起来了一点,里面就像是装了一只弹簧。

一根白白的骨头,像是一只绝望的人手,顶开了锅盖,手腕那里肉都被煮化,上面还有最后一截没有掉落的指头。

那只骨头继续上升,带着一种垂死的动力,带着翻滚的白沫子和水蒸气,瞬间让我想起男人临死之前最后的勃起。

那白骨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击碎了女孩,小芹惊叫着“啊——”惨叫的声音震破窗户,刺破了茫茫大气。

亲爱的小芹,我知道人对白骨的恐惧与生俱来,即使仅仅是因为这种恐惧,我也将因为这种恐惧而变得更加爱你。

实际上,厨房总隐藏着一些深不可测的恐惧,这里充满杀戮和血腥,肌肉,骨头,内脏,毛皮,这些劳动被披上了文明,高雅,充满智慧和乐趣的外衣,我们很难去追究它深层隐藏的恐惧,我们野心勃勃地奔向美味,奔向朋友间的喧闹和歌唱。后来我独处的时候,偶尔翻翻佛经,知道吃了有秽气的植物,葱姜韭蒜,神灵也会远离你,吃肉也得吃五净肉——不见杀、不闻杀声、不为我杀、自死、鸟残,按照这个标准,生活在城市里是无法获得动物性脂肪的,那些市场上销售的,有价格的,都是在向我索取利润的,它们为我而死,而我更不能在自己家厨房里收拾出一堆净肉来。按照这个标准,也许只有一种肉我能吃的,那就是舍身饲鹰的菩萨,他以慈悲的法相赐我以美味。

食,实乃六根中贪欲,《楞严经》云: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

我知道这叫业报,这叫做因果相续,但是,亲爱的,如果是为了和你一起领略人间烟火的滋味,我甘愿受这业报,来世做场饿鬼也心甘情愿。

我几乎是从餐桌边直接跳到了灶台,抱住她盈盈两尺的腰身,锅盖被直接掀开了,那是一只可悲的猪手而已,汤汁从那根巨大的白骨边汩汩流下,把煤气也直接给浇灭了。她闭着眼睛似乎晕倒了,向后,借了我一个小小的倾角靠着我,我的脸紧贴着她的头发,立马判断出了厨房里所发生的事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为竹荪炖鲩鱼准备了一只猪手,这是我的独门秘笈之一,用猪手做汤底,熬出来的一定浓白油腻,但竹荪会吸去一部分油脂,最后形成玉浆银鱼的完美效果。在我教给李小芹这场测试的同时,我根本没有提醒她,所谓的汤底,应该是把渣滓和骨头都除去的。

这根整蛊的猪手,上面的大部分皮肉脱落,最后借助着竹荪的膨胀和突如其来的大火,以沸腾的力量直立了起来,显露出一种骇人的效果。

我们的晚餐在一种荒诞的气氛中结束,她有点羞愧又有点生气,自己一个人夹了一点菜,躲进卧室里边看电视边吃,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杜路一个人把那整只猪手啃了个精光。

晚上她说她其实很厌恶厨房,根本没有那个天分,之所以自告奋勇去处理最后一道菜的原因,是因为不想我在厨房忙碌,而她去陪杜路和戴逸坐着,她和我的朋友没什么可聊的……她一直认为我的朋友有些粗俗,和他们交流不出什么东西。我则认为她来到这个城市不久,充满懵懂无知,她喜欢一切徒有其表,充满伪善交际的活动,咖啡,红酒,农庄,歌友会,时装发布之类的,从里面认识很多来路不明的人。她根本不懂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做朋友。杜路实际上是北京非常优秀的展览设计师,奔驰,索尼,海尔这些展台他都设计过,大型的会展上总有他的杰作。戴逸则是一个优秀的记者,视角里总有着人性的光芒,他们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我们不会去聊那些,如果他们在小芹面前聊,我会以为他们是想勾引小芹。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身上弥漫着一种新鲜的味道,和这个城市每年新涌进的年轻人一样,用他们饱满旺盛的好奇心,一寸寸地触摸城市光洁的表面。

这也是一种幸福吗?当欲望还只是欲望,野心和痛苦都还来不及成长的时候,它们也许是。

我在夜晚的摸索如同穿行于家乡的芦苇荡中,那些粗的,细的,光洁,密实的,我一一分辨出它们是毛发,皮肤,衣服,还是关节,我喜欢这种摸索,黑暗让摸索充满了追逐和探究的乐趣,那是无止境的曲线往复,从一头到另外一头,带着体温和气息,当一头结束之后,也许那只是几厘米的手指,而另一头,更光洁的更饱满的弧度之上,摸索又会重新开始。从我接触到她的头发起,那就意味着一场薰衣草色的睡眠已经启动,她发根的深处有一种令人刺激的芬芳,那种芬芳来自我们家乡的一种金橘,它挥发性的甘油香味非常浓烈,果皮总是青色的,只有在最后几天才会变为红色,孩子们喜欢挤出它的汁液来互相捉弄。我们纯洁无瑕地回到子宫,她会停止一切思想,不管我们所处的地方究竟是繁华还是荒凉,她都会以一声漫长而快乐的叹息,重新伏到我的胸口之上,用小手继续那直到黎明的摸索。

和她不同的是,当她的手重新开始摸索的时候,我的思想却刚刚开始,她是你经常会遇到的那种脑子里永远会缺根筋的人,极品的笨女子,容易被捕猎和打击的女子,比如说,她研究我刚买的新手机,问我什么是格式化,我说格式化就是清理掉里面的一切存储,还原为空白……当我刚开始回答的时候,她就已经按动了格式化键,等我回答完之后,她才“啊”的一声,从这心不在焉的摆弄中惊醒过来。

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我总有一些快感,因为所有的社交活动,都会有人想骗走她,她实在是太笨了,有时候还出不知银川是哪个省会的笑话,所幸,她自打四岁就认定一生死活要跟着我,这种执拗的力量与生俱来,即使天崩地缺也无法改变。

四岁?得了吧!我是唯一一个明白这事存在的人,一个三十一岁的杂志老编辑,如何与一个本来星光灿烂的女歌手长相厮守。因为她,这城市里总会生出一些黑暗的立场,而不会在若有若无的光芒中渐行渐远。

经过这两次一惊一乍的“闹鬼”事故之后,我们的生活逐渐回到平衡,即使我知道这种所谓的平衡终将为某种岁月和环境的力量所打断,我也愿意将之维持下去,因为我以后越来越明白,这种平衡不是北漂生涯中相对的幸福,而肯定是绝对的幸福。

她迅速地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去,但也只是表面上的融入而已,仅凭那一小点与生俱来的执着,她会做彻底的融入,绝不可能被融化。她就像一年级新生一样,尝试各种各样的城市活动,而我对这些活动已经麻木,它们充满着虚伪的寒暄,和欲望克制的礼仪,我做好饭菜,她津津有味给我讲白日的见闻,我姑妄听之,这就是我们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结果就是,夜晚她会继续搂着我,开始讲一些虚幻的城市之梦,比如房子一定要在三环边上之类,但我比她更明白生活的真实之处究竟在哪里,我把1700一个月的一室一厅合同签了两年,这个房子在八里庄,刚好在四环边上,我已经感到足够的幸运,我已经闻到了北京房价暴涨的风雨序幕,每次路过中介门店都让我惊慌不已,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她开始有了新朋友,新朋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个事情的好处是她不再那么神经质地敏感,夜晚也许厨房里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响动,她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就不会听见,我们继续做饭,做爱,聊天。骨子里我特别讨厌小芹在社交中认识的人,不管哪一个我都挺讨厌的,什么红酒会啊,首映式啊,国学讲座啊,相比之下,她参加网球活动认识的那些人还稍微有点人样,但认真看几眼,还是挺讨厌的。当然,我不会轻易暴露我的厌恶之情,尤其是她眼色迷离向我讲述这些活动是多么精彩,那些家伙是多么有趣的时候,说到精彩的地方,她眼睛里会有星星一般的光芒在持续闪烁。我不反驳她,并不意味我就认可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动,认可了这些乌烟瘴气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只是舍不得她眼睛里的星星突然消失罢了。我记得她提起过很多名字,刘海成啊,王东星啊,贾贾啊,可能我稍微认可的是一个叫付朝晖的牙医,小芹说只要没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就埋头在刻一枚图章,永远没有刻完的时候,这很像我小时候自己没事咬铅笔上的橡皮头的模样。最近她又提起一个什么冯大卫,是什么美籍华人,风度翩翩,网球打得漂亮得不得了,用浅易的英语教我老婆打网球,老婆进步很快,英语也变得很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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