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迷糊糊中被押上了丰田普拉多,不知道走了多久,转了几个弯,当头罩被拿下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客厅里,冷光灯将这里照耀得亮如白昼,一张奶白色的真皮沙发上正坐着罗洪武,他看起来怒不可遏。
“操×,又是个记者。”
他拿着我的记者证,对照了一下我的面孔。
“什么狗屁杂志啊,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一把想撕烂记者证,却忘记了那上面还有层塑料蒙皮,一阵使劲之后,他把记者证扔到了地上,这玩意坚韧得和他的皮带一样。
然后他大吼一声:“都是什么垃圾记者!我要干死你们!”
旁边站着的几个手下都被这大吼吓了一跳,我身上也一阵发颤——不,我不能被他吓倒,他这是非法拘禁,我得首先设法脱身。
他仍然持续着他的发泄:“那么多贪官污吏你们不去报道,却始终死盯着海天集团不放。”
他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了几步:“你们懂个屁啊,是不是看不得海天给人民创造的和谐幸福,是不是没有见过海天创造的新型社会?”
我努力让自己放松点,反正,无论如何都得先离开这里再说:“罗总,我只是想了解……”
“了解?你他妈的不住海天的房子,你什么都不了解。说,干吗要跟踪我?”
我灵机一动:“对不起啊,我们杂志是在策划一个富豪生活的选题。”
他反而更生气了:“我×的富豪榜,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信息。”
然后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几口,语气反而缓和下来。
“小伙子,如果我们海天没有给你红包,我也不会道歉,你没有拉到广告,我更不会道歉,我们海天根本不屑于任何形式的传统宣传……我认得你,刚才你在宴会也看到了,有哪个开发商会像我们这样,用对亲人般的尊重,用我们的全部生命去热爱我们的客户,用我们的崇高理想创造一个美丽新世界,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呢?”他的语言充满一种强大的逻辑和正义感,且有一种万众一心、排山倒海之势,我一时竟无法反驳他。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年轻,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其实,我也准备好了迎接你们,不过那会是在三年以后,等我们确信我们海天能够跃上千亿高地,成为全国房地产十强的时候,我会举行一个世界级的庆典,到时候再邀请你们。”
说到这里,他也像请求原谅似的对我挤出微笑:“今天的事情对不住了,是你有错在先,我会叫人送你回去。如果你想报警你就尽管报吧,我这里很欢迎警察来做客。如果你不会这样干,我也请求你一件事,在你的报道里不许提海天一个字!”
我说:“谢谢罗总,我都答应你,我既不会报警,也不会写海天集团。但我也请求你一个事,好不好。”
“说。”
“我想找一个李小芹的人……”
“谁?”他一下愣住了。这时候一个副总模样的人说:“就是挺会唱歌的那个丫头吧?她是总部去年招聘的。”
罗洪武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刻意换了副面孔,又重新变得怒不可遏了:“×你,你竟然以为她在我这儿!”
他焦急不安地来回走动,猛吞了两口烟,火星子猛闪,都快把头发烧着了:“你竟然想跑我家来找人。你个混蛋。”
他觉得这事可笑又恼人:“来海天找人的也挺多,有的还找到派出所去了,有老公找老婆的,有儿子找老妈的,有哥哥找妹妹的,他们无疑都是红眼病,看不得亲人离开他们之后,过得更幸福,过得再也不想他们!当然,绝大部分来找人的人,最后都和亲人一起留在海天集团了……你原来是打着记者的幌子来找人,快给我滚吧!”
那个红脸大汉亲自驾驶着丰田普拉多,送我回了市区里的经济型酒店。在他费力地通过那条被夜宵摊占领了一半的马路之后,我吃惊地看到常青青带着那群伯伯、阿姨,正在各种摊位前闲逛,我透过开了一半的车窗喊了一声妈,借着挂在树上的白炽灯光线,她从一辆装满菠萝、蛇皮果和香蕉的三轮车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我,我叫红脸大汉停车——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我头发竖起,左脸肿起了一块,被扯坏的领子搭在了肩膀上,我从常青青惊奇的面孔中恍然想起,我被打了,而且打得不轻。
在我下车的同时,红脸大汉一把将我的挎包扔了出来,落在了地上,然后马上踩了油门。这个举动显然让常青青看明白了什么,她大喊一声:“不能让他走!”
然后,那群可爱的伯伯、阿姨一起围了上去,一个阿姨挡住了去路,同时有四五只手从车窗里伸进去拽红脸胖子,右侧的车门也被重新拉开了。常青青用两只手奋力去拖红脸大汉的胳膊:“打了人,就这么扔下想跑?我看你跑哪里去。”
红脸大汉想辩解什么,他的声音瞬间被七八个老人的吼声所吞没,谁都听不清谁的。
常青青又回过头来叫我:“你也上啊,把他先抓起来。”
我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放手,放手!他也是海天集团的。”
就凭这一声,我的妈妈、伯伯和阿姨们再也使不上劲了。
晚上在酒店里,我一张张地仔细观察我在晚宴拍摄的照片,突然感到我拍摄这些照片真正的灵感消失了,我努力回忆,我当时想到的不仅仅是辨认里面的人物,我肯定还想到了该如何辨认,那个灵感从上千人的喧嚣、酒杯的泡沫和油腻中脱颖而出,瞬间让人充满力量和自信,然而这个灵感还没有让我看清楚,就被更多人挤走了,消失了。
它在哪里?我用一个装满开水的杯子,压在我那差点被撕烂的记者证上,指望它明天能变得平整如新。然后我放大照片四倍,辨认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老年人群。手机的效果令人满意,尤其是远焦功能,因为时间紧迫,我还来不及试用全景功能,就被罗洪武的到来所打断了。我试图将这大群的中老年人和我的灵感联系起来,他们提供给我的是一种浩如烟海的材料而已,里面大概得有二十个人中间才会有一个年轻人,而偶尔出现的这个,和李小芹绝无半点类似。我得找一个分析的手段,因为他们的面孔既不熟悉,也缺少逻辑性,看不出任何职业之类的特征。我只知道能拿出三十万投入这幸福之中的,绝非小城市的退休老人可为,他们大多有体面的职业。在常青青的那群朋友之中,有高级工程师、国企负责人、退休的教授,甚至还有金融专业人士。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在给这个交易提供一种合情合理的佐证。盲从和洗脑这回事,不仅仅是低收入人群的专利,它同样也可以发生在高收入人群。
他们和我那个突然闪过又消失的灵感,究竟有何联系呢。我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回想,在我的QQ上,李小芹的头像已经整整八个月没有亮起过了,她的网名是“开心就好”,头像就是一只普通的企鹅,那只企鹅,仿佛逃入了南极数百万只企鹅之中,它们统一站在冰原之上,冲着最后的极夜鸣叫,个头一样大小,黄色的绶带一样粗细;投入这支可怕的大军之中,谁和谁都再也难分彼此。
我打开我和她之间的聊天记录,她的最后一次表达是一只咖啡杯,在那之上,是简单的几句话:雪线 还有一千五百字
开心就好 已经吃了半个土家烧饼,想扔掉了雪线 去大望路吧
开心就好 等你吗?
雪线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先别等我……
(咖啡杯)
然后,我们的通讯记录在八个月里一直死寂。
我盯着那只不再动弹的企鹅,突然想起了我究竟想干什么,那个灵感就在那里!
我一阵激动,重新打开了QQ的登陆框,在用户名那里,往下拉!
我看见了她的QQ号码,果真就在我的下面。那个灵感其实有点不靠谱,我是想起来她用过我的电脑,就是在她父母来,我跑到杜路家住的那一阵。平时我是不准她动我的电脑的,不是隐私的问题,是习惯,和我工作有关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别人去碰,她也不能例外。我用的是三星的高档笔记本,是单位给我配的,她曾经想用她四千多的联想和我交换着用,被我拒绝了,理由是牵扯到工作,我们绝无商量的余地,为此她还生气了一个晚上。
从那个登陆框证明她确实用过我的电脑,但这无关紧要,因为硬盘里面隐私甚少,所有的内容,都被我制作成某年某月的文件夹,排列得非常整齐,打开任何一个都非常类似,策划案、录音整理、资料、稿件、图片……我恍然想起了这回事,她有可能在我的电脑里留下了一些痕迹,我指望她决心投奔海天的这个事情就发生在那几天。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在那几天她的父母在劝她离开我,她答应了他们,也许就在那几天自谋出路了。没有我在身边的时候,她会变得理性一些,后来那些痛苦的眷恋,乃是一种习惯性的情感而已。
也许我的判断根本不正确,也许她决定离开我,是在我采取冷暴力之后,但这些事情无法决定我的行动,反正我得找到她,不管她回不回来,我得确认她活得好好的,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我真的有很大的责任,她父母有的地方说得没错,她离开那份安逸舒适稳定的工作,全是为了我,她离开那个安静的小城,从而失去了所有的庇护,包括她父母的庇护,也是为了我。按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从此以后她不管流落到了哪里,都是和我有关的,我一辈子难辞其咎,除非她过得很好,很幸福。
现在,那个登陆框也许可以挽救我,我可以从那上面进入她的QQ,我可以偷看她的聊天记录,分析她的好友名录,看看究竟和这里有什么联系,看看那个家伙究竟是个骗子,还是个真诚的好心人。我隐隐有一种罪恶之感,我不是黑客,却要冒险投入这个工作,因为她单纯又无知,对踩入沼泽和脚踏实地之间的区别浑然不知,我得帮她负担起一些风险,至少让她安全上岸。
我试了一下她的生日,19810704,然后又加上她的身份证末尾数,19810704022,然后拿掉前面两个数字,或者拿掉后面两个数字,要么颠倒一下,不管我怎么试都是报错,且出现了一堆难以看清的验证码,我折腾得头昏脑涨……于是又去百度了一下QQ登陆的问题,一种叫做暴力破解器的软件吸引了我,它的工作原理是在一定范围内尝试各种组合,数字和字母的都可以,每秒数千次计算,如果你能确定的范围越精确,那么它运算出密码的时间就越少。
我一下子来了信心,我敢肯定,她的QQ密码是数字组合,因为用字母组合她会记不住,“开心就好”讨厌所有不必要的繁琐,手机也从来不设密码锁。我马上投入到另外一种陌生的工作之中,这并不容易,还有一大堆程序等着我,也许得整个晚上耗在上面。首先得找一款能用的软件,没有病毒,也不需要注册码什么的,光是找这个软件差不多就得耗费两个多小时时间,得在上十次下载之后,才能找到最后能用的。
其次是得不断调整破解的范围,假如她的密码不是纯数字组合呢?前面有个姓名的缩写呢?要么是后面有个姓名的缩写呢?每一种可能性都需要重新计算一次,每次都要耗费个把小时时间。
终于找到了一款能用的软件,在尝试了一次之后,我决心下去买两包烟,还有一小盒绿茶,今天晚上就和它耗到底了。
当我回到房间之后,软件页面上的数字还在密密麻麻地滚动,排除了上十万次的可能性。我的手机放在键盘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短信的标志。
我打开短信,呼吸马上急促起来,一个陌生的当地号码:你在找我?
我飞快地回复:我在桂海。
半分钟之后,她的回复也过来了:明天下午五点,月滩,你走到最左边(西头),就是没有沙子,只有礁石,月牙儿尖端的那里,我等你。
那片海滩是盛产沙蟹的,后来我在《舌尖上的中国》看见了当地渔民趁着月色捕捞沙蟹的场面,在台风过后,它们会数十万只出动,仅有极少的部分会被渔民制作成蟹酱。现在我的脚步在惊动着沙蟹,它们飞快地退入指头大小的沙洞之中。越往西走,海边的人越少,沙蟹洞也越来越密集。微风恰到好处地吹动,越到后面风会越大,然后是潮水——我知道潮水这回事,它们仅仅是大海表面的皱褶而已,在没有洋流的地方,它们的底下还是寂然不动的,鱼群不会被水流所卷走,它们停留在潮水的下面,如同我们停留在游泳池里一般自如。
只是这些沙子,洁白而温柔的沙子,势必隐藏着千万年鱼类和贝壳的骨骸。沙子只是形态不同的贝类而已,有的残留着一点生物的形态和光泽,更多的被还原为带着太阳温度的矿物质,那些渺小的生命,最终会集体构筑成一个人类的天堂。我想起我在另外一个海滩跑步的情景,在上千万骨骸的包裹之中,足踝和膝盖感觉不到任何冲击和压力,如果生下来就在海滩跑步,那一定可以跑到八十岁,九十岁,根本不会有半月板损伤这回事,我很羡慕那些从未离开过海滩的人,只是这样的人很少。
沙滩变得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湿润,海水在上面留下了很多细小的沟槽,我越走越快,脚步里不带着任何往事,我要的仅仅是现在。
在海滩只剩下三十米宽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一个游客,她说的那片礁石越来越清楚,它们彻底截断了贝壳沙的延伸,固执地守护着天堂的尽头。她并没有矗立在那里,也许,矗立在那里的该是一座灯塔。
那片礁石终于变得很清晰了,它们不是黑色的,而是带着某种发黑的蓝色。海水扑在上面,形成了很多的泡沫,很多的漩涡,它们无声地侵蚀着这一片造物的杰作——礁石如同从海底深处生长出来的化石,披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藻,这就是它们看起来有点发蓝的原因;在海藻的缝隙里,还吸附着很多细小的贝类,它们以孢子和微生物为食,海水不会带着它们,而是会带来一些鱼类,它们会趁着潮水在贝类中尽兴饱餐,然后返回大海深处,被更大的鱼类所吞噬。
这就是大自然的杰作,生生不息,它们使这片礁石披满了根须和铠甲,只有上部光滑如新。那些细长如发带的海藻我也辨认出了种类,它们是一种非常美味的海苔,高明的厨师会将它们加工为一种调味品,只取其鲜味,效果远超任何一种提纯的味精,那个加工过程,需要一种神奇的海盐。
我踩着海水和礁石上的坑陷,在翻过一个大礁石之后,看见了她,她站在一块仅仅高出潮水半米的礁石之上,如同我所见过的模样:风将裙裾裹住膝盖,头发在眼眶周围拂动,她根本懒得去理会头发,如同它们的飘扬生来如此。
她也看见了我,笑了,眼睛里掠过瞬间的悲伤,然后消失在更猛烈的海风里。
其实她看起来充满振奋和激动,她冲着我大喊:“你也笑一下嘛,好久没有看见你笑过。”
等我走到离她足够近的时候,终于也笑了:“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
没有拥抱,连握手都没有,我们只是彼此摸索着语言,确认一些东西。
“如果你不笑,我就得走了,明白不?”
然后她看见我脸上的异样,伤悲又袭来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来找我,如果我需要你,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有点危险而已。”
“没有呢,他们对我很好。”
“不是,你不是孩子了,看谁对你好,你就信任谁,这不是生活的标准。”
“你太小看我了。”这时候她眉脚上扬,笑容变得真正灿烂,好像获得了一种期待已久的东西,并彻底确定了它的存在。
她说:“其实你一直在小看我,不是吗?”
她正视着我,就是在这一瞬间,那种完全公平、完全合理的对视,让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业已消失,也许她彻底长大了,也许她的世界我了解的仅仅是错觉。
她说:“我根本没有那么傻,我不会和骗子打交道。”
我说:“那个海天有点奇怪……”
“你放心,我的项目不只是这一块,我还有很多业务,我也不总是待在桂海……反正,我现在比你强很多。”
“你现在有钱了?”
“我们不要总聊这个好不好。”
她看了一下远处不停奔袭过来的白色海浪:“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唱你那拿手的英文歌。”
我有点忧郁,她突然伸过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开始摇晃我:“你唱一个嘛,多好,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一阵更猛烈的海浪冲上了礁石,我们的小腿,全部被海水吞没了,这巨大的力量,把我们两个同时吓了一跳,她蹦了起来,滞后地躲避海水的攻击,然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来了兴致,开始唱那首《Beautyful Girls》,我努力从喉结处捏出那种黑人特有的醇厚假声:You're way too beautiful girlThat's why it'll never workYou'll have me suicidal, suicidalWhen you say it's over海风和水沫让这种演唱越发带劲,我干脆模仿起了那个年轻的黑人胖子,在礁石给我的两尺舞台上尽情表演,我一下子晃动双膝,一下蹲下又跃起,将髋部扭过,摇动臀部,双手在胸口胡乱地比画……她笑得乐不可支,险些从礁石上跌下。
等这滑稽的表演彻底结束,她终于拉着我的手:“该回去了。”
在我们回到海滩的时候,她指着二十米外的一块黄色石头说:“走,我们去看看那个。”
在我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它,我以为是块石头,还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块蜡石。
“那是一条大鱼。”
大鱼显然已经死去了,她在十米之处就裹足不前,有点害怕,我一个人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死亡的海豚,它彻底闭上了眼睛,身体完全变了颜色,这只可怜的生灵,所幸有海风的庇佑,没有过早地发出臭味,我尝试用脚尖踢一下它,它的肉体像完全没有密度一样,彻底塌陷了下去,如同我踢在了空气之中,同时,它的腔体爆发出一阵气体的嘶嘶声。
李小芹惊叫了一声,我也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尸体,拉着她,往沙滩上面跑去。跑到上面的那片旱雀草之后,我们停了下来,她喘着气,将她的乱发拢到脑后:“得回去了。”
“去哪里?”
“你回你那里去吧,我还有事情要谈。”
我最后一眼凝望她,她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急不可耐的东西:“你可以放心了,我永远会好好的。”
然后她径直越过草地,走入那片防风林之中。那后面是一片滨海大道,她再也没有回过头。
和常青青的告别也没有伤感,她托付我去她家里看一眼,并给了我钥匙,自从她来桂海之后,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房子变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我不能跟着她一起在这里买房子,但我真的成了她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她完全理解我,我还年轻,我有自己的知识和能力,不能像她一样彻底投入到这份“事业”,在我登上飞机的时候,一份最珍贵的东西已经在我的手里,就是她给我的那把钥匙。
至于李小芹,我选择将她彻底遗忘,我要把那个海滩的景象,作为终极的记忆封存下去。我再不关心她在干什么,我在那片礁石上的海风中彻底明白,我所眷恋的她只是过去的她,这种眷恋一旦转换为追寻,那将是一场更大的悲剧。我所爱的她,永远是那一个时间段里的她,当那个时间不可逆回的时候,这种爱其实已经消失。很多人都伤感于回不到过去,但我没有伤感,我坚信唯有真正的爱可以延续到最后,只是很少的人,很少的情感能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几乎很难改变。比如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每当我想回到过去的时候,他们都会证明这事是可以成立的,这可能是世上唯一的爱,只是终究会有一个尽头,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得设法摆脱我这消极的念头,毕竟我还有工作,我还有吕晓薇。对于这个女孩,我从不拷问自己爱或者不爱,更不能轻易得出一个糊涂或者清醒的答案,她在茫茫人海之中,普通又安静,没有强烈的特征,也没有强烈的投入感,但那一种恒定的情感节奏,总让人生出无限的信任,她唯有将自己的节奏持续下去,才能让人看到一些女性的坚韧光芒。
为了振作,我刻意地在乎起了一些生活的细节,不能让它们被这些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纠结万千的情感所覆盖,其实它们比工作和女人更重要,这是我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生活经验之一,即使他和我母亲经历过再激烈的争吵,生活经过再大的折磨,他都会在餐桌上回过神来,夹起第一粒花生米,闭上眼睛做彻底投入的享受,然后喝上第一口白酒。
“哎,真美啊。”
他凝视桌子上不多的菜肴,最重要的是红烧草鱼和青椒腊香干。
“活着,就是要享受这些嘛……”
然后他整个晚餐会自得其乐,一言不发。
即使我们对他有再大的怨愤,母亲,或者是我——他经常欺负我们,我们也舍不得在此刻再去打搅他,此刻,就是他活着的真正意义所在。
我得迅速行动起来,我的残烟冷灶,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开过火了,这简直就是罪恶,我活得死气沉沉,毫无趣味。我得回过神来,荷叶豆豉鸡、姜辣大肠、葱爆牛肉、黄椒蒸鱼头、香煎藕饼、啤酒鸭、蒜泥茄子、奶汤菜心……我想起了一大堆活色生香的菜名,有的是我尝试过一两次的,有的是我喜欢吃但从未做过的,现在是把它们端上台面的时候了,至于怎么个做法,谁来吃,一切到时候自会有答案。其次是我的阅读,应该把《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这些都按上暂停键,它们肯定将来能用得很少,只会让吴总误认为我会像他一样,某天走入某个全国性论坛演讲。这种书读得越多,越会让人变得误入歧途,和世界更加格格不入。我迅速地将我的阅读换成了一堆编剧教程,包括悉德·菲尔德的一套经典教程,和埃克斯那本风行一时的《一百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对策》。我是个电影爱好者,百分之九十的媒体工作者都是电影爱好者,但我不确定我将来能走编剧这条路,只是感觉到得解答一些迷惑,为什么一些电影看起来如此糟糕?我们在聊天时经常说的人物苍白、情节突兀之类都太浅薄了,根本无法解释电影内在的东西。为什么有的电影如此出色,我猜到一些核心的技巧应该起到关键作用,但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和阅读,根本不能抓住那些核心的技巧和公式究竟是什么。那些微妙的转换度,配角带来的推动力,一定会有很考究的东西在里面,普通观众使用普通的语言,也许根本不能描述它们。我不一定能成为编剧,但可以武装成一个影评人,为将来多挣一份稿酬。
我还要认真对待我的床铺,杀死里面所有的螨虫,注意节气的变化,被套和床单再麻烦也得搭根长绳子暴晒,还有枕套,至少得一星期换一次,尤其早上起来要记得叠被子,这是一整天秩序的开始,这个仪式化的行为可以加强一天生活的严整度。当然还有工作,我检讨自己长期以来“唯结果论”是错误的,只关心那些小下属的工作成果,从而忽略了他们的成长和人品。王宏对我忠心耿耿,但他不爱读书,以后不可能成为我的得力助手;苏雪梅聪慧勤奋,但心志非常高,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现在主要稿件都依赖于她,将来可能是场灾难,我敢肯定她会突然离开公司,不给我任何缓冲期。到时候是我来承担后果,得由一己之力去保证杂志的品质如一,我会牺牲掉我挣外快的时间,牺牲掉我的生活,吕晓薇的郊游时间,和冯大卫的打球时间……我需要防患于未然,和苏雪梅建立好情感上的勾连,给王宏一些更具挑战性的课题,让他得到锻炼。
我回到了八里庄,眼下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了一种灰蒙蒙类似老鼠毛的颜色,还不清楚那种颜色从何而来。黄昏的居民区已经看不见晚霞,即使从最高的楼顶往远处眺望,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晨雾,太阳如被彻底打散的蛋黄,被稀释在一片褐色的浓浆之中。我刚刚在别处生活过,内心像贻贝一样开了个小小的裂缝,咸涩的海水和一些清澈而晶莹的沙子一起灌了进来,海水退却,我逐渐干燥,走在了一条泥肠似的大街上——泥肠是我所见过最可悲的食物,用植物淀粉和动物淀粉共同搅拌而成,里面根本吃不出任何胶质的脂肪和纤维状的蛋白。当我回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肖阿姨正在欣赏一辆绿色清洁手推车,在将那个用砖块砌成的垃圾站清理干净,垃圾站里的堆积物被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铲铲地挖开,与其说是挖开,不如说是挖开里面的气味。丢弃的芹菜、包子里的韭菜、腐烂的螃蟹、被油浸透的塑料袋、裹着鱼骨头的报纸……这些气味随着中年人的劳动一层层被剥开,飘扬在空中。它们注定得是一些无主的气味,榆树和冬青都无法终结它们,人类制造它们的同时,还是无法终结它们。
肖阿姨仍然在这堆气味中燃烧她的烟卷,此刻她嘴里的味道应该相当醇厚:“师傅,你铲完不能找水冲冲底下吗?还是有臭味啊。”
清洁工露出诡异的笑容:“等新的垃圾堆上去,就闻不到了。”
我扯开了卧室的窗帘,然后把纱窗也拉开了,一团灰尘从纱窗格子的各个缝隙中腾空而起,它们只做垂直运动,就像漂浮在水杯中一样,没有任何气流去干扰它们。我一阵厌烦之下,干脆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然后扯下窗帘,扯下我的床单、被套和枕套,它们带着水滴和污渍躺在卫生间里,等待挨个进入涡轮洗衣机。然后我开始用一块大抹布擦洗所有家具的表面,还抓着一瓶有着刺鼻气味的去油剂,它里面含有一种能马上让皮肤刺痛的强酸,所有那些结成疙瘩,以及凝固成坚固薄膜状的东西,我都用它来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