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谢妈妈,我一定会一辈子收着它。”

“还有,你摸摸最底下,那里有一套没有开封的睡衣,你记得给我快递过来。”

我找到了它,那是一套淡粉色珊瑚绒睡衣,上面印着草莓和蝴蝶的图案,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红色的,很漂亮,她肯定属于某个女孩。

“我找到了,很好看啊。”

常青青在电话里哀怨着:“本来是给我女儿穿的,一直以为她还会在我这儿睡。但自从为房子的事情吵架之后,她就再也不肯在我这儿睡了,也不知道我给她买了这套睡衣。唉唉,你说现在的孩子,咋一个个这么倔啊?”

“妈,等你从桂海回来,也许她就会舍不得你走了。”

一种莫名的悲伤,从电话的那头低沉地传递着:“不是,不是这样,你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我。我现在只要闭着眼睛,就会看到她小时候穿着草莓图案的睡衣,叉着两腿睡觉的模样……她是我的乖女儿,总喜欢挨着我睡觉。”

我轻轻地关好衣柜,在我对面,是一个镶满了照片的巨大相框,常青青留着男式短发的年轻模样占了大多数,她穿着厚实的涤纶运动服,胸前印着北京两个字,有的是站在领奖台上,有的是和队友头挨着头微笑,有的是在各地体育馆外的合影,照片旁的白色小字注明这里是南京、合肥、南宁、伦敦……也有她抱着女儿的照片,那个小女孩,茫然对着镜头,用小手下意识地抱紧了妈妈的脖子。

相框的下面是一个陈旧的松木玻璃陈列柜,里面放满了奖杯、奖牌,那些劣质的软金属奖杯,上面镀着的金银薄膜已经开始脱落、开缝,唯有木制的底座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还有一个玻璃制作的奖杯保持着晶莹剔透的模样。全国青年锦标赛最佳二传手,第四届全运会道德风尚奖,全国女排联赛第三名……我辨认着这些字迹,想起她几乎从未和我谈论冠军这回事,好像它们真的从未发生过一样。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体内的酒精完全被分解掉了,随之失去的还有体内的热量,我裹紧了衣服,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找了一辆出租车。

我回家以后,才发现所有碗筷都一片狼藉堆在桌子上,杜路还在一只汤碗里留下了几张卫生纸和烟蒂,这种景象简直无法容忍。我马上扔掉了手上的所有东西,飞快地收拾起来,垃圾袋迅速地装满了,碗碟在洗碗槽畅快地旋转着,污水顺着下水管汩汩流下去,它们在我的手下浮起一层白色的泡沫,食物残渣和细小的菜叶打着旋,随着水管发出一阵牛饮似的咕咚咕咚巨响,满槽的污水终于消失不见。

我必须再将碗碟涮上一次,然后用干净的抹布再擦一次。在擦第一只碗的时候,那条抹布不知为何滑溜溜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刺耳的声音似乎让整个夜晚都在支离破碎,四十瓦的白炽灯在微微摇晃,时间有点停顿,瓷碗一半是完整的,一半成了碎片。

天啊,我忘记昨天用过这块抹布之后,将它清洗干净,它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洗涤剂呢。

我精心地将那些碎瓷片一点点捻起来,扔到垃圾袋里,我细心做着这件事,连橱柜的缝隙里,自己的鞋子底线都仔细找过了,绝不允许有任何的残余。手上的水分在飞速地干燥,一阵阵寒冷裹了上来……我得马上洗个澡,那酒精所带来的热量,现在成了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的寒冷。

卫生间里有点污浊,绿色的塑料置物架积了些肥皂垢,白色的瓷砖有的已经破碎,边缘泛黄,露出底下的水泥底子来,但这并不妨碍它的保暖效果。放了一阵子水,白色的蒸汽马上挤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我深吸一口气,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水流从面部倾泻到自己的腹部,此刻我心满意足,即使廉价的力士沐浴露和飘柔洗发水,都带着沁人心肺的香味,蒸腾如春季的花园。

在我擦干身体,迅速将一套保暖内衣套在身上之后,白色的水汽也消散了,窗外除了大杨树的剪影,几乎一无所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窗外响动着,也许有小雨,也许有坚硬的沙子,管它呢,到底是什么景象,我得等明天才会看见。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晚宴虽然狼藉不堪,但充满了生机,消失的热量又重新在体内涌动,我感觉现在我能做任何事情,写作、通宵打台球,或者一场子夜的长跑。在越来越冷的日子里,我也越来越需要这些活动去驱走那无尽的孤寂之感。

我用浴巾挤干净头发里最后一点水分,然后推开门,一些没有散尽温暖的水汽倏然消失,一个女子,还是那个女子,此时正恰如其分地站在门口,望着我微笑。

我瞬间如同又被浸入了冰河,紧贴着肌肤的保暖内衣成了冰冷的铠甲,一个寒战在体内快速地泛滥,每一块肌肉都颤抖了起来。

我强迫自己镇定,镇定,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依然穿着那种白色缎子,带着蕾丝和透明细网格的长裙,好像季节和天色对她全然不会有任何作用,她望着我的笑容如此熟悉,显然把她自己当成了这个房间与生俱来的一员。

她是谁?这他妈的到底是谁?

“你没有关房门,所以我先进来,就在这儿一直等着你。”她若无其事地说。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我随手扔下东西,就开始收拾餐桌,我总有这样的毛病,在一个忍无可忍的事情上,会忘记其他的事情。

这个解释让我稍微松弛了点,我拿着浴巾继续擦头发,也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卧室,开始套上毛衣和宽松的运动裤。

她跟着我,眼里露出一种观赏者的嘲弄,如同我在进行一场滑稽的表演。事实上也是,我忘记了关门,我穿着丑陋的保暖内衣,头发被揉成了一堆杂草。

我用手去梳拢头发的模样让她又笑了:“你看起来身体不错。”

“但头发不多了。”

“你可以吃点药。”

“从我上大学开始,就不再相信药。”

“但你确实吃了。”

“你看见了?”

“对,就在今天晚上。”

我想起来了,今天晚上的天麻可以算成药,现在,毛衣和晚餐又让我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小腹的动脉有些轻微的跳动,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其实也不赖啊,我想。

我开始一边摊开自己的被子,一边思考着这个女子到底是谁。等被子摊好以后,她坐了下来,身体轻盈得完全没有重量,被子和床垫一点都没有被压下去。一丝娇羞爬上了她的脸颊,那白色的缎裙虽然微薄渺小,此刻却无处不在,如同一个我可以随手抱起的婴儿那样纯洁无瑕。

我开玩笑似的说:“你也想睡这里吗?”

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越来越温暖的室内空气,让她陷入了一种舒适又没有任何主题的思考之中,眼神里闪烁着一些奇异的光芒。

“我想要一些音乐。”

“你想要什么样的?”

“就是那个,那个,你前一晚放过的,像在下雨的那一种。”

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肖邦升C小调21号协奏曲,带着雨季的弥漫,适合从高处倾听,从轮船的甲板上,从水边的露台上,从能够看见星空的楼顶,只要有一点高度就行,它就能让你仰望一些东西,你的上空没有遮蔽,只适合让它倾泻下来。我找出刻录盘,我的房间很小,它演奏得稀稀落落地,竟然也能在片刻挤满这小小的房间。音乐在拉近着我们,如同时间的雨点,陷入很多回忆的片段。

我选择了单曲重复,在十几分钟后,她才从沉默中抬起头来:“这样多好,你不该叫那么多人过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晚餐的事情:“那些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啊。”

“那关你什么事,你吃醋了?”

“不是,我怕别人在这里吵闹,你不知道,你一个人的模样多么可爱,你在阳台上抽烟,在键盘上抽烟,在音乐里发呆的样子,我都见过。”

我的嘴唇在哆嗦着,然后伸手按下了暂停键,音乐消失了,现在,这里只有我和她在面对,一个美丽又神秘的女子,在什么时候看见了我?

“你到底是谁,你什么时候进来看见我了?”

那种无法言说的茫然感,又紧紧抓住了她,她重新低下头,重复那种似乎永无止境的思考。“怎么说呢?我这些天都在看着你啊,我根本回不去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其实,其实这样也挺好,如果没有人来吵我,我会一直在这里想清楚的。”

“那你知道你能回去哪里吗?”

“对了,这就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我该回哪里呢?”她仰望着天花板,那盏微弱的冷光灯,似乎可以给她提出某个答案。我想起来了,电影里存在的某种人物,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们只能停留在当下,她们被彻底囚禁了,根本无处可去,她应该就是那种人,什么都计算不清了,她们失去了某种智力,反而因此变得更加美丽。

也许她根本就是在骗我,拿我开玩笑呢。想到这里,我又有点生气,我拿起两本书,一本是剧作类的,一本是《收获》杂志,狠狠地扔在床上。她被吓了一跳,马上站了起来。我说:“我得看书了,我不想和你总是讨论这没有意义的话,你最好现在出去。”然后,我摊开杂志,开始飞快地浏览目录页,四五个中篇,一个长篇连载,还有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的电影”。我的眼神刻意不再望她,由她自己选择。没有想到她不但不想走,反而也把头凑了过来,一阵女性的体味打散了我的注意力,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夜晚,但我洗澡后迅速干燥的皮肤有些发痒,她头发上幽然的香味此时和我的念头如此格格不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我扔掉书本,伸手去抓她的肩膀——我不是想拥抱她,而是想用剧烈的动作刺激她一下,故作生气地质问她,摇晃她的肩膀,用恶狠狠的眼神摧垮她。我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这样的镜头,怒吼,质问,直到她说出真话,再缓和下来。然而,她似乎识破了我动作的真实意图,“啊”地惊叫了一声,完全躲开了,她退到角落里,被一种恐惧的火焰包裹了身体,裙裾瑟缩不安地摆动着。“你,你个混蛋。”

这下我真的生气了:“你骂我,你跑到我家来骂我……”

我伸出双手开始了更激烈的捕捉,就在我快拽着她袖子的一刹那,她跳了起来,飞快地横越了床铺,只留下一头长发飘扬在脑后。我也紧跟着,用力踩上床铺又蹦下,床板发出一阵咚的巨响,好像已经被踩塌了。我顾不得那么多,继续猛冲向她,她靠着大衣柜,佝偻下了身体,好像在等着一头绝望的猛兽将她吞噬,眼睛里有泪水流淌下来。“你不要问我,你真的不要问我这些。”

我犹豫了一下,恶狠狠地骂出几个脏字,今天这事不搞清楚就没完。我伸出手想把她拽起来,她却猛然直起了身子,闪向一侧,飞快地拉开了大衣柜的一扇门,我的头狠狠撞在了上面,一阵剧痛传来。这下我是真的生气了,我的心里涌起了千万句咒骂,然后这些咒骂又成为现实。我抓起所有的东西扔向她,床头柜上的书本,一个塑料闹钟,她四处躲闪,我又冲到床边,抓起那两本书扔向她,然后是小书架上的书,一本接着一本……

直到所有的东西都扔完了,我发现竟然没有能击中她分毫,她靠在墙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头缓缓歪了下来,眼泪流淌到了嘴角,又肆无忌惮地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我也感到了一种彻底的空虚和无聊,等一切都安静下来。我踩着散落一地的书籍,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安静下来,“你一定得说,你不说你就不要再来,真的,你不说我没有任何的安全感……”

她继续着那无休止的哭泣:“我是真的说不出来——啊,天啊,让我过一阵再告诉你好不好,让我彻底想好再告诉你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搞清楚。”

然后,我听到外面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固执又猛烈地,从楼梯间一直传到卧室里,刚才实在太吵,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也许已经敲了十分钟了。

听见那敲门声,她牙齿打战,真正流露出一种非走不可的神情来。

我说:“你等着。”然后定了定神,关上了卧室的门,来到了餐厅里。

那阵猛烈的敲门声还在持续着,我把门打开了三十公分宽,看见肖阿姨披散着头发,手里夹着香烟,用很勉强的笑容看着我。

“怎么啦?小两口又吵架啦?”

“不好意思啊,阿姨。”

“没事,没事……”她把头往里伸了一点,我马上把门全部打开,让她看着我空无一人、已经收拾得光亮整洁的餐厅。

她满意地笑了笑:“你们应该小声点呢,邻居和你不熟,就让我来看看。”

“我们已经吵完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好好休息吧。”

等我回到卧室,她却已经不见了,只有凌乱的被窝,落在地上的书籍、鞋子。那种景象几乎让我所有的思维都冻结,我走到阳台上,冰冷的雨点真的落了下来,外面万籁俱静,所有的声响,都被那种密集而细小的无尽雨点所吞没。

我呆住了——很有可能,我遇到了真正的鬼魂,天啊!我把烟灰缸拿到了床头柜上,猛吸了几口烟,收拾好地上的东西,然后关紧所有的门窗,缩进了被窝里。烟草给肺部带来一种强大的力量,如针刺般的快感传达给脑海,我翻弄着手机,想不起该跟谁讨论这事,冯大卫?杜路?不,不,这是现实的城市,这是现在的城市,这是活着的信息化的城市,物质丰富的城市,没有人会相信我,绝对不会有人相信我。

我只能相信自己!

我想起了那个大学同学找我点烟的那回事了,他已经死去十多年了。突然我对这事有了点信心,我只是在瞬间接通了另外一个灵魂而已,何况,她不是那么地坏,何况,她还是那么地美丽。我扫了一眼我的书架,想找点答案出来,但我的书架上没有任何一本书和鬼魂有关。

另外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她会不会还过来?也许我睡着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我?我浑身哆嗦着,想要找一种抵挡的办法,飞快地转动着千百个念头,巫术、定力、业力、佛经?或者是我自身对她的说服力?我感觉到自己贫乏无比,只能用被子裹紧了肩膀,让下巴紧贴着被沿,不让一丝热量泄漏。

被窝里越来越暖和,我终于获得了一点点的安全感,那个空空如也的右侧带来些许的寂寞,午夜已经来临。

我不断安慰自己,她不是那么坏,真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是鬼,她用自己的办法和我开玩笑。我想起了她的体温,她嘴唇上的水分,她光滑的头发,那紧紧搂着我后颈的双手,传递过一种亲切的热流,让我有点后悔,没有在那一晚紧紧拥抱她。

也许,她仅仅是一个将在冬季和我取暖的女子,我们紧抱着的身体,在冷寂之中暗流汹涌,对于彼此的孤单而言,拥抱就是与生俱来的拥抱,她已经告诉我,她这么想过。

一阵松弛的眩晕传来,我知道我将沉沉睡去,或者从未真正睡去。

第五章

“什么?你说你遇到的是鬼?”吕晓薇被吓得一愣,然后在电话那头爆发出乐不可支的笑声。

笑过之后,她继续说:“童老师,我还不知道您这么逗呢。至于,至于我到您家里去驱鬼,我想我一没有那个义务,二也没有那个胆量。”

我讪笑了几声,也不知道怎么会给她打这样一个电话,也许想看看她对这种事情的反应,此时我才觉得有点冒失。大大方方邀她去做客好了,反正从那顿晚餐开始,我已经看出她不会拒绝我什么,何必又找这么个不靠谱的借口。

我只得说:“其实,就是期待着你过来啊,陪我看看电视剧什么的。”

“我觉得不像啊,童老师,你刚才说得那么认真,我都快被吓死了。你等一下……”

她停顿了片刻,好像在和旁边人交流什么。“要么是这样,今晚我就不去你家里了,你要么来我这儿先和我汇合,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徒步活动。”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反正暂时脱离一下那个女子也好。

“需要我准备什么?”

她说:“等一下。”电话那头,她继续和旁边的人说话,我什么都听不清。“你准备一个自己的睡袋和一根手杖就可以,户外用品店都能买到。”

下班后,我直接买了一个厚实的冬季睡袋,然后在十三号线的一个站口和她汇合了,那里到处都是背着背包,提着帐篷和睡袋的年轻人,和我们一起候车。我们登上一辆大巴车,往北京北部的山区驶去。

等我们抵达那个山谷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吕晓薇租下了两个帐篷,我们一起把帐篷搭好,她才告诉我,周六和周日都会在山谷中行走,每天需要走五十公里,一共要走一百公里。我倒吸一口凉气,妈呀,走完也许周一人就废了。吕晓薇说:“你不是喜欢长跑吗?你没有问题。”我说,这和长跑完全不一样,也许我能撑到结束,但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夜里,我望着帐篷上的顶灯独自发呆,周围的人声顺着夜晚的空旷冷风阵阵传来,反而让这种独处充满快意。我和吕晓薇约会过好几次,却从未深谈过,我仅仅是从表象上认可了她,扎实稳重,其貌不扬,而又极富韧性,这样的一个女孩,多打打交道,肯定没有坏处,此刻她也待在自己的帐篷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然后帐篷的尼龙布上就有了些响动,沙沙地如同麦苗的拂动,我很快意识到这是微不足道的小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我很自然地想起这首词来,中年听雨客舟中,断雁啸西风……后面一句是什么,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尝试了几十次之后,我把思维调到了诗歌上,帐篷尖端摇曳不定的灯光让我想起了他,一个中学老师写的诗:一只蝴蝶标本用时间的别针钉在天幕,一座蝴蝶形的风暴,它的缺口在另一个更深的地方,风暴中央安静的湖面上,一群天鹅将弯曲的身影从镜头里取回……后面是什么,我又忘记了。此刻,旁边的另外一顶帐篷响起了一群大学生玩斗地主的吵闹,然后又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扑在帐篷上,近得如同就在自己的耳廓,滴滴答答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如同千军万马急不可耐的脚步,我意识到,外面的细雨已经转为中雨了。

我掀开帐篷,一股大风就灌了进来,雨声马上大了数倍,不知不觉间,山谷里密密麻麻扎满了帐篷,足有上千顶之多,这是冬季之前最后大规模的徒步活动,年轻人在旷野里找到了天堂,黄色的白色的各种灯光,隔着帐篷在轻微地摇曳,雨水使得这种摇曳更加模糊不定,如同幻境。

我大喊着吕晓薇,她从帐篷里钻了出来,说防潮垫有一角有点湿了,我发现她扎帐篷的地方有点倾斜,那就意味着那些细小的水流会在底线汇聚,而不会顺着帐篷的防雨层落到地上,然后四散开去。我们不得不把她帐篷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然后一起抬着帐篷挪一个地方,她很麻利地做着扎绳子,铺垫子一系列的活,全然没有任何烦恼之色,此时我们的关系既简单又充满斗志,我们就是同舟共济的伙伴。

深夜,雨越下越大了,几乎能感觉到水流在防潮垫下汩汩地流动,垫子的四角都有水渗了进来,我不得不不停翻滚睡袋,找到安全的睡觉空间,迷迷糊糊之中,雨势竟然成了暴雨,整个帐篷都在轰轰作响,听见周围不停有人起来大呼小叫,一定是帐篷或者睡袋已经被摧毁了。我这里形势暂时还是安全的,吕晓薇那里肯定也不赖,她重新选的地方比我的要好,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了,照这个下法,再等一个小时,无论多么好的帐篷,多么好的地点,也必定全部湿透。想到这里我睡意全无,几乎每过两分钟就要摸摸防潮垫,看雨水侵袭到了什么地步,这种强撑着的精神让人疲惫不堪,所幸,四十分钟过后,雨突然停了,我的防潮垫还保持着百分之六十的干燥。

第二天大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我和吕晓薇并行了十公里之后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当时我要求坐下来抽一支烟,她说她去前面等我,然后我就再也找不着她,打手机也不通。二十公里之后,我的左脚掌出现了第一个水泡,我用指甲狠狠撕破了它,液体把袜子和鞋垫都沾在了一起,反正脚上已经很麻木了,慢慢就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大脑在不可遏制地四处狂奔,一下是李可染笔下汹涌的山势,一下又是关于老鹰的联想,最后我努力从大脑里拖出几首音乐来,Gorillaz乐队,我以前戴着耳机跑步时最喜欢的:City’s breaking down on a camel’s back.

They just have to go ’cos they don’t know wack.

So all you fill the streets it’s appealing to see.

You wont get out the county, ’cos you’re bad and free.

You’ve got a new horizon It’s ephemeral style.

这首歌跑车似的节奏反而让我走得更加吃力,它太快了,反复无数次之后,就像一条狗想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样,在脑海里疯狂打着圈。现在,我肌肉里所能掏出的最后一丝主动的力量,也全部干涸了,才只有三十公里,我只会本能地迈动双腿。前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都已经低下了头,连四处张望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决心像他们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好了,不要想别的,就当世界只剩下脚尖挪动这回事,也不要想着时间,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行动,总会让世界有个尽头。

但这终归是做不到的,也许在几千步之后,父亲又钻到我的意识中来,以前他总和我吹嘘以前在部队急行军的事情,一天多少公里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个特无聊的事,现在,我注定也得在此生体会他一次。

第一天的最后十公里,无论我再想什么都颠三倒四的,无尽的缓坡,无尽的沟壑,即使多看一眼也让人眩晕不已。在走过一个长满各种灌木的大下坡之后,一种眩晕感让我整个身体都浮了起来。虽然没有继续下雨,但铅色的云朵让天空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色刮痕,风在耳膜里嗡嗡作响。我感觉到另一只脚也流出了液体,那只脚慢慢地就不再属于我,这该死的最后十公里就像五十公里那样漫长,我已经路过了很多所废弃的农舍,还有一座倒塌的砖墙,那里面飘来阵阵徒步者留下来的尿馊味。

最近的一处山脉可以让这种不适得到调节,那上面的黄栌叶子已经红到了最深处,像饱含着水分顺着山脊蔓延开来,远远地那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声,我敢肯定,那里就是我们今天的终点。

我打起精神,这时候,终于体会到一种叫做意志的东西会取代身体,那是我以前没能体会到的。以前跑十公里左右,总是能靠身体的能量维持到最后,所谓的疲惫,乃是能量耗尽的警告,耗尽之后我绝不会继续摧残自己。而现在,能量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完全空了,无论吃多少面包和巧克力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其实耗尽的不仅仅是能量,而是大脑深处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在无休止的运动中也会慢慢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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