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我听说贾桂娘上吊自尽时,便知她肯定已得到成仙秘诀,决定羽化了。”裴玄静一本正经地说道。
吐突承璀简直听傻了,他可不相信什么长生成仙。吐突承璀一向认为,修身养性以求升仙实在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按照道士们的理论,修炼长生必须清心寡欲,吃斋持戒,弃绝一切凡间俗世的欲望,方能飞升成仙。成仙之后,便可长生不死,逍遥于天地之间。对于这种说法,吐突承璀是嗤之以鼻的。人为什么要活得长,不就是为了享受活着的种种乐趣吗?还是孔夫子实在,说食色性也。人生在世,所求的无非就是这两件事。要是把这两样都放弃了,活得再长,即使与日月同寿,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知道,再没有谁比阉人更能体会生之残缺的痛了。
吐突承璀已经是大唐最显赫的阉人了。权势和财富,他都应有尽有。但他的人生中没有男女之情,也从未体尝过鱼水之欢。所谓的欲仙欲死、死而后已的极乐,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也没有家庭和子女,百年之后,将不会有子孙后代为他立祠祭奠。对于这样的人生,吐突承璀并不留恋。所以他不希求长生,更无意成仙。他倒是偷偷地在青龙寺上了最优厚的曼荼罗供养(只比皇太后和皇帝差一点点),为自己的转世虔诚祈福着。
偏偏最近这一两年,也不知怎么的,皇帝开始走火入魔般地追求起长生成仙来,令吐突承璀始料未及,还产生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真的打算要劝诫皇帝,只待找到合适的时机。但皇帝在柳泌炼丹一事上的态度,不仅堵了谏臣们的嘴,也让吐突承璀彻底死心。他太了解皇帝的性格了,一旦皇帝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天地亦不能与之争。吐突承璀只能回到一味奉迎的老路上。
可是谁又能想到,那边一个柳泌炼丹还没完,这里又跑出一个裴玄静搞起羽化成仙来。
吐突承璀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裴玄静,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清淡的小美人儿,却比任何人都难对付。他对她实在是又恨又惧又困扰又好奇。
吐突承璀拉长了声音道:“那么说,今夜本将就能亲眼看到贾桂娘羽化了?”
“只要吐突将军遵照我的指点即可。”
“行!”
贾桂娘的尸体被放置在勤政务本楼前的空地上。为免打扰贾桂娘羽化的过程,裴玄静只允许汉阳公主和吐突承璀二人在现场观看,其他人等一律回避。裴玄静亲自持一盏绛纱宫灯,站在贾桂娘的尸体旁照亮。
黛色的浓云密布在夜空中,星月无光。勤政务本楼的阔大阴影沉重地压下来,让每一个在场的活人都显得渺小而瑟缩,唯有贾桂娘岿然不动,呈现出死者特有的威严。白布之下,老妪的躯体看上去格外瘦小,像通常的死者一样,几乎萎缩成了薄薄的一团。灯笼的光照着白布外的脑袋,给那张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层诡异的红色。
“还要等多久?”吐突承璀问。
“快了。”裴玄静在贾桂娘的身边盘腿坐下,将灯笼放在一旁,闭起眼睛默祷。
吐突承璀只得耐住性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汉阳公主与他并排而立,同样紧张得呼吸急促。
夜越来越深,他们的眼睛都瞪酸了,并没有看到任何变化。
突然,从贾桂娘的身体周边升起淡淡的白烟来,烟旋即变浓,只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和贾桂娘就被烟雾包裹起来。紧接着,唯一的灯笼熄灭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吐突承璀叫道:“不好!”正要往前冲,旁边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将他死死攥住。
“别,别过去!炼师吩咐过的,绝对不能打扰。”汉阳公主的嘴唇直打颤,与其说是遵照裴玄静的叮嘱,倒不如说是她自己害怕,硬拉着吐突承璀壮胆吧。
吐突承璀无奈,只能站在原地,一手搭在剑柄上,继续紧盯前方。
倏忽之间,烟雾又散去了。朦胧的月光下,裴玄静保持原先的姿势坐着。身旁是那盏熄灭的灯笼,前方的地上依旧铺着一袭白布。
“啊,桂娘!”汉阳公主尖叫着扑过去,用力掀开白布。
吐突承璀紧跟而至,目瞪口呆地看到,白布之下赫然只剩衣裙和鞋袜。汉阳公主还在拼命拉扯着这些衣物,似乎想要把贾桂娘从中挖出来,但是除了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之外,自然是连桂娘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
贾桂娘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裴玄静却站了起来,轻轻握住汉阳公主的胳膊,安慰道:“公主勿慌。桂娘已然羽化升天,你找不到她了……”
沿着夹道从兴庆宫返回大明宫中,吐突承璀伤透了脑筋。
怎么办?
要不要把今夜所见到的如实据报于皇帝?
吐突承璀再三回想,还是不得不承认,贾桂娘的尸体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除非羽化成仙,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烟雾弥漫的时间极短,虽然期间吐突承璀看不到尸体,但是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把尸体转移走。就算贾桂娘自己站起来走了,也不可能不经过吐突承璀的眼前。所以,她只能是升天了。
吐突承璀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将对这一切产生极大的兴趣,并且更加狂热地求仙。
皇帝才刚满四十岁,削藩大业也还方兴未艾,他在世间的责任和享受都远未达成,怎么就如此急切地想逃避了呢?
吐突承璀一向以为自己对皇帝了如指掌,直到最近才发现,对于皇帝那份内心的寂寞,自己从来没能触及到分毫。吐突承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除了能够追求和已经得到的,吐突承璀把今生的不足,都寄托到了皇帝的身上。这才是他对皇帝无限忠诚的隐秘原因。当今圣上精明睿智、雄才大略,足以承载吐突承璀的所有期待。相比朝堂上的臣子们,吐突承璀并不太关心皇帝的帝王大业。因为他打心眼里坚信,只有当今圣上才能实现大唐的中兴,光这一件功业就将光耀史册。臣子们所操心的,无非是自己在其中的表现和地位罢了。吐突承璀鄙视他们的自私,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把皇帝的人生圆满放在心上的。
吐突承璀当然不敢承认,其实他才是最自私的。
6
“朕听吐突承璀说,贾桂娘羽化了?”
“是,我们都亲眼所见。”
“贾桂娘是怎么得到成仙秘诀的?”
“说是青城山上仙人传授。贾桂娘羽化前曾经说过,愿将秘诀再传给裴炼师。”
听汉阳公主这么一说,皇帝露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在面向太液池的自雨亭中,皇帝和汉阳公主联袂而坐。秋高气爽,风平浪静。太液池中水波不兴,宛如一大块碧玉镶嵌在崇楼峨殿的环抱之中。水面倒映出青天中的几缕稀薄云丝,也仿佛是碧玉内部自然生成的白絮。不时有水鸥从池面上掠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远处朦胧山影上的几个小点。
皇帝和汉阳公主坐在同一张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聊着聊着,常常陷入持久的沉默,但两人都毫不以为意,等谁如梦醒转似的提起下一个话题,便又接着聊下去。可见他们不仅是同胞兄妹,还是相当亲密的挚友。否则,是绝不可能在彼此间容纳那么多沉默的。
皇帝问:“裴玄静对此是何看法?”
“裴炼师说,如果要得真传,就必须去青城山找到成仙后的贾桂娘。”
“她想去吗?”
汉阳公主瞥了皇帝一眼:“皇兄想要她去吗?”
皇帝微笑道:“裴玄静确实有些过人之处。但她一介女子,千里迢迢跑去青城山寻仙,不太方便吧?”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皇兄如果不放心,可以给她找个同伴,陪她去嘛。”
“朕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微微挑起剑眉,“倒是你,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到了?关于这个同伴,你也有人选了吧?”
“中书舍人韩愈的侄孙韩湘。”
“韩湘?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裴炼师建议的,说与他相熟。此人既是韩夫子的侄孙,想必是可靠的。而且,韩湘也已入道,听说曾在终南山中拜过张果老为师。由他陪同裴玄静去寻仙,我觉得挺合适。”
皇帝沉吟起来。同汉阳公主交谈时,他身上一贯的威严冷峻淡去不少,不再像平时那样咄咄逼人,整个人都变得随和了,还有些慵懒。
良久,他端详着汉阳公主,问:“这些裙子,你真打算一直穿下去了?”
“为什么不?阿翁当年所赐的裙子精工细作,编织绣染均属绝技。就算再穿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褪色,不会走样,更不会破。怎么,皇兄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而是……每次看见你穿这一身罗裙,我就会想起你刚出嫁时的样子。”
“样子很可笑吧?”
“当然不,”皇帝用一种回首当年的惆怅口吻道,“我记得你刚嫁到郭家那半年里,每次回东宫都会痛哭流涕。有一次恰好被德宗皇帝看见,阿翁就问你为什么哭,是不是郭鏦那小子待你不好?你回答说没有什么不如意的,郭家上下都待你如亲人……哭,只是因为思念父母。阿翁听完你这话,竟也落下泪来,还对先皇说,你看看你看看,真是你的好女儿啊……”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皇帝问:“你可知道,当时我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当时我满心想的就是,冲进郭府把郭鏦暴揍一顿,然后把你抢回东宫来,永远不让你再回去。”
汉阳公主愣愣地瞧了皇帝好一会儿,方强笑道:“幸亏你没那么做。”
“朕也不会那么做。”皇帝又把自称从“我”改回了“朕”,“想想而已。”
汉阳公主喃喃:“郭鏦是个好人……”
实际上,当年李畅与郭鏦的亲事,恰恰是为了给兄长李纯与郭念云的亲事做铺垫。那段时间,先皇为了提升太子东宫的实力,也为了给长子李纯,即“第三天子”增加政治分量,先后嫁了两个女儿给郭家,又替李纯娶了郭念云为王妃。正是有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三门亲事之后,太子东宫和郭家结成了坚实的同盟军。而另一位受到德宗皇帝宠爱,一直在威胁着太子地位的舒王李谊,原先和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关系深厚,从那以后却不得不与郭家疏远起来。
他们兄妹的婚姻全都是政治操弄。幸或不幸,并不在考虑之中。但爱与恨,却不会在现实的重压下消减,反而被成倍放大了。至少从目前来看,李畅的婚姻还是幸运的,她却直到今天才醒悟到,李纯与郭念云从一开始就注定成不了恩爱夫妻。原因与她有关,又无关。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这个天下唯一的家族的宿命吧。
结果就是,妹妹李畅得到了幸福,而哥哥李纯选择了恨。
“哥……”她情不自禁地叫出来。
皇帝放下按揉着眉心的手,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汉阳公主却一下子失了神,皇帝等了等,才问:“你怎么了?”
“哦,我方才入宫时看见,太液池左岸望仙台前的那一大片白萍都开了。”
“朕今天早上也去看了看,开得不错。”
“今天是普宁的冥诞……”汉阳公主的眼眶湿润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该满二十四岁了吧。”
“是啊,朕也应该有外孙了。”
普宁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元和三年时,年方十四岁的普宁公主被皇帝许给了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之子于季友。当时的宰相李绛曾公然反对说,于頔是异族,于季友是庶出,又素有暴虐的名声,配不上皇帝的女儿。但皇帝为了要靠于頔的势力牵制淮西藩镇,还是坚决将普宁公主下嫁给了于季友。果然此诏一出,于頔大喜过望,乖乖地入朝官拜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对皇帝再无二心。然而,元和七年的正月,出嫁不足四年,还未满十八岁的普宁公主就病死了。没有人敢说普宁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就像许多年前,汉阳公主面对爷爷德宗皇帝的询问时,同样不敢说出心中真实的感受。作为过来人,汉阳公主只能感叹,自己这个侄女的运气太差了。
普宁公主出生帝王之家,却不喜珍奇花木,独独钟爱生于湖泊水泽旁的萍草,尤其喜欢盛开于秋季的白萍花。皇帝因厌恶浮萍无根漂泊之意,一直不赞成普宁的这项喜好。然而就在普宁下嫁之后,他却命人在太液池中栽培了大片萍草。于是每到秋季,雪白的萍花便在太液池中怒放开来。可叹的是,普宁公主到死都没能看到。但她毕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頔从此臣服朝廷,在元和十年武元衡刺杀案后,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于頔还特意献上白银七千两、黄金五百两、玉带两条,以助讨伐淮西之军饷。虽然财政捉襟见肘,皇帝还是拒绝了这笔钱。
汉阳公主认为,于頔献饷,多少包含了对普宁公主之死的歉意。而皇帝拒受,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女儿应该死于社稷,但绝对不能死于金钱。
皇帝低声道:“朕最爱的两个孩子,惠昭太子和普宁公主,都没有活过二十岁。可见朕不是一个好父亲。”
汉阳公主没有回答。沉默又一次填充了他们之间的空隙,使她感到微微的窒息。
“有件事,朕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
皇帝极为难得地踌躇起来:“近日,回鹘保义可汗派了八名摩尼教徒为使者来长安请求和亲。公主听说了吗?”
“听说了。从元和四年开始,回鹘就一再来大唐请求和亲,皇兄不是都拒绝了吗?”
“朕是都拒绝了。因为这些年朝廷忙于削藩,无暇顾及和亲之事。而且与回鹘和亲,大唐必须拿出不少于五万缗的彩礼,才能不失体面。可是连年用兵,朕哪里还找得出多余的五万缗来?李绛曾经向朕建议过,用东南一个大县的赋税做彩礼,但朕没有应允。”
汉阳公主道:“我记得李绛相公当时说,与回鹘和亲有三利:一可避免与回鹘发生战争;二可安定北方,使朝廷集中解决淮右藩镇;三可牵制吐蕃,保北疆无忧。而如果不与回鹘和亲,回鹘同吐蕃结盟一起攻打大唐,边境就非常危险了。”
“他说得很对。”
“但是,即便李绛相公把道理说得如此通透,皇兄还是没有答应和亲。”汉阳公主露出淡淡的笑意,“当时皇兄在殿上吟了一首戎昱的《和亲》诗,民间都传为了美谈。诗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她凝望着皇帝,“皇兄,我念得对吗?”
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中又是一片寂静。“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兄妹二人都在心中咀嚼着这两句诗,一时只觉酸甜苦辣,滋味万千无法形容。
还是皇帝打破沉默:“不过这一次,朕打算答应保义可汗。”
“什么?”汉阳公主惊得瞪大了眼睛。
“已经回绝了太多次,如果这次再不应允的话,恐怕就要彻底失去回鹘的信任了。如今削藩正值关键时刻,吐蕃又在边境蠢蠢欲动。这种时候,如果回鹘再与吐蕃联手,大唐恐将面临腹背受敌、内外夹击的可怕局面!”
“可是吐蕃的赞普刚刚才去世,派了使者来长安报丧。皇兄不是还派遣了右卫将军乌重祀为充吊祭使,前往吐蕃吊祭了吗?”
“恰恰就是因为老赞普突然去世,吐蕃内部的局势将十分混乱。朕以为,新继任的赞普很可能会以对外进攻作为树立威望的手段,所以才急着要与回鹘联盟。”
汉阳公主呆了半晌,才问:“皇兄欲命哪位公主和亲?”
“朕……正想与你商议此事。”
“与我商议?”
皇帝说得很艰难:“你知道朕的公主们,除了已经出嫁的、薨逝的,所余者年最长未满十岁。”他苦涩一笑,“也就是说,朕没有女儿可以嫁了。”
汉阳公主终于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却又不敢相信。她问:“皇兄选中了谁?”
“永安公主。”
汉阳公主死死盯住皇帝,胸脯起伏不定。
皇帝耐心地解释:“永安公主也是朕的同胞妹妹,朕与你一样不舍。但她的年龄、身份,乃至性格,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朕会竭尽所能为她操办,绝对不让回鹘轻视她。再说……据朕所知,保义可汗的为人并不差。”
“自然不会比于季友更差!”她在冲动中一言即出,随即便看到皇帝脸上剧烈的痛楚。汉阳公主立刻后悔了,心头好似有一把刀在剜,生疼生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