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鸿回答:“我还记得,那日在此论及男女情事,质夫便坦言不惑于色,不羁于家,情愿以山林为室,以鸟兽为伴,断无家事之累也。”

“这也是我的理想啊!”韩湘大声感慨。

裴玄静瞥了他一眼,对陈鸿道:“那么质夫先生的梓州之行,就真的不好理解了。”

陈鸿点了点头。

韩湘说:“如此想来,卢坦死后,白行简辞官,王质夫也同时挂印而去,倒还说得通。也许,当年他是为了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缘故,应了白行简的邀。如今白行简一走,他便也走了。”

“但他并没有回家来。”裴玄静说。

“没有。”陈鸿道,“我到的时候,这座小院便是荒弃了数载的模样,质夫肯定一直未曾回来过。更蹊跷的是——”他略微踌躇了一下,“质夫在离开梓州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

“信?信中写了什么?”

“信中只写了两句诗。”

“哪两句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马嘶,忽然击碎山间茅舍的宁静。丛林随风摇曳,一道午后的灿烂日光突破树荫直射而下,正落在小院的中央,如同箭中靶心。

2

“是《长恨歌》。”裴玄静说。

“正是《长恨歌》的最后两句。”

“质夫先生是有所指吗?”

“有可能,可惜我猜不出来。”陈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感觉十分怪异。王质夫与我虽有一面之缘,但交情并不深,多年中亦无书信往来,怎么会突然给我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封信?我收信之后,深感困惑,因知白行简与王质夫在一处,便给白行简去了封信,打听情况。数日前,我才收到白行简的回信,方知他们都已经离开梓州。白行简还在信中写道,自梓州一别后便失去了王质夫的消息,颇为担忧。此外,白行简又提到一件怪事。”陈鸿迟疑了一下,“他说自己离开梓州后,便去往江州探望哥哥白乐天。白乐天告诉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王质夫的信,其中只写了两句诗。”

裴玄静问:“莫非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正是。”

“奇怪……”韩湘喃喃。

“所以陈先生就找到这里来了?”裴玄静目光炯炯地说,“因为先生开始担忧,质夫先生会不会遇上了什么困局?”

“不瞒炼师说,陈某在太常博士任上数年,深为簪组所累,加之父母年迈,所以去年下决心辞官,回洛阳尽孝。质夫这事一出,我思虑再三,自己离周至县最近,少不得来跑一趟,查出个究竟,方能安心。于是便从洛阳赶了过来。”顿了顿,陈鸿又道,“我没有见到质夫,又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回,索性在草庐中住了下来。我想,干脆多待些时日,如果能够等到质夫平安回来,自然最好。否则,我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多方打听,找找线索。不料一住多日,毫无所获,最终却等来了二位。”

“所以刚见面的时候,陈先生刻意隐瞒身份,是想先鉴明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对吗?”

陈鸿叹息一声:“我总感觉此事不简单,质夫的行踪下落或牵扯极深,暗含凶险,不得不防啊。我也要提醒二位,若没有十分准备的话,还是不要轻易上路为妙。”

裴玄静点了点头。

陈鸿问:“二位究竟是受何人之托,来寻找王质夫的?”

“是他的族人。”

“哦。”陈鸿不再追问,少顷,又道,“既然他的族人托了二位,在下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寻找王质夫的事情就有劳二位了。但凡有了他的下落,请务必告知于我。”

“那是自然。”裴玄静应道,“陈先生若还想起什么特别之处,也请告知一二。”她想了想,“比如《长恨歌》,比如那两句诗……”

“对了,说到《长恨歌》,倒是有些内情相告,且与质夫直接相关。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请陈先生赐教。”

陈鸿皱起眉头望着裴韩二人:“你们都熟读《长恨歌》,就请说一说诗中的内容。”

韩湘忙道:“我来吧。《长恨歌》所咏的是玄宗皇帝与其妃子杨玉环的事迹。诗篇从玄宗皇帝倦于政事,思慕绝色开始。杨玉环生就倾国之色,得到皇帝的宠爱,从此六宫失色,三千宠爱聚于杨氏一身,连杨家人都跟着鸡犬升天。然而好景不长,安禄山造反了,玄宗皇帝不得不逃出长安。在马嵬坡六军停滞不前,强逼皇帝处死杨玉环。皇帝虽万般不舍,也只得忍痛割爱,缢杀了妃子。叛乱平息之后,玄宗皇帝从蜀地回到长安宫中成了太上皇。然而物是人非,玄宗皇帝思念贵妃夜夜难眠,这时有一位临邛道士正客居长安,说能以法术招来贵妃魂魄。玄宗皇帝喜不自禁,便命他做法……”

“且住。”陈鸿打断韩湘的滔滔不绝,“郎君还记得,《长恨歌》中是怎么引出这一段的吗?”

“我记得是这样写的,”韩湘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唉,每每吟到此处时,我都挺感慨的。”

裴玄静问:“陈先生,此处有问题吗?”

陈鸿正色道:“当然有问题。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在这段以前,诗中所写的都是事实,或者经由众人口口相传,或者已有史书记载。即使有些场面被白乐天的妙笔生花,终归算是有凭有据。但从这段开始,玄宗皇帝思念杨贵妃,请方士做法寻找贵妃的魂魄,后面更写到,方士在海外仙山上见到了太真仙子。仙子感念君王的恩情,将当年玄宗皇帝所赠的金钗钿盒一分为二,交于方士带回。最后,为了表达忠贞无悔的爱意,太真仙子还将她与皇帝在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的盟誓告知方士,让他传回下界,以示君王……”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请问,这些宫帷秘事,白乐天是从何处得知的?又如何能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呢?”

裴玄静和韩湘都被问住了。《长恨歌》自元和元年问世以来,便以其缠绵悱恻的词句、宛转动人的情感,打动了无数人。尤其是它所记载的那段情事,正是大唐由盛极走向衰败的标志,更令多少人触景生情,感怀无限。裴玄静和韩湘都还年轻,他们所置身其中的大唐,已经是褪尽盛世荣光的颠沛乱局,有关于那段往事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是从《长恨歌》中得来的。他们确实从未质疑过它的真实性。

裴玄静想了想,问:“难道陈先生的意思是,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白乐天杜撰出来的?”

陈鸿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陈鸿一字一顿地道:“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王质夫口述给我们听的。”

“是质夫先生说的?”

“对。就在元和元年的那次相聚中,质夫不仅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道士为玄宗皇帝做法寻找贵妃魂魄的经过,还说出了该道人的名字:杨通幽。据他说,杨通幽做法之后,真的拿出了拆成两半其中之一的金钗钿盒,证明他的确见到了杨贵妃。玄宗皇帝认出金钗钿盒正是自己当年所赠,不禁睹物思人,落下了眼泪。杨通幽还对玄宗皇帝说,虽然有贵妃的信物为证,但自己还怕玄宗皇帝不相信,故特意讨问贵妃一句私语,须得是只有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好以为证,免得自己回去后,被皇帝当成骗人的术士给斩了。杨贵妃听他这么请求,才说出了天宝六年七月七日那一天,她曾与玄宗皇帝在骊山宫的长生殿盟曰:‘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而这句话,绝对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私语。”

陈鸿停下叙述。一时再无人言,空山寂寂,又似有不可捉摸的回音缭绕,渐入云端。

良久,裴玄静才问:“所有这些,全都是质夫先生说的吗?”

“对。”陈鸿点头,“包括诗的最后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玄静惊问:“连这两句也是?”

“是,据质夫说,此乃玄宗皇帝听到七月七日的誓言后,脱口而出的话。”

韩湘道:“白乐天的名句竟然是用了玄宗皇帝的原话?可是名望都由白乐天得了,好像不太合适呀?”

裴玄静问他:“你认为玄宗皇帝会在意这样的名望?”

韩湘不吭声了。

裴玄静却在想,世上还有谁,能比玄宗皇帝对这个“恨”字理解得更透彻呢?这恨是他的,也是杨玉环的,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恨,更是所有活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唐人的恨,亦是整个大唐的恨。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座衰败的宫阙——兴庆宫,以及其中苟延残喘的灵魂。

裴玄静注视着陈鸿:“那么,质夫先生又是如何得知所有这些隐情的呢?”

陈鸿微笑道:“我记得当时,白乐天也曾提出过这个问题。于是,质夫提到了李夫人的故事。”

裴玄静想了想:“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吗?”

陈鸿颔首。

史传,李夫人为汉武帝之宠妃。她病逝之后,汉武帝思念不已,因想与她再见一面,便命方士设坛做法。方士耗十多年光阴,终于在海外找到魂魄可以依附的石头,刻成李夫人的模样,置于帐中。汉武帝在帐中见到烛影翩跹,恍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又徐徐离去。汉武帝遂怅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韩湘道:“我记得白乐天另有一首七言,就是写李夫人的。最后一句写得格外好:‘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所以当时质夫先生提到李夫人,是想以此典来说服白乐天,让他相信玄宗皇帝派方士寻找杨贵妃的魂魄,确有其事,并非妄言。”裴玄静问陈鸿,“那么,白乐天被说服了吗?”

陈鸿道:“我想,乐天终究还是半信半疑吧。不过从作诗的角度来讲,未必需要对事实纤毫必究。乐天所要的,是其中那份撼动人心的力量,历经世代都不会泯灭的真情。从这一点来说,质夫所述的正是乐天所需,因而便不再追究了。”

裴玄静说:“但是我想,陈先生就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吧?”

陈鸿笑了:“炼师说得很对。在下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史官,在下自小便以记史为志。那次谈话引发了豪情,乐天作长诗,我也应了作传。可是要作传,就不能全凭子虚乌有的猜测,否则会被后人指摘的。所以当时我盯着王质夫,定要他说出这些宫帷秘事的由来。他才不得不透露说,因他族中有人在宫中修史,曾给他看了一些《玄宗内传》。”

“内传?不是本纪吗?”裴玄静追问。

“《玄宗本纪》是看得到的。《玄宗内传》则为宫中秘史,不得外传。”

韩湘脱口而出:“呦,史官将宫中秘史的内容外泄,那可是重罪啊。”他记得叔公韩愈应皇帝之命整整修了一年的《顺宗实录》,其间始终将书稿锁在书房的匣中,钥匙挂在衣带上,从不离身。

“可不是嘛,所以质夫失口不愿提及他这位族人的身份。”陈鸿说着,注视裴玄静问,“这次拜托二位来寻找王质夫的,是否就是这位族人呢?”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打听了,裴玄静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天色不早。”裴玄静望向天空。群山之上,蓝天的色泽变得深邃,已有了一分秋暮凄凄的况味。她说:“多谢陈先生招待,我们也该走了。”

陈鸿问:“炼师接下去打算往哪里去?”

“我想去……东川,梓州。”

“我以为,不妥。”

“质夫先生是从那里失踪的,总该去找一找线索。”

陈鸿还是摇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白行简和王质夫先后从梓州辞官而去,连白行简都对王质夫的去向一无所知,你们到梓州能查到什么?况且卢坦已故,现在的东川节度使李逢吉是二人辞官后才接任的,对之前的情形一无所知,不可能有所助益。”

“去跑一趟,总不会有坏处吧?”

陈鸿看着裴玄静,意味深长地道:“不好说。”

“那么陈先生的建议呢?”

“我觉得,你们应该直接去找白乐天。”

韩湘叫道:“可是白乐天在江州啊!”今天他碰到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先是寻仙变成了找人,目的地也由青城山变成了周至县、梓州,现在又说要去江州。韩湘着实有点发蒙。

裴玄静想了想:“不,我还是想去一趟梓州,就算一无所获也没关系。”

“也罢。是你们寻人,自然按你们的法子。”陈鸿起身道,“二位若想在日落前赶到最近的驿站住宿,现在就得出发了。我送你们,可走近路。”

陈鸿的马匹就拴在林中,距离王质夫的草舍不远。于是三人各自上马,按照陈鸿的指点,循着林间的捷径而行。这么走无须经过黑水潭的谷底,就可以直接出山。

林地渐渐抬升,蔷薇涧水在林木的缝隙中时隐时现,位置越来越低。转过几个弯,正下方的山坳中,正是他们访过的仙游寺。夕阳透过薄暮,铺盖在庙宇和砖塔上,淡金色的烟云浮动,仿佛真有仙人即将飞临。

钟声悠扬,梵铃齐鸣,然后又一并归于寂静。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寺院中的空地上跪满了僧众,各个虔诚地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仪式。在他们的前方,孤零零地站立着一个人,衣袂飘飘,头顶却不是光秃的,而是竖着发冠——

竟是一个道士!

林中三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解之色:仙游寺的众僧怎么会对着一个道士下跪?

裴玄静眼尖,随即发现僧人们的僧袍和地上都有斑斑红色。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像是血迹?几乎与此同时,便听到身边的韩湘叫了一声:“乾元子!”

韩湘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山谷中太静了,几乎能听到每一片树叶在风下摇摆的瑟瑟声。于是他的这一声惊呼,便带着缕缕回音响彻了山谷。

乾元子倏地抬起头,朝他们三人的方向望过来。

3

崔淼骑马缓行于东市的十字大街上。放生池边人山人海,鳞次栉比的小摊贩们把小小的池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石拱小桥上都摆满了摊子,简直寸步难行。

长安城中的惯例:每到寺院开筵讲经的日子,寺院周边总会聚集许多来听讲的百姓,小贩们也借着人潮摆摊做生意。东市上有一座宝应寺,当它讲筵之时,因平康坊中的娼妓们都会相约来听,故而风光更与别处不同。这一天,来东市的人比往常要翻好几倍。

摊贩中大多是售卖钗环、义髻、脂粉、香料、绫绢这类女子所喜之物的,也有不少卖旧衣裙、假古董、粗简的书卷和字画,以及佛像和香药等等货品。崔淼在石拱桥边的磨镜小铺前下了马,随口问看铺的少年伙计:“你家掌柜的呢?”

“到宝应寺门口去磨镜子了。今天上宝应寺听讲经的娘子们特别多,生意好做呢。”小伙计机灵地说,“客官是有镜子要磨吗?可以放在我这里,也可以去宝应寺前找我家掌柜的。”跟着他的眼风,崔淼扫视铺子两旁,果然有形迹可疑的人正在朝这边张望。

崔淼笑道:“他一个人从早到晚,能磨几块镜子?算了,我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也成,客官您走好。”

崔淼转身牵马上桥而去。来到拱桥中央,他停下来俯瞰池上几只悠闲环游的野鸭,其中一只发现了水下的食物,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须臾又浮出水面,锦缎般的羽翼滴水不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热火朝天的市集喧闹瞬间远去,崔淼失神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整个东市里只有他和裴玄静两个人,长安城的百万之众悉数退却到黑暗后面,令他在那一刻产生了拥有天地,也拥有她的错觉。而此时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孤独。

难道,这就是自己穷尽心力所要追求的吗?

哈,崔淼对着水中的倒影苦笑起来,你是谁?他喃喃自问。假如一个人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了,那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你是谁?就在今天,王皇太后向崔淼提出了这个问题。

当时,郑琼娥来请崔淼入寝阁,他连忙起身整肃了衣袍,屏息敛容随她走进去。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情形不同以往。前几次来垂帘问诊时,都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纱帐,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昏暗,直到自顶曳地的紫色帐帷外,才会命他行礼参拜。每次当他跪下时,眼前永远是那尊压覆帷帐的纯银坐象,香烟从翘起的象鼻中缕缕不绝地吐出来,以至于他总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佛堂,而非宫殿之中。

可是,今天他才跨入一层帷帘,就听到郑琼娥低声道:“崔郎中,快拜见皇太后。”

崔淼双膝一软,应声跪倒在红毡上,深深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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