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插入汤碗。须臾取出,银簪入汤的部分全部变成了黑色。
韩湘惊道:“汤里下毒了!”
“天哪!”
裴韩二人闻声一起朝元稹看去,却见这张因病憔悴的面孔已经惨无人色,五官扭曲变形,依稀能听出他在喃喃:“她、她想杀我……”
很显然,这个意外的打击令元稹无法承受。
这个发现也打乱了裴玄静的思路。通州刺史夫人怎么会给元稹下毒,是情杀,还是有其他的阴谋?会不会也与王质夫的失踪有关?
三人正在一团乱麻之际,旷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紧接着,又是一声。
瘫坐在桌旁的元稹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向石室外冲去。
裴玄静和韩湘也听出来了,那是驴叫声,离得并不太远。两人赶紧尾随而出,一左一右搀扶着元稹,循驴子嘶叫的方向奔去。
惨白的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杂树丛上,一头毛驴正在树丛的边缘不停地转着圈,时不时昂头嘶鸣。三人冲进树丛,又都惊骇地止住了脚步。
一个女人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翻滚着,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从她的嘴里不停溢出血沫,已经涂花了半张面孔,胸前和草地上也粘满黑红色的呕吐物。
看见来人,她挣扎着从地上半跪起身,向元稹伸出右手:“元……元郎,救我……”
元稹却退开半步,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害我?”
“是,是他们逼我的……”
“逼你什么?”
“逼我向你、你打探……”女子痛极,自己用双手扣住头颈,舌头往外伸出,含糊不清地说,“玉、玉龙子……”
“原来是这样!”元稹咬牙切齿,“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我没有打探到消息……他们就要我、我杀你……否则就杀我……啊!好痛!”她的全身痉挛成一团,鲜血从嘴角、鼻孔和眼眶周围一齐向外冒。
韩湘咋舌道:“不成了,这是不成了。”
“元郎!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女子拼命地蠕动身体,朝元稹爬过去。
元稹吓得连连倒退,后背撞上一棵树干,退无可退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爬到自己的脚前,抬起一张血污四溢的脸,双目瞪得凸出眼眶,随即颓然倒下。
裴玄静蹲下来查看,摇头道:“她在来送汤之前就中毒了。”
看来,这女人为了活命来给元稹送毒汤,却不料所打交道的是更加狠毒之辈,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
裴玄静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元稹,道:“微之先生,你不能再回去了。存心害你之人很快就会找来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带你立即离开吧,想办法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是啊!”韩湘也说,“我知道通州西南的盘龙山中有一座小无量观,观中住持无量道长曾与我一起在终南山修道,彼此相熟。我们不如就去他那里,谁都想不到的。”
裴玄静点头:“可以。正好这里还有一匹驴子,就让微之先生骑上。虽然走得慢些,但只要小心隐匿踪迹,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她上前搀扶元稹,“微之先生,我们必须立刻动身,不能再耽搁了!”
“不!”元稹一把推开裴玄静,扶着树干站起来,“我……我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
“微之先生!”
“你们、你们休想再骗我……”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微之先生。我们是来帮你的。”
“我不相信你们!”元稹从地上抓起一根树枝,朝着裴玄静乱挥,“你不要过来,退后!快退后!”
裴玄静心急如焚,在此越多羁留一刻,危险就越增多一分。而且整桩事情扑朔迷离,没有元稹的配合,她连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加害他都无从判断,当然更加无法想出对策来。而今之计,唯有赶紧保护元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细细分析原委。
可是现在元稹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所惊,已然昏了头,分不清敌友是非了。而她又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服他,证明自己的身份。难道,非得要她透露出皇太后的隐情吗?但是就算说出来,元稹会相信吗?
突然,裴玄静听到身边的韩湘大声道:“玉龙子!”
玉龙子?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元稹就像被这三个字下了咒似的,瞬间不动也不叫了,只管直勾勾地盯住韩湘。
韩湘朝元稹深深一揖:“微之先生,在下韩湘,是天台山冯惟良道长的弟子。此行韩湘奉冯道长之命下山,特为守护玉龙子的秘密。现微之先生因玉龙子遭歹人谋害,保护微之先生实乃韩湘之责。请微之先生无论如何要相信我,相信我们!”
裴玄静惊呆了。
却听元稹长吁口气,手中的树枝“哗啦”落下,双腿一软坐倒在泥地中。
8
破晓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了小无量观。元稹骑的毛驴走得慢,然他本已十分虚弱,勉强支撑在驴背上,也实在快不了。所幸一路之上没有碰上追兵。韩湘虽不识路,总算还知道大概方向。当东方泛白之际,他们在路边看到了盘龙山的界石。
仅有一条荒草离离的林间小道入山。走不多久,前方一道曙光升起之处,正是小无量观的山门了。
“到了!”韩湘兴奋地喊道。
紧接着就听到“扑通”一声,元稹从驴背上重重地摔了下去。林间晨鸟受了惊扰,纷纷啾鸣着冲上云霄。
从小无量观中跑出来几名道士,与裴玄静、韩湘一起将元稹抬入观中。元稹双目紧闭,蜷缩着身体一个劲儿地发抖——疟病又发作了。他能一直坚持到这会儿,委实太不容易了。
韩湘匆匆向无量道长解释了几句,道长便命人去取观中所备的药物。原来通州易发疟病,道观藏有自己的草药秘方,如今正好给元稹用上。
好一番忙乱之后,元稹终于盖着厚厚的棉被躺下了。服下的汤药要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起效,所以他还得忍受一段时间寒战的折磨。裴玄静不放心,便守在他的身边看护着。
韩湘推门而入。方才他和无量道长单独交谈去了,此刻返回房中,来到裴玄静身旁坐下发呆。
裴玄静朝他瞥了一眼,韩湘便苦笑道:“静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主动地老实交代起来。
原来韩湘修道,师承的便是他对元稹提及的天台山冯惟良真人。冯惟良最早在衡山入道,后在青城山跟随罗公远的再传弟子罗义堂修炼,得授三清秘诀。罗义堂在永贞元年羽化后,冯惟良便离开青城山,先后云游峨眉、衡山、茅山和终南山等地,最后在台州的天台山中隐居下来。韩湘在终南山中求道时遇上冯惟良,冯惟良赞赏他的根骨,将他收为弟子。冯惟良去天台山隐居时,不许任何弟子随行,韩湘只得自己继续修道,但一直以书信方式向师父求教。元和十年,韩湘经叔公韩愈的推荐为裴玄静送亲,随之卷入有关《兰亭序》和《璇玑图》的一系列迷案中。《璇玑图》一案之后,韩湘与聂隐娘夫妇分手,本打算向师父请求上天台山修炼,却意外地收到了冯惟良的一封信。
在信中,冯惟良给韩湘安排了一项秘密任务——是有关玉龙子的。
“玉龙子?”昨夜,裴玄静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三个字,似乎通州刺史夫人的死也与之直接相关,“那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一件物?”
韩湘叹道:“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它代表的是自大唐建国至今两百年中,李唐皇家与天下道门之间最隐秘又坚固的联系。”
玉龙子,其实是一块形似飞龙的玉石。虽大小不及数寸,但温润精巧又极其坚固,非人间所能有。据说当年张天师得道之时,太上老君将玉龙子和《正一盟威符箓》一起赐给了他,让他在人间推行道教的真理,并将玉龙子作为凝聚天下道众的神圣信物。后历经数代传承,到了隋末大业年间,玉龙子辗转落入当时的楼观道道长岐晖的手中。岐晖本人的道行算不得深厚,却具有审时度势的超凡眼光,看出以晋阳为基地的唐国公李渊将成大事,从大业七年起就积极与李渊的二公子李世民联络,到处宣称“天道将改,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岐晖更将道门至高无上的信物玉龙子赠予李世民,代表整个道门向他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
李世民得到玉龙子后,如获至宝,命爱妻长孙氏小心保管。长孙氏便一直将玉龙子收藏于随身的衣箱中。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反隋至蒲津关时,岐晖兴奋无比,宣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干脆改名为岐平定,率领了楼观台中的近百名道士去蒲津关接应,并将观中存粮悉数资助了唐军。李渊称帝之后,果然大大地报答了楼观道,不仅亲临祭祀,还赐地授钱,楼观道一时风光无限。
尤其令人咋舌的是,道士岐平定的眼光之准,不仅在于他支持了晋阳李氏,还在于他早早地就把宝押在了李渊二子李世民的身上。与之相反,当时佛门支持的却是太子李建成。结果,武德九年时,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李建成,并很快逼李渊退位,最终登上了皇位。
李世民登基后,极力抑佛扬道,就因为道门从一开始便坚决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玉龙子,正是这种支持的神圣象征。
贞观二年,李世民的第三嫡子李治诞生于长安太极宫中。三天后,长孙皇后取出珍藏的玉龙子,系在婴孩的珠珞襁褓之上。此后,玉龙子便一直伴随在李治的身边。李治登基之后,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定《道德经》为上经,并正式把道教定为国教,道教从此走入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武则天掌权后,为了打击李唐,开始大力弘扬佛教,道教受到压制。但武则天到晚年时,还是亲手将玉龙子赐给了孙子李隆基,称其有太平天子之相,以示放弃武周,仍然回复李唐社稷。
李隆基即位,更加不遗余力地壮大道教声势。道士们常常被请为座上宾,出入兴庆宫,与皇帝谈玄论道。玄宗皇帝还开设道举,以“四子真经”开科取士。他甚至亲自为《道德经》作注,颁示天下。每当京城祈雨的时候,玄宗皇帝便会对着玉龙子虔诚祈祷,必有灵验。
小小的一件玉龙子,就这样连接起了人间与天界、皇帝与神仙、李唐与道门。
“可是,据传到了开元中的时候,玉龙子却丢了。”韩湘道。
“丢了?”
韩湘说,开元中有一年三辅大旱,玄宗皇帝对玉龙子多次祈雨不验。情急之下,便秘密地将玉龙子投入了兴庆宫中的龙池里。俄而,果见龙池之中有一物驾云暴起,随之风雨大作,三辅之旱得解。但是,玉龙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及至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逃离长安,西行入蜀。车驾到渭水,驻扎在岸边准备渡河,左右随侍于流沙淤泥中看到有东西在发光,从中取得一块玉石。呈给皇帝看时,玄宗皇帝流着泪说:“这正是我昔日丢失的宝贝玉龙子啊。”玉龙子失而复得,给正处于颠沛流离中的玄宗皇帝带来了安慰和信心,当即将其赐给了太子李亨,命他北上抗击叛军,有玉龙子的神力相助,定当所向披靡。
此后,李亨在平叛中,每次夜晚驻军,从他的营帐里都会绽放出辉煌的光芒,任何火烛之光都不能比拟,那便是玉龙子的神光。兵将们见到神物回归,士气也为之一振,更加奋勇杀敌,叛乱最终得以平定。而玉龙子也成了肃宗皇帝的宝物。
听到这里,裴玄静问:“那就是说,玉龙子又回到皇家手中了?”
“并没有。”元稹从榻上撑起身来。
裴玄静连忙上前搀扶:“微之先生,你不要紧吧?”
“我好些了。”元稹的脸色确实好了一些,看来无量道长的药还挺管用。裴玄静扶他靠坐在枕上,元稹喘了口气,道:“据我所知,肃宗皇帝根本就没有得到玉龙子。”
“先生的意思是,肃宗皇帝在骗人吗?”
元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想,玉龙子被抛入龙池后失踪,再到渭水边泥沙中重新找回,这失而复得的过程也未免太过传奇了,叫人难以尽信。而且,自从安史之乱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玉龙子的真身。假如说在平叛途中,肃宗皇帝为了玉龙子的安全,一直将它存放在自己的营帐中,尚可以理解。那么待到返回长安大明宫中,他为什么还要把玉龙子藏起来,秘不示人呢?须知,玉龙子代表的就是天命所归,道君守护李唐。那么,在安史之乱后大唐江山分崩离析之际,不正需要祭出玉龙子来安定人心吗?肃宗皇帝为什么不这样做?在他之后的代宗、德宗、顺宗,乃至当今天子,都没有一位向世人展示过玉龙子,又是为什么呢?”
裴玄静道:“只能是……他们手上根本就没有玉龙子。”
元稹叹息着点了点头:“其实,传说中玄宗皇帝丢弃玉龙子于龙池,肃宗皇帝又从渭河泥沙中得到玉龙子的故事,都是从一首《玉龙子诗》中来的。诗曰——‘圣运潜符瑞玉龙,自兴云雨更无踪。不如渭水沙中得,争保銮舆复九重。’将整个过程煞有介事地描绘了出来,遂成定说。”
又是一首诗!
裴玄静想了想,问:“这首诗是何人所作?”
“无名氏。但我猜想,很可能是肃宗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谋士李泌炮制出来的。”元稹看着韩湘,“我说得对吗?”
韩湘点头。
李泌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从小就是神童,幼时便已粗通黄老学说。七岁即得到玄宗皇帝和当朝宰相张九临的赏识。玄宗皇帝特别安排他入东宫,任待诏翰林,和皇太子李亨一起长大,彼此感情特别深厚。安史之乱发生后,玄宗皇帝出逃成都,太子李亨与他分道扬镳,北上灵武登基,即为唐肃宗。此时已云游求道的李泌赶来灵武,为肃宗皇帝出谋划策,帮助他平定叛乱,并最终收复了长安。肃宗和他的儿子代宗、孙子德宗皇帝都对李泌十分器重,在许多关键决策上都会请教他的意见。李泌也一再参与宫廷大计,辅翼朝廷,为李唐的江山社稷运筹帷幄,可以说是肃宗、代宗乃至德宗三朝的重要人物。但李泌笃信道教,一生崇尚出世无为的老庄之道,数度坚辞宰相之位。每当朝廷局势稳定后,他便辞官隐入山林。直到贞元三年他已经六十七岁时,才终于答应德宗皇帝出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算是正式拜了相。然而仅仅两年不到,贞元五年时,李泌便与世长辞了。
李泌的一生游走于朝廷和山野之间,故而人送“仙人宰相”的美誉。他与肃宗皇帝李亨之间的情谊尤其为人所称道。但是他与玉龙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玄静问:“李泌为什么要炮制《玉龙子诗》?”
“因为他想让全天下人都相信,肃宗皇帝得到了玉龙子。”
“我不明白……”
元稹长叹一声,对韩湘说:“你来解释吧。”
韩湘道:“方才已经说过,玉龙子其实是道门的圣物,赠予李唐皇家后,更代表了整个道教对李唐社稷的支持,也维系着皇家与道门的密切关系。天下各宗派的道长都相信,手持玉龙子者才是道教应该拥护的皇帝,甘愿为之号令。所以玉龙子的归属关系重大,必须为真命天子所有。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逃往成都避难,太子则率军北上在灵武登基,如果当时太子能手握玉龙子的话,就会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也更能够说服天下道众,进而在平乱中获得道教的大力支持。”
元稹接着说:“所以,李泌赶到灵武后,便给刚刚登基的肃宗皇帝出主意,以玄宗皇帝抛玉龙子入龙池为头,再添上渭水河泥中玉龙子重现的内容,编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更作了首《玉龙子诗》散布出去,以助口口相传,果然让全天下人都相信,玉龙子重归肃宗皇帝所有了。至于营帐中的奇光异彩么,呵呵……”
他没有说下去,裴玄静也没有追问。伪造奇迹的手段太多了,不久之前,她自己不是还做过类似的事情吗?过去她曾经多么憎恨欺骗,对一切谎言都嫉恶如仇。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世间确有许多谎言出自无奈,甚至是为了崇高的目标。
然而,因此就可以纵容欺骗吗?真相就没有意义了吗?
裴玄静的脑子乱极了。
元稹道:“玉龙子的归属关系太重大了。得到它的人,不仅能号令天下道门,并可声称自己才是真龙天子。毕竟,李氏是尊老子为先祖的,得玉龙子者当为真命天子,从高祖皇帝开始便是李唐皇权的根基。这一点,绝对动摇不得。我想,李泌之所以帮着肃宗皇帝欺骗全天下,也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李泌本是道教中人,又受到各宗派道长们的尊重,在当时的乱世中,为了安定社稷,让全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受战乱颠沛之苦,道教各宗派即使有所怀疑,还是默认了李泌的说法。”
“真相却是: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不知所踪了。”韩湘总结道,“由于之后的各代皇帝都不再提起玉龙子,使民众对玉龙子的印象也逐渐模糊。直到如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说玉龙子了,比如静娘你。”
裴玄静点头:“但肯定有人一直在寻找玉龙子。”她思忖地望着元稹,“可怎么会寻到微之先生这里来?”
元稹叹道:“问题的关键在于,玉龙子究竟到哪里去了?玄宗皇帝是最后一位拥有过玉龙子的皇帝。当年入蜀时,他曾经师从的罗公远真人在剑门迎接他,并一直将他送到了成都。在成都时,玄宗皇帝又上过一次青城山。因为玉龙子原为道门圣物,所以就有人猜测,玄宗皇帝把玉龙子的秘密透露给了罗公远或者青城山的当家道长司马承祯。”
青城山!裴玄静强抑心中的震撼,自己在编造贾桂娘羽化升仙时,不是也提到了青城山吗?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指引?
元稹又道:“司马承祯和罗公远都已羽化升仙,如果他们知道玉龙子的下落,必会交代给最信任的弟子。司马承祯晚年离开青城山,转到天台山上修道,还曾把衡山、玉屋、青城和茅山诸派都召集过去,将天台山立为道教各宗之首。”他看着韩湘道,“现如今,天台山的当家道长是冯惟良,他本就是罗公远的再传弟子,永贞元年才离开青城山,前往天台山修道,却立即被司马承祯选定为继承人,当时就很出乎人们的意料。第二年司马承祯便仙去了,自那以后天台山,或者说道教南宗的首脑就是冯惟良道长了。”
韩湘道:“微之先生就是因为和师父的交往被人盯上的吧?”他转首向裴玄静解释,“微之先生曾任过一段时间会稽廉访使,听闻师父道行高卓,几次上天台山拜会,向师父请教方外之事。师父见微之先生风雅卓绝,交谈投机,甚感欣悦。二人之谊传为佳话。但也可能,有人因此便怀疑微之先生从师父那里打听到了玉龙子的下落。”
“她……向我提到过玉龙子和冯道长,我以为她只是好奇。”元稹惨白的脸上泛出模糊的红晕,也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羞愧。他的话音低落下去,像在喃喃自语:“她的名字叫姜离,是刺史的妾。我被贬来通州之后,刺史百般刁难,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不给我住。我早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来时并没有带家眷,百般辛苦都得靠自己,实在勉为其难啊。一个月前,我又染上了疟病,刺史便将我赶到野外的祠堂中,美其名曰让我单独养病,其实这一个多月来,根本连半个医人都没有请来过,每日只派仆人送些粗鄙饭食来与我果腹,不叫我饿死罢了。只有她……常常来看我,给我送些药和汤来。她颇通文墨,爱诗更懂诗……”
元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在最惨淡艰难的日子中,那个女子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和安慰,事后回味依旧弥足珍贵,又何必追究真假呢?也许她的身世,人品,乃至究竟为谁所逼所害,终将是一个永远的谜团。但她最后带着毒汤而来,肯定是被人以死胁迫,她自己不也惨遭毒手了吗?
垂死挣扎之际,她喊着“元郎,救我”,是在乞求彼此间仅存的一丝真情吗?
裴玄静望着元稹憔悴仍不失风度的形象,突然想起他在《莺莺传》中写的句子: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她不禁想,对那位死于非命的刺史姜夫人来说,元微之才是天之所命的尤物吧。
这么一想,裴玄静在悲凉中又感到几分滑稽,赶紧收拢心神,问:“微之先生认为,逼迫姜夫人的是通州刺史,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是通州刺史想打探玉龙子的下落,背后就很可能是当今圣上。不过,”元稹摇头道,“圣上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问我,我也不敢有丝毫隐瞒的,没必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当是另有其人。”韩湘肃容道,“师父在给我的书信中写,由于玉龙子失踪,道门和皇家越来越疏远。于是近年来,就有邪门歪道开始蠢蠢欲动,阴潜到皇帝身边,以佞邪的手段想方设法取得皇帝的信任,同时用各种妖术蛊惑百姓,大力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些人以道家之名,行奸猾妖恶之事,破坏道门的正统宗规,若是任由他们肆意妄为的话,道教必将受到损害,就连大唐社稷都会遭到威胁。所以,师父已派了不少弟子下山,监视那些人的行为,誓将予以反击。”
柳泌!乾元子!裴玄静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两个名字,她看着韩湘,他也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全明白了,对玉龙子的争夺,从长安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