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有道理!”白居易表示赞同,又踌躇道,“可是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质夫给我和陈鸿写的信中,偏偏要录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最后两句诗呢?”
裴玄静忽然问:“等等……假如杨通幽从日本取回了玉龙子,而玄宗皇帝又不愿意将玉龙子交给肃宗皇帝,那他会怎么做呢?”
崔淼道:“杨通幽是道士,玉龙子本就是道门的圣物,那么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玉龙子归还给道门!”
“对。所以玉龙子回到大唐以后,最大的可能便是由道门重新保管起来。由于之前李泌已经设法召告天下,说玉龙子回到了李唐皇室,为了避免祸端,道门决定不戳穿这个谎言,而是偷偷地隐匿起了玉龙子的踪迹。但是,看来这个秘密还是泄露了。我刚才就说过,想得到玉龙子的人太多了。从肃宗皇帝以降的历代皇帝、太子以及其他对皇位有所觊觎的皇子,权倾一时的高官朝臣,甚至素有反心的节度使……直至今日,企图与道家正派相争的柳泌、乾元子一流,都会对玉龙子虎视眈眈!”
“糟了糟了!”白居易忧心如焚地说,“如此说来,一定是有人为玉龙子而追踪到了质夫的头上,质夫因此遭遇了巨大的危险!”
“于是他便写了那封奇怪的信,想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你们?”崔淼摇着头说,“王质夫发现自己身处险境,按常理应该躲藏起来,或者寻求庇护。所以他的失踪存在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躲起来了,二是被抓甚至遇害……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至少还有机会发信警告你们二人。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警告太含糊太晦涩了,光写那么两句诗在信中,任谁都解不出其中之意啊。”
裴玄静也说:“事实上,陈鸿和乐天二位先生都无法参透质夫先生的意思,也就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质夫先生如果想写一封警告信的话,那么他的警告根本没有起作用……或许,这两句诗不单单是警告?”
崔淼连忙追问:“静娘还想到什么?”
“不对。”白居易突兀地说。
“什么不对?”
白居易的脸上阴晴难辨,少顷,下定决心站起身来:“请二位稍坐,我去取一样东西。”
主人离席而去,裴玄静和崔淼只得耐心等待。江州司马的小宅院坐落于江畔的一个小坡上,从北窗望出去,是万里大江连天白,而南门洞开之处,则是院中一顷人工挖掘的小池,青瓷石围,白沙铺底。波光粼粼,几尾锦鲤摇曳悠游在碧空的倒影中。
此情此景是多么安详,多么自在,他们却在一本正经地谈论阴谋和危险,又显得多么无稽,多么讽刺。裴玄静想起王质夫在蔷薇涧头的草庐,从表面上看,是比此地更纯粹、更宁静、更祥和的世外桃源,却同样逃不脱可怕的追杀。
究竟有什么能保护人们免受伤害,是大唐,还是作为大唐象征的皇帝?是权力、秩序,还是信仰?是士兵、侠客,还是真相?
是——玉龙子吗?
白居易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书卷,脸色紧张得发白。
进屋后,他立即掩上房门,才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书卷。裴玄静和崔淼一见,都挺诧异的。
那是一份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
白居易低声道:“质夫寄来的书信,正是夹在这卷《道德经》里的。”
整个夜晚,裴玄静都在对卷沉思。崔淼劝道:“你的病刚好不久,又连日奔波,实不该如此劳累,歇歇再想也不迟。”
“我就是担心会迟,到时悔之晚矣。”
崔淼叹了口气:“好吧,静娘想到了什么,不如跟我说说。过去在你我对谈之间,常有发现的,不是吗?”
“崔郎说得对。”裴玄静疲倦地微笑,“我也觉得,我这么一个人想下去大概不会有突破了。”
“让我来帮你,静娘。”
裴玄静点了点头,指着书卷道:“首先,我们假定王质夫把信夹在这卷《御注道德经》中,并非随意而为之。那么,这封信和这卷书就应该是一个整体,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考虑,才能领悟王质夫真正想说的话。我想了很久,这卷书中只有这个部分,似乎能和信中的那两句诗联系起来。”
崔淼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书卷上的文字是:“天长地久章第七。”
裴玄静轻声道:“七月七日长生殿,有七这个数字。天长地久章,正好是《御注道德经》的第七章。会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呢?”崔淼说:“看看玄宗皇帝是怎么注的?——‘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他皱起眉头,“似乎是说,无私才能长久?”
裴玄静道:“老子的原话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可是,这些和玉龙子、杨玉环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不出来。”她的神情十分懊丧,“但一定有关系。至少,无私成私,和夜半无人私语时也是能对应的。”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头一抬时,窗纸上微微泛红,长夜将尽了。
但他们没能找到答案。
走了那么远的路,以为目标近在咫尺了,不想却是又一次山穷水尽。
3
夜半时分,他突然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寂静,黑色的树影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像极了一个打瞌睡的老人。如同往常一样,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盯着那影子傻看。看着、看着……“老人”晃动得越来越剧烈。他害怕起来,从榻上撑起身。
这时,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自虚,别怕。”
李弥猛一回头,见到哥哥李贺坐在榻边,正朝自己微笑。
“哥……”他不敢相信地轻唤一声。
哥哥仍然微笑着,温和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还是像记忆中那么苍白,眼神却很有光彩,正如过去他每写出一句满意的诗时,那种骄傲而又兴奋的样子。自从跟着裴玄静来到长安后,李弥见过的人比在昌谷时多了许多,却再没有见过像哥哥这样动人的眼神。
他又叫了一声:“哥哥……”有点像在呜咽,“我好想你。”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哥哥,可是指尖明明触到了哥哥的手背,那里却幻化成一片虚空。
李贺的眼神中充满爱怜。“自虚,你又长大了些。”他问,“过得还好吗?”
“好。”他猛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哥,你去了哪里,能不能也带我去?”
“我去了天上的诗国。那里的万事万物俱由诗魂凝成,瑰丽奇绝,一般人去不了。”
“是这样啊……”李弥失望极了。
“不要着急,总有一天我们兄弟会重逢的。”李贺安慰弟弟,“自虚,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之外,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
李贺把纸窗推开,招呼弟弟:“你快来看。”
夜半的金仙观中树影婆娑,月光像潋滟水色般在树梢间悄然浮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唯独李贺手指向的半空中,横亘着一大片漆黑的浓雾。
“是后院!”李弥叫出来。自从皇帝驾临的那个可怕夜晚后,金仙观的后院就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痛。
李贺举起右手的食指,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李弥不敢吱声了,只专心凝望那片黑雾。
起初不见动静,良久,黑雾中才现出数个小白点,好像许多碎纸片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撒上夜空。
白点开始飞舞,越飞越近,一直飞到李弥的头顶上。他震惊地看到,原来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蝴蝶!白蝴蝶越聚越多,成千上万,在金仙观后院的上方盘旋起舞,宛如刮起了一阵白色的旋风。这股旋风将黑雾彻底驱散,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直冲九霄。
伴随着这奇异而又壮观的景象,是弥漫开来的龙涎香气。李弥并不熟悉这种味道,却觉得目眩神迷,整个身心都被笼罩其中,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哥哥在说:“自虚你看,这些蝴蝶都是玉龙子的分身,是由它的碎屑和香气幻化而成。”
“玉龙子是什么?”
“那是一件举世无双的宝物,坚硬无比,刀剑亦不能将其击碎。可是在永贞元年的时候,它的龙尾却意外断裂了。断裂处撒下玉屑,并有奇香溢出。就在那一刻,大明宫中飞起万只玉色蝴蝶,在长安城的上空盘旋多时方散,成为了那年冬天的长安奇景。”
不知过了多久,由玉蝴蝶刮起的白色旋风才升入天际,完全消失在黑夜的尽头。李弥从震撼中醒转,回首叫:“哥……”
哥哥在哪里?榻边空空如也,屋中再无他的身影。
“哥!”李弥跳下榻,急叫着冲出房门。
空落落的院子里万籁俱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刚才所见的,应该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李弥愣了愣,返身跑回屋中,从榻底拖出一把铁锨来,扛上肩头,又向门外跑去。
初冬的月光格外清澈,地面白得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李弥飞快地跑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很快,他就来到后院的院墙前,原先可以打开的小门用铁棒扭住了。但这一点儿都难不倒李弥,他先将肩上的铁锨抛过墙头,然后熟门熟路地爬上近旁的一棵大槐树,翻墙而入。他从地上捡起铁锨,重新扛上肩头,在茂密的树丛中猫腰前行。月光被树荫遮挡住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李弥健步如飞地跑着,显然成竹在胸。
最后,他在一片黑黢黢的平地前停下。
这里曾经是一个淤塞的池塘,也就是地窟的入口,更是皇命的绝对禁地。那天皇帝驾临之后,便命神策军用沙石彻底填埋了。
李弥在原先池塘的一角站住,掀开堆起来的枯枝败叶,一个崭新的洞口暴露出来。
他握着铁锨从洞口爬下去,再次进入到这个最先由他挖掘出来,后来段成式和十三郎又在其中遇险的地窟。
入口旁搁着一盏提灯,李弥将它点亮,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穿过最外面的地厅,便来到了绘着鲛人降龙壁画的地方,再经过段成式无意中触动机关打开的铁门,往前行,就是曾经灌满污水的坑道了。现在污水已基本退去,坑道中还残留着没过脚面的积水。李弥哗啦哗啦地涉水向前,沿着坑道东拐西折,走了很久,终于没有路了。
前方是一堵砖墙。
李弥把提灯往地上一放,抄起铁锨在墙上用力挖起来。
自从裴玄静离开长安,李弥每天晚上都会潜入金仙观后院,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挖掘起地窟来。他每夜都要挖上好几个时辰,因全在深夜进行,观中并无一人察觉。其实除了裴玄静,李弥本就和金仙观中的女冠们鲜有交流,现在更是整日都没人和他说上一句话。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李弥不仅重新挖开了地窟,而且还深入到铁门之后的地道中。一夜又一夜,他就像只勤奋的老鼠一样在地下到处乱钻,打通了地道连接长安地下的暗渠,还把四通八达的暗渠全部探索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他就又退回到地窟里,找了另外一个方向开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是因为内疚和委屈,或许是因为无聊和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哥哥李贺屡屡出现在梦境中,却总是消失在地窟的方向,令他那副简单而又执着的头脑越来越坚信,探挖地窟能够将他最终引向哥哥。
就在前天夜里,他挖到了一堵砖墙。
这可是一个新情况。谁会在地底下筑一道砖墙呢?就像那扇设有机关的大铁门一般不可思议,又像是某个诡异的隐喻,不过李弥想不到那么多。今夜,李贺再次进入他的梦境,并指给他看地窟上玉蝴蝶飞翔的奇景,令李弥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他决心要挖通这堵墙,哥哥很可能就在后面等着自己!
李弥卖力地挖掘起来。砖墙又厚又硬,他用铁锨连敲带挖,手掌上的皮都磨破了,他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扑通……”突然,他正在捅的砖块松动了几下,朝另一头掉落下去。墙上露出了一个小窟窿,有微弱的光线从窟窿那边透过来。
李弥兴奋地扑到窟窿上,拼命朝里面看去——
他看见了一副多么奇诡的场景啊。
那是一个数尺见方的房间。泥涂的墙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最远端的墙上似乎有扇门,看上去相当厚实。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大铁笼子,铁笼里关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全身覆盖破衣烂衫,头部的位置满是乱发胡须,根本看不出脸的样子了。
那“东西”听到动静,向李弥刚挖出的窟窿转过头来。乱蓬蓬的毛发下,突然射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吓得李弥本能地向后一退。
刹那间,那“东西”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到铁笼的栏杆前,冲着李弥嗷嗷乱叫起来。
即使明知他不可能侵犯到自己,李弥还是吓得不轻。他想逃跑,偏偏方才挖掘时耗尽了体力,如今又受到惊吓,两条腿软得抬不起来。
那“东西”见李弥不理他,越发暴怒起来,边叫边用身子猛撞栏杆,像极了一只发狂的野兽。李弥吓傻了。
正闹腾着,门开了。一个全身披着甲胄的士兵走进来,冲着铁笼子大吼道:“吵什么吵,找死啊!”
那“东西”没有被喝止,反而凶猛地朝士兵的方向扑过去,对着铁栏杆又捶又踢。士兵火了,自腰间摘下一根铁鞭,从铁栏杆的空隙中伸进笼子,对着那“东西”一顿乱抽。鲜血从毛发和碎布中四溅而出,本已污秽不堪的地上又染上好几片黑红色。
那“东西”终于被打得抱头蹲下,拼命喘粗气。
士兵又抽打了几下,狠狠地说:“几天没打骨头就痒,总有一天打死你!”
士兵出去了,狱门又被牢牢关上,从外面挂铁锁的声音连李弥都听见了。
地牢中又安静下来,只有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从铁笼中不停传来。李弥呆立在窟窿前,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头脑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你不是来救我的?”好像有人在对他说话,如同沙石上磨过一般粗哑的嗓音,更奇特的是语调,李弥一下都没听懂。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李弥把脸往窟窿口凑了凑。铁笼中央的人抬起头来,还理了理头发和胡须,李弥终于能看清他的脸了。
相貌年龄什么的都无从分辨,只能看出是一个隆鼻凹目的异族人。
“你……是谁啊?”
“我?你先说你是谁?”
李弥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叫李弥。”
“姓李?”那人立即追问,“你是大唐皇帝家的?”
大唐皇帝家的?李弥傻傻地摇头:“不,不,我和圣上家没关系。我家原来在昌谷,洛阳旁边。我的哥哥是李长吉!”他大声报出哥哥的名字,顿时忘记了所有的惊恐和不安。在李弥的心目中,全天下的人都听说过哥哥的大名,自己只要报出李长吉这三个字,任何人都会肃然起敬的。
可是,铁笼中的异族人显然对李长吉一无所知,接着又问:“你不是皇家的人,怎么会在皇宫底下晃悠?”
“皇宫底下?”李弥更加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吗?你居然不知道?”两只深凹的眼睛中射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隔着老远也能让李弥浑身不自在,“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金仙观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