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观?”异族人从地上蹦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从哪里?”
“金仙观。”李弥吓了一大跳。
那人扑到靠近李弥一侧的铁笼前,两只大手死死抓住铁栏,突然又把声音压低了,问:“你是从金仙观的地窟挖过来的?”
“……是。”
“金仙观不是已经封了吗?”
“圣上又让打开了。”
“打开了?”
“对。他命我嫂子在金仙观里修道,所以就打开了。”
“哦——”异族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今圣上是谁?”
李弥让他给问愣了:“当今圣上就是当今圣上啊。”
“今年是贞元几年了?”
“贞元?早不是贞元了。”
“老皇帝死了?”
李弥挠了挠头:“你说的要是德宗皇帝,那死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异族人握紧铁栏,面目越发狰狞得可怕,“所以说,是太子李诵登基了?当今圣上就是他吗?”
“他……也死了。”
“也死了?”
“是啊。现在是元和……十一年的冬天。再有一个多月,就到元和十二年了。”
“那当今的大唐皇帝是谁?”
“就是德宗皇帝的孙子,顺宗皇帝的儿子。”
“原来是他。”异族人喃喃。
“咦,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李弥实在好奇。
“我怎么都不知道……”异族人自言自语,继而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刻意压抑在喉咙口,格外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间地下牢房,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咯。”
李弥张大了嘴。
“哎,你这小子帮我算算,我是贞元十七年关进来的,距今有多少年了?”
李弥掰起手指来:“贞元十七年到二十年,是四年。加上永贞元年,是五年。再加上元和……哎呀,你总共给关了十六年啦!”
“十六年!”异族人低吼着,仿佛要把铁栏捏碎似的,“原来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已经度过整整十六年了!”
李弥怯生生地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我没有罪!”
“那圣上为什么要关你?”
异族人突然笑起来,黝黑的面孔和杂乱的须发中间,豁然露出两排白牙,就跟要吃人似的。
“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叫作论莽替。”
“论……莽……啥?”李弥的舌头要打结了。
“论莽替!”异族人喝道,“我是吐蕃内大相论莽热的弟弟!”
“吐蕃?内大相?”李弥简直晕头转向。
“对,就是伟大强盛的吐蕃国!如果不是被囚禁在大唐,今天的吐蕃赞普就应该是我,我!”
“呃……”李弥的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了。原来这个被关押在地牢中的异族人,是从大唐的邻国吐蕃来的。至于什么内大相、赞普这类的名词,他实在闻所未闻,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他更完全弄不懂,为什么皇帝要把一个外国人关在地底下那么多年。
“哎,你这小子!”论莽替又在叫他,“帮我逃出去吧,怎么样?到时候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我?帮你逃出去?”
“对啊!你把那窟窿再凿凿大,我不就能跟着你出去了?”
“这个……”李弥想了想说,“不行啊,你还在铁笼子里面呢。”
“咳,这又有何难!我有一百种办法出得来。只不过原先就算出了铁笼子,我也没法从这个地牢脱身,所以懒得想办法。现在不一样了,有你啦!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是天上的神明保佑我,要助我逃脱这个该死的牢笼!你!”他朝窟窿一指,“就是神明专为我派来的!”
“我不是……”在地下待久了,李弥觉得脑袋晕晕的,又担心天快亮了,女冠们虽然不怎么理睬他,但长久见不到他也会起疑心的,于是嚅嗫道,“我得走了。”
“不行!”论莽替急了,“你要帮我出去啊。”
“我不、不能……”
“为什么不能?”
“皇帝关你,我放你出去,我要被杀头的!”李弥总算想出了推脱的理由。
“皇帝?哎呀!关我的不是你们现在的皇帝嘛!”论莽替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是贞元十七年被关进来的。那会儿的皇帝还是你们当今圣上的爷爷呢!再说了,把我弄进这个地牢的人是当时的太子李诵,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元和皇帝他爹!他们不都死了嘛,所以啊,当今的元和皇帝一定是把我给忘了,才会关到现在!”
“哦,是这样啊。”李弥的头脑简单,实在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渊源流转,便道了声,“我真的得走了,再见。”
论莽替叫:“等等,你会再来吗?”
“我不知道……”
“来吧来吧。别的先不提,咱们两个聊聊天不也挺好?我在这个地牢里关了十几年,有时候好多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论莽替道,“我以为自己把唐语都忘光了,没想到还能说……我现在反而担心,会不会把家乡吐蕃的话给忘了。”
李弥的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酸,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我会来的。”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几块碎石和泥巴,将窟窿重新堵上了。
钻出池塘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李弥像往常一样,把入口用树枝盖好,周围再堆上落叶和杂草,整饬如旧,才循原路翻墙进入前院,回到自己的小耳房中。
脑袋刚沾到枕头上,他就睡着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睁开眼,李弥望着白色的窗纸,昨夜发生的一切就像皮影戏般演出来。
他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觉得那个外国人怪可怜的。也许,真的可以下去陪他聊聊天?反正嫂子不在,这座长安城里再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
4
天台山与青城山的景色十分相似,同样的山水隽秀、谷壑清幽。当裴玄静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天台山时,已到了初冬时节,漫山遍野的古木都褪尽了黄叶,处处山雾弥漫,寒气逼人。
在江州见过白居易之后,裴玄静决定继续前往天台山。总结目前发现的所有线索,玉龙子应该回到了道门。那么,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就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了。
既然王质夫的失踪和玉龙子相关,只要找出玉龙子的下落,应该就能发现王质夫的踪迹。
在进天台山的山道上,好心的乡民告诉他们这几个北方人,再过十天半个月,天台山恐怕就要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了。到时候山道结冰,山涧也会凝冻,上下山都将变得特别困难。
他们来得还真是及时。
除了风景之外,天台山也和青城山一样,是所谓的“佛宗道源”。佛教方面,早在陈隋时期,智者大师就在天台山上创立了佛教的“天台宗”,并建国清寺。贞元末年,倭国遣唐僧人最澄来到国清寺求法,元和元年时,他与另一位倭国遣唐僧空海搭同一条船返回日本,分别带去了“天台宗”和“密宗”佛法。如今在倭国,最澄和空海都已成为一代佛法大师。所以说,长安青龙寺是日本“密宗”的祖庭,而天台山上的国清寺则是日本“天台宗”的祖庭。
道教方面的渊源就更长了。三国时,葛玄入天台山修炼,人称太极葛仙翁。葛玄的侄孙葛洪第一次把天台山列为五座可炼金丹的仙山之一。王羲之曾在天台山上学习道教书法家“白云先生”的“永”字八法。南北朝时,茅山宗开山祖师陶弘景正式为天台山命名。此后,茅山宗师王远知和司马承祯都来天台山采药炼丹。尤其是司马承祯,隐居天台山四十多年,自号“天台白云子”,在他的仙宗十友中包括了李白、孟浩然和宋之问等人。如今在天台山主持道教南宗的,便是司马承祯的再传弟子冯惟良。
裴玄静一行直上天台山顶的白云观,求见冯惟良道长。
冯惟良道长高冠白袍,长髯飘飘,果然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裴玄静三人如实报上姓名身份。对于一个女刺客、一个江湖郎中和一个身负皇家秘密使命的女道士这样奇妙的组合,冯道长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诧异之色。他这一生中见过的稀罕人物和神奇事件数不胜数,早就处变不惊了。
因此,裴玄静既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细说从头,而是省去了追踪王质夫下落和破解《长恨歌》谜团的详细过程,直接向冯道长打听王质夫。
“王质夫?”冯惟良捻须摇头,“贫道并不认识这个人。”
“他没有来过天台山吗?”
“从来没见过。”
寥寥数语,他们这一番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的旅途似乎就可以终结在此了。
裴玄静不相信冯惟良。韩湘透露过,冯惟良早将诸弟子派下天台山,秘密监控柳泌一派的崛起,就说明他虽隐身山野,却时刻关注着与道教有关的动态。既然王质夫的失踪和玉龙子,以及大唐皇家与道教之间的联系有关,所以,裴玄静认为,冯惟良不可能对王质夫一无所知。
她思索着,怎么才能套出冯惟良的真话呢?可惜韩湘正在寻找禾娘,未能与他们同上天台山。不过即使他来了,冯惟良也未必会看在韩湘的份儿上吐露实情,还是得想其他办法。
“冯道长不认识王质夫,可是一定认识玉龙子。”聂隐娘出人意料地冒出一句。
从江州到台州的一路上,聂隐娘越发沉默寡言,有时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尽管崔淼和裴玄静对聂隐娘已十分熟络,见到她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也有些烦恼。聂隐娘终究是聂隐娘,当她收敛起罕见的温情时,便如利刃出鞘,时刻闪耀慑人的凶光。虽然她曾对裴玄静宣称,放下屠刀已久,但大家都知道,只要聂隐娘想,随时随地便可杀出一片血雨腥风。
裴玄静和崔淼虽不怕,却暗暗为聂隐娘担忧起来。当然他们也明白,和聂隐娘的关系再亲近,在刺客与常人之间,仍有不可逾越的天堑彼此阻隔,所以两人都保持沉默,绝不随便打听。
不料,聂隐娘突然在这个时候发言了。
“玉龙子?”冯惟良道长反问了一句,从神色和语气中都判断不出明确的意思。
裴玄静说:“冯道长肯定知道玉龙子吧?”
“贫道略有耳闻。”
“仅仅是略有耳闻吗?”
冯惟良微笑:“道门的珍宝,贫道也非常希望能够一睹为快。可惜至今无缘呐。”
“可我怎么听说,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裴玄静决定诈一诈他。
“哦,裴炼师听谁说的?”
“道长的徒弟韩湘。”
“韩湘?”冯惟良嗔道,“我从未对他说过这种话,他怎生造出此等谣言?”
“韩湘不会说谎。”聂隐娘又冷冰冰地抛出一句。
冯惟良反唇相讥:“那就是我说谎了?”说罢微合双目,干脆不理睬他们了。
聂隐娘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却被人扯了扯衣袖。
裴玄静轻轻向她摇头道:“走吧。”
三人退到老君殿外,崔淼说:“这老道分明知道些什么,怎么让他开口呢?”
“这有何难。”聂隐娘愤然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的嘴撬开。”
裴玄静忙拦道:“不妥。”
聂隐娘越发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办?”
“再想想。”裴玄静向崔淼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夹着聂隐娘,走出观前的山门。
白云观位于天台山顶,观前只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再向外便是陡崖峭壁。山谷中云雾耸动,一直没过脚面,看似平川万里,实为无底深渊。一倾瀑布在对面的山崖直挂而下,波涛轰鸣振聋发聩,喷溅的水花打散云雾,能依稀看见下方有一座石梁飞架在两堵峭壁之间。瀑布挟带万钧气势冲向石梁,区区不足数尺的石梁似乎被飞瀑一阻两断了。裴玄静他们上山时就听人介绍,天台山上有一处胜景名为“石梁飞瀑”,想必就是这个。从高处俯瞰,果然既险峻又飘逸,令人叹为观止。
只可惜美景当前,三个人都毫无兴致。
裴玄静说:“你们想一想,就算玉龙子真在天台山上,冯惟良道长现为道教南派各宗的首脑,保护玉龙子是他的职责,他当然不会轻易向几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透露实情。”
“要不……把皇太后抬出来?”
“不妥。”裴玄静向崔淼摇头,“首先,我们空口无凭。其次,我这次出行是瞒着皇帝的,可见在玉龙子的问题上,皇太后和皇帝的立场并不一致。我现在贸然抬出皇太后,不仅于事无补,还有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所以还是我去用刀架在那老道的脖子上,看他说不说!”聂隐娘不禁心焦。
裴玄静望着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聂隐娘泄气了。她再心焦,也明白冯惟良这种人道行深厚,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对他来硬的只能遭致蔑视。她必须耐住性子,等裴玄静想办法。
裴玄静思忖着说:“假如我们之前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么道士杨通幽东渡日本时,就从杨贵妃的手中取回了玉龙子。而且,玄宗皇帝当时已退位为太上皇,遭到肃宗皇帝的软禁,所以只得以道士做法的虚妄之词掩盖真实目的。所以杨通幽身上并未携带玄宗皇帝手书或者其他信物,那么他该如何取得杨玉环的信任呢?”
崔淼道:“对此咱们不是已经有推论了吗?《长恨歌》中‘夜半无人私语时’几句,玄宗皇帝告诉了杨通幽一句只有他与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密语。杨通幽只要说出这句话,杨贵妃就能知道其来意,不会再怀疑。”
“所以杨通幽说出的是帝妃之间的誓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杨玉环便信了,从而交出玉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