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柳泌又道:“裴炼师请放心过来。其实,不论炼师本人,还是玉龙子,都非本官能做得了主的。本官不过是奉命行事。这些人嘛——”他示意那些弓箭手们,“也只是以防万一。”
这话算是基本挑明了,柳泌的背后正是皇帝。所以,贾桂娘的牺牲,汉阳公主的处心积虑统统失败了。裴玄静还来不及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并不感到懊丧,反而有些许模糊的庆幸。与其让玉龙子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让它归于皇帝。这才是裴玄静最真实的念头,也是发现玉龙子时最初的念头。
裴玄静小心地抱着玉龙子,走上石梁。
现在离得近了,王质夫那张灰白的脸和上面的两只血洞看得越发清楚,令人不寒而栗。裴玄静的心绞痛起来,颤抖着声音说:“质夫先生,我找了你很久。”
王质夫听到动静,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出乎裴玄静的意料,王质夫的声音苍浑有力。两只被挖空的眼睛还在流着脓血,其痛可想而知,但从他的语调中却听不到半点遭受酷刑的苦楚。裴玄静不禁打心底里佩服,郑重答道:“我叫裴玄静,是皇太后命我寻找质夫先生的。”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之中,她相信只有王质夫才能勉强听到。果然,他浑身一颤,甚至下意识地朝她抬了抬头,仿佛要看清她的样子。
“她……还好吗?”
裴玄静立即意识到,王质夫所问的是王皇太后,赶紧回答:“皇太后并未亲自召见于我,只听说她很为先生担忧。”
“唉,都是我的错啊!”这一声喟叹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又有多少深沉的憾恨与惆怅。
裴玄静多么想有机会和王质夫坐下来,听他讲一讲所有的来龙去脉,关于《长恨歌》,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关于玉龙子和皇太后,以及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和隐藏在秘密背后的命运——大唐的命运。
可惜,没有时间了。
她说:“质夫先生,请您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过来。”
裴玄静知道,石梁的长度统共也就十步而已。她径直走向对面的王质夫,这样做无疑是相当冒险的。因为当她带着玉龙子到了石梁的那一头,就再没有机会和柳泌讨价还价了。柳泌尽可以将王质夫连同裴玄静和玉龙子一网打尽。裴玄静只赌一点:柳泌感兴趣的是玉龙子,而非王质夫,更不是自己。一旦玉龙子到手,他没必要将王质夫和自己赶尽杀绝。王质夫和裴玄静都与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柳泌应该懂得投鼠忌器。
可她刚向前迈了一步,便听得王质夫一声断喝:“不行!”
“质夫先生,怎么了?”
“我们是在一座桥上吗?”王质夫问,“我听得到水声,还有水花溅落在我的脸上。”
“对。一座石桥,很窄。所以您不要动,我来接您。”
“你的手里有玉龙子?”
“是的。柳大人要我用玉龙子来交换先生您。”
王质夫喃喃:“玉龙子……”抬起头厉声道,“你不要过来。我过去!”
“可是您看不见啊!”
“你告诉我怎么走。”王质夫的脸上浮起一抹不可名状的笑容,“你我同时向桥的中间走,这样才妥当。”
这样的确比较妥当,如果王质夫没有瞎的话。
裴玄静问:“质夫先生,你肯定要这样做吗?”
他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看不见,岂不是更好吗?”
夕阳又落下来一点,头顶的瀑布和脚下的深渊,以及整座石梁都笼在一层金色的云烟中,美轮美奂。裴玄静深吸一口气,率先向对面迈出一步,随后指点王质夫也向前走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
王质夫走得异常果断,虽然周围人看得惊心动魄,从他本人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惶恐。过石梁需要的是信心,在失去了眼睛之后,王质夫的信心反而更加坚定了。
总共十步的石梁,两人很快就在中间会合了。
“质夫先生……”裴玄静激动地热泪盈眶。
王质夫向她伸出双手:“玉龙子在哪里?”
裴玄静连忙将玉龙子捧给他,王质夫接到手中,无比珍爱地摩挲着,叹道:“原来这就是玉龙子。真可惜啊,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了。它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美极了。”
“我听说玉龙子质美弥坚,虽历经多次辗转流离,却从未损坏过。”王质夫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又将玉龙子交还给裴玄静,“保护好玉龙子,绝对不要交给柳泌。”
裴玄静一愣:“可是?”
王质夫翕动着嘴唇,几不可辨地说:“他不是要得到玉龙子,他是要毁掉玉龙子!”
“毁掉?”
“怎么了?玉龙子把玩够了吧?”柳泌的尖利嗓音横空刺来,“别再耽搁了,请裴炼师快将玉龙子送过来吧!否则,箭可是不长眼睛的!”
“你快走!”王质夫低喝,也不等裴玄静回答,率先转过身去,朝着柳泌的方向怒斥,“柳泌,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你这个妖言惑主的贼道!玉龙子怎会为你所有!我王质夫拼了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好好好!本官就让你逞了这口舌之快!”柳泌逼视裴玄静,“裴炼师,你还不过来吗?本官这里的弓箭可等不了太久!”
王质夫纵声大笑:“刺史大人又何必虚费朝廷的弓箭!天道轮回,纵尔机关算尽,总有报应之日!”
站在石梁的中央,王质夫展开双臂,山风夹着瀑水,荡起两副被血污沾染、辨不清颜色的袍袖。王质夫就这样将裴玄静挡在自己的身后:“快走啊!”
裴玄静转身向回跑。
柳泌气急败坏地吼叫:“快,快射死他们!”
乱箭齐发,朝石梁射去,纷纷钉上了王质夫的身体。
随着一根又一根箭扎过来,王质夫剧烈摇晃着,血沫从嘴角喷出,却仍拼命稳住身体,要用这血肉之躯保护身后的裴玄静和玉龙子。
他看不见,其实就在柳泌下令射杀的同时,聂隐娘已从石梁的这端凌空跃起,于千钧一发之际,从裴玄静的手中夺过玉龙子,并挟住她飞奔下了石梁。
顷刻间,王质夫已经成了一团箭垛,轰然倒向深渊,立即被翻滚的云雾吞没了。
乱箭丛中,聂隐娘护着裴玄静退回精舍。冯惟良等人也紧跟着跑进来。原先聚在山门前的国清寺僧众们也纷纷向寺内奔逃。永清方丈躲闪不及,腿上吃了一箭,幸而被崔淼及时拽进房中。
聂隐娘率先跳下地道,崔淼也把裴玄静推了下去。永清方丈道:“你们走吧,我还得守住我的山门。”
冯惟良搀住他:“你不走,我自然也不能走。”
“好。”两人相视一笑,合上地道的盖板,又一起用力把坐榻移回原处。随后,一僧一道便并肩上榻,盘膝合目,用各自的方式为王质夫超度起来。
精舍外,残阳如血。惊风吹动寺檐下的铁马,应和着瀑布泼溅之声,如同战场上金鼓齐鸣。
7
吐突承璀奔上清思殿的玉阶时,正巧陈弘志陪曾太医从里面走出来。曾太医本是太医院中资格最老、医术最高的御医,已年届八十高龄,元和元年起就回家颐养天年,久不踏入宫闱了,不想今天竟又出现在大明宫中。
吐突承璀认识曾太医,连忙打招呼。曾太医虽已过耄耋,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步履稳健,保养得相当不错。与吐突承璀寒暄两句,便告辞而去了。
陈弘志恭恭敬敬地请吐突承璀进殿。他近来越发得宠,但在吐突承璀的面前仍然十分谦卑,甚至比过去更加谨小慎微了。吐突承璀固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陈弘志的乖巧还是令他有些感慨,看来李忠言教会陈弘志的,不仅仅是烹茶这一项绝技。
望着曾太医远去的背影,吐突承璀若有所思地问:“他已经十来年没进宫了吧,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奴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
“圣上昨日下旨召见曾太医,方才在殿中谈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吩咐不让人随侍在侧,所以奴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奇怪……”吐突承璀皱起眉头,“莫非,圣躬有所不虞?”
陈弘志一愣,忙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皇太后驾崩,圣上心里难过,这两天没怎么用膳,也没有临朝听政。不过起居什么的并无异常。”
见到皇帝时,吐突承璀也没发现什么异样。皇帝的面色平静,几乎看不出悲伤的样子。吐突承璀不禁想起武元衡遇刺时,皇帝哭到眼泡红肿,而皇太后的死,却显然没有给他带来同等的冲击。也难怪,毕竟拖了这么久,皇帝早就在有意无意地等着这一天吧。真到来临之时,解脱的空虚也就盖过了悲哀。
但吐突承璀还是发现,皇帝的眼睛比往日更深邃了。
对于吐突承璀的入殿叩拜,皇帝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是他对吐突承璀特别信赖的表现,所以吐突承璀照例耐心等候。等着等着,他又忍不住侧转低俯的脑袋,悄悄把目光投向皇帝面前的御案。
案上摆着数副笺纸,整整齐齐地排成几行。笺纸大小划一,都是宫中常用的洒金粉笺,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字,有密有疏,但猜不出写的是什么。
吐突承璀正在费神思量,却听皇帝唤了他一声:“你过来。”
“是。”吐突承璀连忙趋前。皇帝随手从旁边挪过一张黄纸,覆在那些粉笺之上,道:“这是朕刚刚亲拟的皇太后遗诰,你看看。”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念起来:“皇太后敬问具位。万物之理,必归於有极,未亡人婴霜露疾,日以衰顿,幸终天年,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易月之典,古今所共……”
皇帝打断他:“这些话写得还得体吗?”
吐突承璀受惊不小,忙道:“大家拟的,哪有奴品评的份儿。”心里直犯嘀咕,皇帝放着翰林院那一帮文墨高手不问,怎么偏生来问自己?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这几句话是皇太后自己早就拟好的。你看——得奉陵寝,志愿获矣,其何所哀。”他苦涩一笑,“朕一直在为难,要不要用在遗诰中,还是干脆让翰林院再拟一份出来?”
原来如此。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回答:“奴觉得,既然是皇太后的遗愿,大家还应尊奉。对天下人来说,也是一个表率。”
皇帝看了看吐突承璀,淡笑道:“你讲这话的口气,倒有点像中书门下的那帮人了。”
“大家这是在取笑奴了。”吐突承赔笑。皇帝所需的,不过是有个人帮他下决心。相比外朝的宰相们,皇帝还是找了吐突承璀来担当这个角色。
放下心头的重负,皇帝的神色轻松了不少:“今日朕还对裴度说,朕不听政期间,想依旧例,设冢宰为百官之首。裴度回答,冢宰是殷周的六官之首,既掌邦礼,实统百司。而后代设官,并无冢宰之号。如今不可虚设。况且古今异制,不必因循守旧。朕既谅阴,诸司公事理应由中书门下处分。他说得有理,朕自然从之。”
“呵呵。”吐突承璀干笑了好几声。元和以来,皇帝与数任宰相都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中书门下的运作比之前的贞元和永贞年间顺畅得多,这也是皇帝实现帝国中兴的有力保障之一。不过外朝宰相的势力越强,对于内廷宦官的牵制也就更强,双方的进退都极度有赖于皇帝个人的权威和制衡手腕。所以,对于裴度的强势崛起,吐突承璀尽管腹诽不已,也奈何不得。
皇帝又道:“朕还打算,这次就让裴度任皇太后的山陵使。”
吐突承璀垂首不语。
“你着急找朕,是有什么要事吗?”皇帝问。
“大家,那个禾娘好像找到了。”
“禾娘?哦……”皇帝敲了敲额头,“你说的是她啊。什么叫好像找到了?”
吐突承璀这才将自己派人去青城山掘墓,查证傅练慈生死的经过说了一遍。
“真武宫外所立的是生冢,傅练慈诈死之事已实。所以,数月前在浔阳江头投河自尽的那个琵琶女,当是她无疑了。”
“那么说来,傅练慈终究还是死了。”皇帝面沉似水,“不过比咱们原先以为的,晚了整整十年。”
“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
“你接着说。”
“傅练慈之事,请大家容奴继续追查。不过此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禾娘。”吐突承璀道,“奴的手下在真武宫外掘墓时,遇到一帮人阻拦,其中就有她。她和同伴走失了,奴的手下就把她给逮了回来。大家,您知道那帮人还有谁吗?”
“谁?”
“裴玄静和崔淼。”
“他们?”皇帝死死地盯着吐突承璀,“何以见得是他们?”
“奴派去追查傅练慈的两个手下,其中一个在河阴仓失火案时就跟在奴旁边,所以认出了裴玄静和崔淼。据他说,他们一伙总共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当时他寡不敌众,逃进山中避雨,偏巧禾娘也走迷了路,自己撞到他的手里。”
“是这样……”皇帝思忖道,“两男两女?那么还有一个男人,应该就是韩湘了。”
“大家英明。”
皇帝问:“但你怎么又说,被抓的人好像是禾娘?”
吐突承璀道:“从年龄和模样来看,应该是她。不过禾娘原先在贾昌的院中时,总以男装示人,所以奴也不能十分断定,而她本人又绝口不肯承认。”
“你如今连这点事都不会办了?”皇帝冷笑,“又来找朕做什么?”
吐突承璀跪倒奏道:“大家。奴对那丫头稍微用了点手段,想逼她说实话。没想到她硬气得很,竟敢熬刑,抵死不认自己就是郎闪儿。奴想在刑上再加点儿份量,又担心把人给弄死了,失去线索。所以今日特来请大家示下。”
傅练慈在浔阳江头投水自尽,尽管皇帝未就此事多加苛责,吐突承璀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误而惶恐不安。而今案情总算有了进展,不仅查出了傅练慈的真实情况,还意外抓获了禾娘,吐突承璀迫不及待地来向皇帝请示,与其说是小心谨慎,不如说是邀功心切。
皇帝沉吟片刻,道:“她抵死不认,更说明心中有鬼。否则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能熬得住你的那些手段。”
“我就是怕这丫头犯傻,偏要来一个宁死不屈。万一失手的话,白白损失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
“她真的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