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娘你再想一想,王皇太后连你都不见,却为什么独独召见我这么一个江湖郎中?”
“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崔淼涩涩一笑:“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我的父母家人。”
“天呐!你是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呗。”崔淼的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洒脱,还有些软弱,“不怕静娘笑话,那回见到王皇太后时,我的两条腿都软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整个人都如痴似傻,只想对着她五体投地。当时,就算皇太后要我的命,我也会绝无二话的。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可思议。我甚至在怀疑,会不会我这一条命原本就是皇太后给的?静娘,你说会吗?”
裴玄静无言以对,又觉心中悸动不已,酸楚难当。
“静娘,我还想请你答应一件事。”崔淼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出了意外……”
“崔郎!”
“我是说假如,”崔淼用力握紧裴玄静的手,“静娘,请你替我查清身世之谜。我母亲的遗言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可是如果我死了,我不愿意做孤魂野鬼,我的魂魄必须认祖归宗。”
她明白,还是那句话:我要做你的一个谜题,这样你就会盯着我,永不言弃,哪怕我死了。
“好,我答应你。”裴玄静勉强笑了笑,“不过,也请崔郎答应我一件事。”
“静娘请说。”
裴玄静从行囊中取出一样东西,置于二人面前的案上——纯勾。
微风拂柳般的一声微响,她已引刀出鞘。烛火炎炎,将凌厉的刀光反印入裴玄静的眼睛,如同晨星在天边升起,又似寒芒落入尘寰。
“隐娘甚爱此刀,曾几次向我讨要它,我都没舍得给她。”裴玄静轻轻抚摸着刀背,严冬时节,刀上的寒气越发犀利,却带给她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崔郎,你去蔡州时带上此刀,见到隐娘,就把刀交给她。”
崔淼询问地看着她。
裴玄静把匕首送回刀鞘,双手端起到崔淼的面前,郑重地说:“我愿将此刀赠予隐娘。我相信,凭它定能换出隐娘手中的玉龙子。”
“这不是长吉留给你的信物吗?”
“长吉会理解的。他留给我的一切,永远都在我的心中。”
“我懂了。”崔淼接过匕首,刚要挂到腰上,裴玄静又拦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的脸突然一红:“我想起了《长恨歌》。”
“《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裴玄静嗫嚅起来,“我想,我想……”
崔淼恍然而笑:“静娘是不是想盟誓?”
他直接把话说出来,裴玄静更羞得面红耳赤。崔淼极尽温柔地低语:“我都听你的。”
裴玄静推开窗,寒风卷着雪花扑入窗户,烛火被雪雾笼成一片朦胧的红光。如诗如画的静谧之中,横陈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宝刀。
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是否适合盟誓。她只知道,心中最虔诚的话语必须说出来。
裴玄静面向漫天飞雪跪下来,崔淼跪在她的身边。
她双手合十,衷心祝祷:“苍天在上,白雪为证。但求崔郎此去蔡州,携玉龙子平安归来。我裴玄静愿从此与他相伴终身,不离不弃。”
说完,她朝他看去。雪花似乎飘入他的眼睛,眸中闪耀晶莹。
崔淼也合起双手:“苍天在上,白雪为证。我崔淼定不负静娘之托,誓携玉龙子归来。从此与静娘不离不弃,相伴终身。”
由一支二十人组成的精干小队护送着,裴玄静在一更天准时启程,顶风冒雪向郾城进发。
李愬亲自送到城门外。走出一段路,裴玄静再回首时,文城栅已陷入一片茫茫白雪之中。人、马、旌旗和城楼都杳然无踪,只有狂风翻卷起飞雪,天地连成一体。
泪,这才不受阻挡地奔流而出,未及擦拭,便在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珠。
5
雪从昨天夜间下起,始终没有要停的意思。即使紧闭门窗,仍然能听到寒风呼啸,整个旷野都在暴雪中喘息不止。
张伙夫把脑袋蒙进棉被里,在伙房一隅的小榻上蜷缩成了一个粽子,睡熟中仍然止不住地发着抖,牙齿缝间“咯咯”作响。突然,他惊醒过来,掀开被子跳起身,惊惶失措地四下张望。
伙房里漆黑一团,灶下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张伙夫可不敢违令烧炭取暖,被守将发现脑袋立马搬家,所以,哪怕冻死也只能硬扛着。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紧张地侧耳倾听,风雪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叽叽咯咯”的动静?
“糟了!我的鸡,我的鸭子!”张伙夫手忙脚乱地裹上棉衣,开门冲出伙房。
雪挟风势,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刮在脸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鸡鸭乱叫的声音听得清楚多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张伙夫的额头上居然冒出汗来。眼看大雪封路,接下去数日里全队就靠这几十只鸡鸭尝点荤腥,照顾不周的话肯定要挨守将责罚。张柴村原先的百姓早就逃难跑光了,如今村里只剩下驻守的百来名淮西士兵。环境太过恶劣,守将以杀伐立军威,鸡鸭若有闪失,张伙夫免不了替它们抵命,那也忒冤了吧!
积雪已经没到靴筒上了,张伙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鸡鸭叫唤的方向走去。忽然,他的脚底一滑,重重地摔了个嘴啃雪。他痛得乱骂着,以手撑地想站起来,手底下却觉湿湿黏黏的。张伙夫把手举到眼前,只见两只手掌里都成了殷红色,是血!
他惊呼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摔倒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血还很新鲜,带着微温渗入冰冷的积雪,结成连续不断的血冰,难怪他刚踩在上面就滑倒了。
鸡鸭还在乱叫,张伙夫却顾不得了。他一个骨碌翻起身,撒腿便跑。“有敌……”他没来得及喊完,头顶便袭来一阵锐痛。热乎乎的血从额头前淌下,雪地在他的眼中先是变为红色,随即成了漆黑一片。
张伙夫没有看见,从伙房所在的后院到前面守军驻扎的营房,雪地上遍布着鲜血凝成的冰洼,红一块白一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整个张柴村除了那一窝鸡鸭,所有守军悉数被杀,不会有人点燃烽燧报警了,更不会有一个人逃脱去蔡州送信。
“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吗?”崔淼看着张伙夫的尸体问。
李愬收起佩剑:“留他作甚。”
“这个人也许能带路。”
“你不是我们的向导吗?”
崔淼挑起眉毛:“我以为你会准备一个后手。”又笑了笑,“李将军就不担心我将你们引入虎口?”
李愬打量着崔淼:“你看起来倒是有这个胆量,但本将相信,你决不会那么做。”
“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你是一个聪明人。”李愬道,“还因为人的一生中极少能遇到这样的机会,不仅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社稷的安危,甚而青史留名。我可不愿错失这个机会,我想,崔郎同样不愿错失。否则,宰相的侄女也不会为你作保的。”
在李愬的指挥下,唐军分为前中后三队各三千人,从文城栅冒风雪行军到张柴村,全歼守城军兵,占领了城栅。现在三队聚齐,在张柴村中避雪进食,稍作休息。紧接着李愬下令,留下五百人守卫张柴村,防范朗山方向的敌军得到消息前来劫营,又命五百人负责切断通往洄曲和其他方向的桥梁,其余八千人整肃完备,立即开拔!
除了率领前军和后军的两位将领李祐和李忠义,其余将士们尚且蒙在鼓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发问:“李将军,我们这是去哪里?”
“蔡州。”
“蔡州!”诸将皆大吃一惊。
李愬环顾众人,朗声道:“今夜我等将顶风冒雪奇袭蔡州,捉拿吴元济,一举平定淮西!”
“可是将军,我军已有三十余年未到蔡州城下了。从此地向东的路途,军中并无一人熟识,更别谈在风雪夜里行军了!”
李愬一指肃立在旁的崔淼:“此人是裴相公专为这次行动派来的向导,将引领我军循捷径神不知鬼不觉入蔡州。诸将还有顾虑吗?”
众人狐疑地看着崔淼,似乎仍不太敢相信,但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们再瞻前顾后了。
八千唐军顶着疾风暴雪艰难前行。飞雪连天,遮蔽了一切景物,周围仿佛赤地千里,见不到任何活物。崔淼骑马走在最前方,巨大的雪片不停扑打在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对于这块从小生长的土地,他已经完全辨认不出了,与其说是凭借记忆,不如说是凭借信念前进着。
李愬说得没错,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为自己和裴玄静,以及李弥、禾娘争得一个未来。李愬想的是国家社稷、青史留名,但崔淼觉得,再伟大的功业都是由冷冰冰的文字书写而成,唯有渺小众生的热血才可以感知。对于人生,对于前途,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充满希望,义无反顾。
雪越下越大,旌旗都被狂风吹断了。不时有战马在冰雪上滑倒,有的倒下就再也拽拉不起,不能耽搁行军,便只能任其留在原地活活冻死。黑夜无尽,风雪不止,人和马匹都已全身僵硬,只凭惯性行走着,这条路却似乎永远到不了头。
终于,一马当先的崔淼猛地勒住缰绳。
一座城楼从风雪后露出巍峨的身影。崔淼眨了眨酸痛不已的双目,回头对李愬说:“将军,我们到了。”话出口时,才发觉舌头冻僵了,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
算时间恰到四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风雪在蔡州城头呼啸翻卷,城墙一色雪白,和白茫茫的原野浑然一体。同样被雪覆盖全身的唐军人马无声前行,直达城墙底下,根本没有人察觉。
在风雪的掩护下,唐军很快在城墙上掘土为坎,李祐和李忠义两名将领身先士卒,率先锋小队爬上城楼。守城的士卒睡得正香,稀里糊涂就被砍掉了脑袋。为避免惊扰敌方,特意留下巡夜者的性命,让他们照常击柝报更。先锋队得手,打开外城城门,唐军悄悄进入蔡州,此时城中的鸡才刚刚开始鸣叫。
风雪渐止,熹微的晨光升起在东方。唐军已突进到内城的城墙下。
李愬正打算如法炮制再拿下内城,崔淼拦道:“李将军,我看这内城的城墙比外城低矮得多,是否可以让在下一试,充当先锋呢?”
“你?”
崔淼迎着李愬狐疑的目光,低声道:“将军,蔡州大半守军都在外城,将军拿下外城,蔡州已是将军的囊中之物。攻入内城,无非为了抓捕吴元济。李祐和李忠义过去都是吴元济的手下,万一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
李愬皱眉:“如果你失手了呢?”
“唐军已将内城团团围住,吴元济插翅亦难飞。我若不成,再派二位将军去也来得及。”
李愬微微一笑:“你想争功?”
“功劳都是李将军的。”
李愬这才点了点头。
内城确实较易攀爬,崔淼虽不及当兵的身手矫健,也顺利登上城楼。他探头向内看了看,城墙上积雪皑皑,并无士卒巡逻。整个内城依旧一片死寂。
崔淼翻入墙郭,刚想站起,一柄利剑指住他的咽喉。
“隐娘,是我!”
雪停了,太阳尚未升起,借着积雪的反光看聂隐娘的面孔,略显晦暗。
“你真的来了。”
“是啊,要不怎么办呢?”
“静娘呢?没有随你一起来?”
“这么危险的事情,还是我来做比较好。”崔淼笑道,“隐娘,我可以起来吗?在这雪地里面坐着,真个儿透心凉。”
“你给我老实点!”聂隐娘稍一用力,剑尖便扎入了崔淼的皮肤。
崔淼倒抽一口凉气:“隐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哦,唐军入城了?”
“对!数万唐军已经把这里团团包围住了。隐娘,你纵有一身绝技,恐也杀不掉数万人吧。”
“数万人当然不行,杀百来号尚且不在话下。”聂隐娘冷笑。
“这又是何苦呢!你既早已退出俗世纷争,何必为了一个吴元济再动干戈。此人无德无能,对抗朝廷多年已然众叛亲离。唐军兵临城下,他终难逃一劫。隐娘,凭你是救不了他的!”
聂隐娘平静地回答:“我曾答应刘帅护卫淮西,今日是兑现对刘帅的誓言。吴元济,我非救不可!”
“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我救我的,他会怎样是他的造化。”聂隐娘道,“崔郎不要多费口舌了,没有用的。只是,待我将吴元济送出城后,唐军主帅会不会认为你是来给我通风报信的?”
崔淼苦笑:“难道不是吗?”
“既然如此,崔郎何不随我们一起走?”聂隐娘的口气不再那么冰冷了。
崔淼摇了摇头:“不,隐娘,你非要救走吴元济,以全侠义,我无力阻拦。但是请你把玉龙子给我。”
“玉龙子?”
“对,玉龙子。”崔淼注视着聂隐娘道,“隐娘拿走玉龙子,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正因为我知道隐娘在内城,所以才向李愬要求充当先锋。隐娘尽管救走吴元济,但我必须拿回玉龙子。怎么样?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吧?”
“李愬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关系,最重要是把玉龙子还给静娘,我答应了她。”
聂隐娘的目光闪烁:“崔郎什么时候变傻了?”
“我不傻,隐娘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