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傻在哪里?”
“隐娘一诺千金,甘愿为吴元济出生入死。但隐娘可曾认真想过,淮西一天不平,百姓就要多受一天的苦。隐娘为践行自己的诺言,却罔顾成千上万无辜者的性命。诚以为,隐娘此举并非真侠义,而是愚蠢!”
“你!”聂隐娘柳眉倒竖,崔淼脖子上的殷红血滴又扩大了几分。
她咬牙切齿道:“身为淮西人,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我长在淮西,算淮西人吧,但我更是大唐人!”崔淼坦然地说,“隐娘,过去我和你也持同样的看法,只知有藩镇,不知有朝廷,非常反感朝廷收复藩镇的行动。觉得我们生活得好好的,自由自在,何必再多一层管束。皇帝算什么?没有皇帝我们过得更好。所以,我投身藩镇,对抗朝廷,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可是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
“是因为静娘吗?”
“我承认有她的原因,不过更多的还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隐娘,你我都不惧强权,也绝不会为了皇帝卖命。但是天下众生需要一个安稳的大唐。各藩镇分而治之,国家始终处于动荡的状态中,最终受害的还是百姓。吴元济之流的德性,你我心里都清清楚楚。为了维护他自己的权力,与朝廷对抗,他又何尝考虑过淮西百姓的福祉。我这一路来到蔡州,所见到处都是逃难的民众,饿殍遍地,其状凄惨令人心碎。隐娘,当今圣上是否明主自有公论,但淮西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越早结束战局,越早给百姓带来福音。吴元济没有胜利的机会了,但他要是活着逃走,又会纠结党羽再生事端。隐娘,到那个时候你若再帮他,就绝对不是侠义了。”
“那是什么?”
崔淼一字一句地道:“是助纣为虐。”
此话既出,聂隐娘却没有像先前那样勃然大怒,反而一言不发。
崔淼说:“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请隐娘将玉龙子交给我。我会设法去与唐军周旋,隐娘可趁机帮吴元济逃走。”
聂隐娘仍然沉默着。
“隐娘,这是静娘托我转交给你的。”崔淼从腰间解下匕首,将它平托在双掌中。
聂隐娘的脸上光华陡现,“纯勾!”她叫出了声。
长剑坠地,聂隐娘抢步上前,几乎是把纯勾从崔淼的手中夺了过去。拔刀出鞘,聂隐娘惊喜万端地凝视着手中的这段秋水,轻轻侧转刀身,周围的白雪上便掠过熠熠光华。
她问崔淼:“真的是静娘让你给我的?这把匕首不是她最心爱之物吗?她曾经告诉过我,这把匕首终生不离左右。”
“是的,但这次她忍痛割爱,为了从隐娘手中换回玉龙子。”
聂隐娘盯住崔淼,少顷,突然莞尔道:“你怎么不早说?玉龙子有何稀罕,早点拿出纯勾来,哪里还需费这番口舌。”
崔淼叹了口气:“是我替静娘舍不得……”
聂隐娘嗔道:“多事!”从怀中摸出玉龙子,随手掷给崔淼。他赶紧接住,看了看玉龙子完好无损,不由自主地抹了把汗。
聂隐娘将“纯勾”插入靴中,转身要走。
崔淼叫她:“隐娘,我可去开城门啦。你要送吴元济走,就快些吧。”
聂隐娘头都没回,脚尖一点跃下城楼而去了。
崔淼紧跟着奔下城楼,迎面撞上几名守城兵卒,这些人察觉动静,正巡视过来。崔淼心道不好,刚要动手,那几个凶神恶煞般扑过来的兵卒突然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上前一看,每人的脖子上都是一道深深的血口,全部瞬间毙命。
聂隐娘够周到的,临走前还帮他解决了这些麻烦。
崔淼将内城的城门打开了。
李愬及诸将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了,见到崔淼开门,立刻一拥而入。
李愬盯着崔淼道:“怎么耽搁了那么久?”
“要摆平这些人啊。”崔淼指给他看倒毙于地的守城兵卒。
“都是你一个人杀的?”
崔淼没说话。
李愬只“哼”了一声,也不追问,便下令:“直入节度使内宅,活捉吴元济!”
曙光将积雪的道路照得微亮,唐军噤声疾行,长驱直入吴元济的节度使府。偶有早起的百姓打开房门,见此情景,吓得赶紧又缩回屋中。唐军已有三十多年未踏入蔡州城,今日突如天兵下界,百姓们心里明白,吴元济的气数尽了。
闯到节度使府门前,唐军大开杀戒,见人便往死里砍。终于杀到内宅,李愬领头冲了进去。
“吴元济,吴元济在哪里?”他在空空如也的堂中怒吼,“快把他找出来!”
节度使府中鸡飞狗走,喊杀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
李愬逼视崔淼:“是不是你给他通风报信了?”
“吴元济跑了吗?”崔淼明知故问。
“你说呢?”
“将军要向上面交代,就说是我走漏消息的吧。”
“你就不怕死?”
崔淼道:“将军权且将我绑去郾城,死不死还得裴相公决断吧。”
李愬正恨得咬牙,突然从隔壁厢房传来一身巨响,紧接着,几个兵卒便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搡出来,“找到了,找到了!”
李愬冲上前去,一把扯落塞在那人口中的布团,大笑道:“吴元济,你也有今日!”
吴元济耷拉着脑袋,哪里还有半点一镇枭雄的威风。
隐娘啊,隐娘。崔淼却在心中暗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耍弄于我!
此时此刻,若非周围都是唐军兵将,崔淼真想仰天大笑了。
留下一部分官兵镇守蔡州,李愬将吴元济装入囚笼,率众奔赴郾城,向主帅裴度报捷。
雪霁天晴,淮西的上空阴霾散尽,积雪在久违的阳光下熠熠闪耀,令人精神振奋。
唐军把银装素裹的蔡州城抛在身后,向西北方向疾奔而去。沿途,三三两两的淮西百姓聚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大唐”的军队,似乎刚刚才想起来,自己原来还是大唐的子民。
这是一场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艰难胜利,更是一场即将决定帝国走向的胜利。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就在期待着这样一场胜利。整整六十年之后,这场胜利终于来了。
心情昂扬,脚步也格外轻捷。唐军一大早离开蔡州,傍晚前就抵达郾城外了。远远望过去,郾城的城门大开,迎接的马队已经守候在城外。城楼上旌旗密布,在傍晚的风中飒飒鼓动,旗下官员的紫色衣袍显得格外醒目。
李愬露出笑容,裴度亲自在城楼上迎接自己,固然不算意外,但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荣耀。他刚要催马上前去,不防一人一骑从身边掠过,抢到了他的前面。
所有人包括李愬本人,都讶异地瞪着冲到队伍最前头去的崔淼。
这个郎中想干什么?
“将军!”李祐问,“我去把他拉回来吧?”
李愬回过神来,淡然道:“不必,无须与一个郎中计较。”
“是。”
李愬抬头望向城楼之上,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站在裴度旁边。他不禁会心一笑,这个人情,就当是送给宰相的吧。
此次淮西大捷,首功到底算在裴度还是自己头上,说来还得看裴相公的气度。李愬自己不会去争,有本事就做到让宰相不好意思居功。想到这里,李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崔淼也在仰望城头的白色身影。火红的夕阳正挂在她的后方,逆光中,她的形容一片模糊,衣袂翩翩的白色身影却光芒四射。
随着马匹奔驰的脚步,崔淼怀中的玉龙子亦欢快跳跃着,和他的心跳保持一致的节奏。
那支箭从城头射来时,好似一道晚霞的金光,直直地钉入崔淼的右肩。他先吃了一惊,困惑地转过头,看了看肩膀上迅速绽出的鲜血,才又抬起头遥望城楼。
夕阳又落下来一些,整个城楼都沐浴在金光之中,什么都看不清,连那个白色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又是一箭射来!
这次正中前胸。崔淼翻身落马,在跌入尘埃的一瞬间,他听到有人高喊:“崔郎!”
是她。
崔淼从地上撑起身,想要应一声,嘴里却喷出鲜血,堵住了咽喉。
6
裴玄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郾城,又是怎么返回长安的。她只依稀记得,在高烧和噩梦的间隙,偶尔的半清醒中,听到过马蹄嘚嘚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周围永远是一片黑暗,只有低垂的窗幔上时不时晃动着日光的影子。
“娘子,该喝药了。”有人扶起她的头,把滚烫的药汁灌进口中。那汤汁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她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把药汁悉数呕出。
“哎呀呀,这可怎生是好。”服侍她的妇人心急慌忙地一边收拾,一边劝道,“娘子可不能再这样作践自己了,凭什么都不如自个儿的命要紧啊。”
她别转头,不想听这些唠叨,却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玄静,你执意如此,便是在怨恨叔父了。”
“不,我没有。”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叔父的衣袖,“侄女不敢怨恨,只求叔父明示,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崔淼是藩镇的奸细,且是刺杀武相公的帮凶之一。他是死有余辜的。”
“不对!”裴玄静叫起来,“崔淼告发洛阳暴动,东都留守已经允他将功折罪了,怎可旧事重提!况且,这一次他为奇袭蔡州领路,功不可没!他还带回了玉龙子,他不该死啊,叔父!”
“不要再说了,玄静。”裴度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再纠缠于此了。”
“你骗我,叔父。”
“我骗你什么?”
“崔淼非死不可,是因为他的身世对吗?”
“他的身世?”裴度反问,“他的身世有什么秘密吗?”
“我不知道,可是……可是王皇太后知道!”裴玄静说,“叔父,求求你告诉我,是不是皇太后下旨要杀崔淼的?崔淼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他必须死……”
裴度喝道:“玄静,王皇太后已经驾崩了!况且,皇太后乃至高无上的仁爱尊者,怎会下旨去杀一个无名小卒?你太高看崔淼了,他能有什么隐秘身份,竟会令其不得不死?我再对你说一遍,崔淼之死在于他不自量力挑战朝廷,完全是罪有应得!”
裴玄静用力闭起眼睛,泪水仍然从眼角不停地渗出来。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崔淼中箭倒地,固然令她悲痛欲绝,但仍不及叔父此刻的态度,更使她感到彻彻底底的绝望。
在青城山上曾经令她死去活来的冰与火再次袭来,裴玄静时而沉入冰海,时而又在烈火中炙烤。她想尖叫,想痛哭,想挣扎着爬出这个可怕的地狱,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绑缚住了,她的嗓子更哑得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也无法睁开,连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了。
裴玄静陷入无止境的昏迷中。
恍恍惚惚间,她回到了长安,在半空中徜徉着。朱雀大街笔直伸展,两旁槐柳成荫,却不是绿色的,而是洁白的。棋盘般的里坊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高挑着布幡,竟也色色纯白。当所有的白色连成一体时,长安城就如同覆盖在连绵不绝的巨大孝布之下。
啊,她明白了!那是雪,正从她的身边不停地落下,碎玉散珠般铺满了整座长安城。不时有隐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飘起来。裴玄静不禁思量,大家为什么都在哭,是在办丧事吗?什么人的丧事要整个长安披麻戴孝呢?
可那又什么声音?她惊奇地听到,从东北方高耸的垣地上,传来一阵阵欢快的乐声,和笼罩着长安的肃穆气氛截然相反。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宫殿矗立在那里,音乐就是从宫殿中传出的。更令裴玄静惊讶的是,雪下到那儿便消失了。于是,在漫天席地的白色中,唯有那片高垣上殿宇林立,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麟德殿中,宴乐正酣。皇帝和群臣们开怀畅饮,谈笑生风。裴玄静在他们身边走过,却无一人注意到她。她听到他们在议论淮西之胜,极力赞颂圣皇的功勋。御座上的皇帝满面红光,从未像现在这样不可一世,意气奋发。
看着皇帝的样子,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念起长吉的诗句:“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佛家有说法:当大火、大水、大风毁掉一切后,寰宇重构,是为一劫。那么她现在所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世界终结,劫火洞烧之后,由劫灰构成的幻象呢?
皇帝越喝兴致越高,醉态渐浓。忽然,他将手中的金樽向地上一摔,高喝道:“朕令日月倒行,好与诸卿再多饮几个时辰!”
随即从殿门外奔入一个掌事的宦官,跪下报称:“陛下,一更天了!”
众人齐声欢呼,皇帝仰天大笑。
“这不可能!”闯入这场狂欢的正是裴玄静。
所有的人一齐向她望过来,连皇帝都盯住她:“你说什么,什么不可能?”
“宫门掌事分明才报过四更,如何又回到一更天了?”
“因为朕刚刚命日月倒行,时光逆转了!”皇帝的脸上仍然挂满笑意,使他显得分外亲切,异乎寻常。
“可是殿外银光栉栉,即将天明。”裴玄静昂首道,“怎么可能是一更天。”
皇帝不再笑:“你再说一遍。”
“我说,日月根本就没有倒行,天快亮了!”
“你的意思是,朕的命令不起作用?”
“我的意思是——”麟德殿中百乐齐喑,只回响着裴玄静一人的声音,“这是谎言!是一个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