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皇帝面前拍过胸脯,吐突承璀赶紧又下了一趟地牢,虽然明知绝无差池,还得再检查一遍才能放心。

狱卒刚一打开地牢的门,冲鼻的腥臭气息便扑面而来,吐突承璀虽早有准备,也几乎被熏得背过气去。为怕失火,地牢仅在门边点着两盏小油灯,只能隐隐绰绰地看见深处的铁笼中有一个臃肿如山的身躯。离得好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野蛮的热力,似乎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千年异兽。

吐突承璀原本还想仔细巡察一番,这会儿勇气消失殆尽。他掩着口鼻迅速退出门外,转而向狱卒询问论莽替的情况。

狱卒回答,论莽替一切如常,只是自从那个少女来过之后,他的饭量比过去更大了。

“原先他一个人吃的就顶我们几个,还天天喊肚饿,而且只肯吃肉。”

吐突承璀慷慨地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权当养了头吐蕃蛮牛!”

当天夜里,狱卒果然送来了更大块的肉排,放进铁笼后就赶紧退了出去。地牢里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就算是狱卒也无法忍受。

论莽替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起肉排啃了好一会儿,遂将啃了一半的肉排甩到铁笼后方:“喂,小子,出来吃啊。”

须臾,铁笼后方的墙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墙上的泥块被扒开了,露出一个孔洞。一个人从孔洞那头爬过来,捡起地上的肉排就吃。

论莽替说:“天底下还有你这种傻瓜,居然陪我坐牢。”

那人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啃肉排。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肮脏不堪,头发不知多久没梳理了,乱蓬蓬地散着,脸上更是布满泥灰,胡子茬儿也有寸把长了,只有一双稚气的眼睛表明,他的年纪并不大。

吃完肉排,那人也不理睬论莽替,转身又爬回孔洞里去了。

论莽替道:“哎哎,别急着堵那个洞嘛,还得好几个时辰没人来呢。咱们聊聊?”

没有回答。

论莽替无奈,但又不甘心。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伙子,是他受困于大唐十几年后,第一次出现的逃跑的机会。现在,论莽替只要设法出铁笼,就能从这小子挖通的地道逃出去。可是任凭他磨破嘴皮子,这小子都不肯明确答应一声。更奇怪的是,他自己好像也不再回地面上去了,而是在地牢旁的坑洞中住了下来。

天底下竟有此等咄咄怪事吗?

论莽替怎么也想不通,但这个傻小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论莽替决定先养着他,再等待时机。

论莽替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把自己带出生天的。

论莽替自说自话起来:“嗳,你从金仙观那儿挖过来,一定在墙上看到过一些画吧?画着海还有龙什么的。”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论莽替就当作他在听:“我给你说说那些画的来历吧,想不想听?我打赌如今在你们大唐啊,都没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李弥窝在坑洞中,只是紧盯着手中的一枚金簪。

当禾娘的尸体被拖出去时,他从窄缝中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这枚金簪。地牢中太昏暗太肮脏,可是这枚金簪反射出的微弱光线,正好照到了李弥的眼睛上。他一下就认出了金簪,于是决心挖穿砖墙,进入地牢。

他相信,是禾娘要他收好这枚金簪的。

见李弥终于进来了,论莽替喜出望外,拼命要求他帮自己逃走。李弥不理睬他,只是捡起金簪回到坑洞中。但他也没有沿原路返回金仙观,而是继续留在了坑洞中。

李弥作了一个决定:留在禾娘死去的地方,永远守在这里。

他摩挲着掌心的金簪,喃喃自语:“禾娘,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等着。”

论莽替那怪腔怪调的话音持续地传过来,李弥充耳不闻。

吐蕃人完全想错了。李弥留下来,唯一目的就是为禾娘报仇。他现在还杀不了吐蕃人,也不想杀他。李弥是眼睁睁地看着禾娘受尽折磨而死的,他要让论莽替经历同样的过程。

不,是更加惨烈的过程。

李弥举起金簪,在墙上划过一道,用这种方法记录自己在地下度过的日子。

今天划的正好是第一百道。

10

麟德殿中的庆典如期举行了。

修葺一新的复道重阁披锦缀彩,朝臣和来使从宫门一路行来,远远望见高耸的殿宇上金辉闪烁,银光浮动,都不禁眼花缭乱起来。再至殿中,只见满殿的金狮雀扇、玉树琼花,连两侧宫娥内侍的脸上都映照着隐隐霞光。香熏缭绕,纱帷拂动,行走其中使人不由地肃然起敬。宣礼声起,皇帝升座。一时法乐齐鸣,众人行礼如仪,心中既澎湃着盛世重现的激动,又闪现着错入幻境的迷茫。

当殿庭中跳起《霓裳羽衣舞》时,这种亦真亦幻、似喜还悲的感觉到达了顶点。一曲终了,大唐朝臣们竟然忘记了喝彩,倒是各国来使看得兴致勃勃。

当内侍捧出玉龙子时,整个大殿的气息都凝滞了。事实上,在场的所有大唐朝臣也无一人亲眼见过玉龙子。自从安史之乱后,玉龙子的下落就成了一个谜,虽然李唐皇家始终坚称拥有玉龙子,但各种说法一直很混乱。

今天,借着这个难得的隆重场合,玉龙子的真身终于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它看上去小而玲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奇。但今天能够亲眼见到它,大家已经很满足了。

回鹘使者出班,诚惶诚恐地向大唐皇帝表达可汗的谢意。

今天的仪式过后,永安公主就要踏上和亲之路了。

在众人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殿东阁的帷幕徐徐升起。盛妆的永安公主矜然端坐,高髻上的珠翠玉冠闪闪发光,满脸的花钿圆靥、脂粉鹅黄,不仅修饰了五官容貌,连表情都看不出来了,衬着背后交叉的两柄合欢纨扇,只觉是一尊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女神像。

使者又提出一个请求——保义可汗染疾,希望永安公主在临行前,能以大唐宝物玉龙子为可汗祈福。

皇帝应允。

永安公主缓缓来到殿前,从内侍手中接过玉龙子,高高举过头顶。

当一切光线都凝聚在玉龙子上时,它变得那么晶莹剔透,仿佛真的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有几个朝臣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起来。

突然,永安公主两手一松,玉龙子掉落于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麟德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永安公主骤然爆发出的狂笑声,在殿内久久回荡。

又一次被龙涎香所包围,裴玄静仍能体会到那种独特的神圣与悲悯之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龙涎香本身所带来的,还是因为她仅在皇帝的身边闻到过龙涎香,便自己给它赋予了特殊的含义。

龙涎香和天子,已经在她的心中融为一体,分不出孰先孰后。

自从裴玄静被宣进殿后,皇帝就一直默默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裴玄静便跪在那里,龙涎香使她的心绪愈来愈宁静,甚至感觉可以就这么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这是她觐见皇帝这么多次以来,内心最为坦荡的一次。

皇帝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召见你吗?”

“请陛下明示。”

“不需要了吧?”

裴玄静抬起头,上回见皇帝还是在去年的春天,这一年中他又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憔悴,气色不佳。奇怪,现在不应该是他自登基以来最得意的时候吗?如果不算刚刚在和亲大典上发生的意外的话。

她挺直腰身,干脆地回答:“是,是我怂恿永安公主当众砸碎玉龙子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愿去回鹘和亲,向我请教对策。”

“你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我只是听说,陛下将在大典上展示宝物玉龙子。所以,我建议永安公主找机会砸了玉龙子。刚巧,回鹘使者要求用玉龙子为他们的可汗祈福,把机会拱手送给了永安公主。”

皇帝冷笑:“她这么做了,就可以不去回鹘吗?”

“这会使她在众人面前像个疯子,而回鹘不可能要一个疯了的大唐公主。”

皇帝向裴玄静微微摇了摇头:“裴玄静,有时候就连朕都觉得你不可思议。”

裴玄静垂下眼帘。

少顷,皇帝又问:“你怎么知道玉龙子是假的?”

“我只知道玉龙子以坚韧著称。”裴玄静回答,“以永安公主的力气是砸不坏它的。”

“但是它碎了。”

“那就证明它是一件赝品。”

“所以,你让朕在天下人前丢尽了脸面。”

“陛下,”裴玄静抬起头来,“这并非是妾的初衷。”

“哦,那你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我的初衷吗?裴玄静很想对皇帝说,其实我比您更希望它是真的。因为那样的话,崔淼就极有可能还活着。而现在,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崔淼从聂隐娘手中取回的是一个假的玉龙子。裴玄静认定,聂隐娘绝不可能掉包玉龙子。那也就是说,他们历经艰辛从天台山上找回的,本来就是一个赝品。

她黯然道:“陛下,玉龙子拿回来时,您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吗?”

“是的,因为它从中间裂开了。”皇帝淡淡地说,“是被裴爱卿的箭一射两半的。但真正的玉龙子不应该破损。”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可是陛下……”

“于是朕密令尚方局把两半玉龙子粘合起来。毕竟在大殿之上,离得那么远,没人能识别出真伪来。然而,”皇帝盯住裴玄静,“你把朕的计划全都毁了。”

“不过,你确实帮到了永安。”皇帝心平气和地说着,竟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保义可汗死了,就在永安公主当殿砸毁玉龙子的那一天。回鹘人认为,是大唐咒死了他们的可汗。朕倒觉得,还是这样好,否则永安一嫁过去就得当寡妇,按照惯例,她还得嫁给保义可汗的继位者。回鹘人明知他们的可汗病得朝不保夕,还执意要与朕和亲,自己就没有诚意,怪不得我们。”

“但朕不会因此就饶恕你。”顿了顿,皇帝道,“裴玄静,你就那么恨朕吗?”

恨?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她恨他吗?也许吧,然而裴玄静更恨自己。因为她曾那么天真地相信,只要取回玉龙子,皇帝就会放过他们。她以为皇帝要的是忠诚,但其实他要的是命。

裴玄静问:“陛下,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对吗?”

他仍然没有露出受到冒犯的怒意,目光里反而含着一丝戏谑。

裴玄静说:“汉阳公主让我以寻仙之名去青城山时,您就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了。而您恰好也想寻找玉龙子,所以就假意上当,顺水推舟放我与韩湘成行。陈鸿是您派在蔷薇涧草庐等待我们的,专门为我们提供有关《长恨歌》的线索。他自己对此研究多时,却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您决定让我来试一试。还有柳泌,我猜想他去当台州刺史时,也奉了您的秘密旨意,去监视天台山上的冯惟良道长。因为一直有传言说,玉龙子可能被天台山收藏着。再有王质夫,原本已经远远地躲到东川去了,可是陛下派李逢吉去接任东川节度使之职,令他感到危险迫近,于是忙不迭地辞官,一边给陈鸿和白居易他们写信警告,一边亲自赶往天台山。但他还没找到冯惟良,就被柳泌抓住了。王质夫宁死不屈,虽遭严刑拷问却仍然死守玉龙子的秘密,至死都不知道,他所保护的其实是一件赝品。”裴玄静怅然道,“也许这样对他更好。”

“也许。”皇帝居然附和了一句。

多么可笑啊,那么多人费尽心机争夺的,竟然是一个假的玉龙子。

“冯惟良道长知不知道玉龙子是假的呢?”

“大概也有所怀疑吧。只是他不会像你这样,用砸的方法来验证。”皇帝嘲讽地说,“对冯惟良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那枚玉龙子是真的。有玉龙子在,对天台山和他本人的地位都有所裨益,他何必自煞风景,非要证明其真假呢?反正,也没人敢说那是假的。”

“所以,陛下也打算以假乱真。关于玉龙子的流言太过纷杂,已经到了真伪难辨的地步。陛下只要拿出一个玉龙子来,就足以堵住天下人的嘴。正如陛下所说,谁又敢挑战它呢?”

“你啊。”

裴玄静低下头。

少顷,皇帝道:“是朕大意了。自从你这次回到长安,朕认为你应该接受教训,学乖了,所以才在你叔父的再三恳求下,放你回了裴府,也没有再派人监视你。没想到,你竟然打起了永安的主意。”

“是她自己想法找到我的,还说是汉阳公主给她的建议。”

“汉阳公主?”皇帝一哂,“你以为她是站在你这边的吗?不,其实她也一直在利用你寻找玉龙子,为了帮助太子得到它。”

“太子?”

“汉阳公主是李家的女儿,也是郭家的媳妇嘛,对郭家未来的前途相当在意。朕虽立了郭贵妃之子为太子,但郭家总是不够放心。朕也曾经当过太子,知道这种心情。”

当年,肃宗皇帝不就因为没有得到玉龙子而耿耿于怀吗?历史永远在轮回,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当今太子李宥乃郭贵妃所出,皇帝却把象征帝位传承的血珠给了傻孩子十三郎,令郭贵妃相当困扰。她一定担心,李宥的太子之位仍然充满变数。假如能够得到玉龙子,无疑是对李宥太子之位的决定性保障。

想必郭贵妃再三恳求了嫂子帮忙,汉阳公主便义不容辞了。

皇帝道:“说说吧,真的玉龙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裴玄静茫然地摇头,玉龙子已经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都夺走了,她还能再做什么?

皇帝像在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杨通幽从倭国取回的玉龙子就是假的?”

不,裴玄静觉得杨玉环没必要留着玉龙子。也就是说,天台山上最初所藏的玉龙子应该是真的。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假的了呢?

皇帝又问:“你觉得皇太后知不知道真玉龙子的下落?”

王皇太后吗?裴玄静一愣,随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王质夫所知的玉龙子内情肯定来自于王皇太后,那么王皇太后是告诉了王质夫全部,还是仍然保留了一部分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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