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说不要,我要回家。威比说,你怕去那间同志酒吧?我说怕你妈!史蒂夫很亢奋,他说,我们去给死玻璃抹油!我们去给死玻璃抹油!我们去给……”

  事情就这么凑巧,搞得所有人都没好下场。阿德里安·梅伦和唐·哈格蒂喝了两杯啤酒,离开福尔肯,走过巴士站之后开始牵手。两人想都没想,完全是下意识这么做的。当时是十点二十分,两人走到街角向左转。

  亲吻桥离这里大约八百米,在比较上游的地方。他们决定走主大街桥,只是景色差多了。坎都斯齐格河正处于夏季水位的低点,水深一米多一点,在水泥桥墩下意兴阑珊地流着。

  威比三人驱车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走出酒吧时,史蒂夫·杜贝就看到了,立刻兴高采烈地指给另外两人看),阿德里安和唐正好走到桥口。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威比大叫。阿德里安和唐刚刚经过路灯,威比发现两人竟然手牵着手,他火冒三丈……不过更让人火大的是那顶帽子,尤其是那朵大纸花,在帽顶摆个不停。“拦住他们!他妈的!”

  史蒂夫照做了。

  克里斯托弗·昂温否认参与接下来的事,但唐·哈格蒂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车还没停好,卡顿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其他两人随即跟上。双方言语交锋,当然没有好话。阿德里安不再轻浮调笑,他也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把帽子给我,”威比说,“给我,死玻璃。”

  “只要给你,你就会放过我们吗?”阿德里安呼吸急促,几乎快哭了,两只眼睛从昂温、杜贝看到卡顿,神色惊慌。

  “他妈的给我就是了!”

  阿德里安将帽子递给他。威比从牛仔裤左边口袋掏出一把折刀将帽子劈成两半,按在臀部揉成一团,接着扔到地上用脚猛踩。

  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阿德里安和帽子上,唐·哈格蒂趁机退后几步,想看看有没有警察——他是这么说的。

  “现在我们可以走——”阿德里安刚开口,威比就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往后撞到桥上的行人护栏。

  护栏高度及腰,阿德里安哀号一声,双手捂住嘴巴,鲜血从他指间汩汩流出。

  “阿德!”哈格蒂哭喊道,跑向阿德里安。杜贝绊了他一下,威比用鞋子踹他腹部,将他从人行道踢到马路上。有一辆车经过,哈格蒂跪坐起来大声呼救,但车子呼啸而过。他告诉加德纳和里弗斯,开车的人甚至没有扭头看一眼。

  “闭嘴,死玻璃!”杜贝说着朝他侧脸踹了一脚。哈格蒂侧身摔进水沟里,几乎昏厥过去。

  几秒钟后,他听见有人说话(是克里斯托弗·昂温),叫他闪远一点,免得和他朋友一样下场。

  昂温在笔录中也说自己这么警告过哈格蒂。

  哈格蒂听见拳打脚踢的声音,还听见他的爱人在尖叫。他告诉警察,阿德里安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掉进陷阱的兔子。哈格蒂爬回十字路口,朝灯火通明的巴士站爬。爬了一段距离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阿德里安·梅伦身高一米六四,体重加上湿掉的衣服可能有六十公斤,却被卡顿、杜贝和昂温三人推来推去耍着玩,像破烂的布偶一样任人摆布,跌跌撞撞。他们揍他,捶他,扯他衣服。哈格蒂说,他看见卡顿捶阿德里安的胯下。阿德里安披头散发,口吐鲜血,把衬衫都给染红了。威比右手戴了两枚大戒指,一枚是德里高中毕业戒指,一枚是他上工艺课时自己做的,上头刻了两个交织的英文字母DB,足有七八厘米高。DB代表Dead Bugs(死虫子),是他非常崇拜的重金属乐队。戒指划破阿德里安的上唇,将他上排的三颗牙齿连根打碎。

  “救命啊!”哈格蒂尖叫,“救命啊!救命!杀人啦!救命啊!”

  主大街上的房子又昏暗又神秘,巴士站内灯火明亮,有如白色的孤岛。没有人挺身而出,连岛上也没人过来。哈格蒂不敢置信。车站里明明有人,他和阿德刚才经过时看到了。就没有人愿意帮忙?

  一个都没有?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来人啊,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来帮帮忙啊!”

  “帮帮忙。”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唐·哈格蒂的左边传来……接着是一声轻笑。

  “顶他!”威比咆哮道……边咆哮边笑。哈格蒂告诉加德纳和里弗斯,他们三个都是,边揍阿德里安边笑。“顶他!把他顶出去!”

  “顶他!顶他!顶他!”杜贝大笑着附和。

  “帮帮忙。”微弱的声音再度出现。虽然语气很严肃,但跟着一声轻笑,感觉就像小孩子忍不住笑似的。

  哈格蒂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小丑站在那里。他接下来说的证词,加德纳和里弗斯都不相信,因为听起来就像疯子在胡言乱语。不过,哈罗德·加德纳后来发现自己忍不住好奇,尤其在他得知昂温那小鬼也看到了小丑(起码他是这么说的)之后,更是心生怀疑。他的搭档对此嗤之以鼻,就算有一丝怀疑,也没有说出口。

  哈格蒂说,小丑看起来很像麦当劳叔叔和老电视节目里那个博佐的混合体——至少他起初这么觉得。会有那种感觉是因为小丑一头橘色的乱发,但事后回想起来,他又觉得小丑其实两个都不像。它涂在白脸上的笑脸是红色的,不是橘色,眼睛则是诡异的亮银色。也许是隐形眼镜……但他当时觉得那人的眼睛可能真是银色的。它穿着松垮的小丑服,上头钉着橘色的毛球大纽扣,两手戴着卡通手套。

  “如果需要帮忙,哈格蒂,”小丑说,“就拿一个气球吧。”

  说完它将手里抓的一把气球递到他面前。

  “气球会飘,”小丑说,“下面所有东西都会飘,很快你的朋友也会飘了。”

  “那个小丑喊你的名字?”杰弗里·里弗斯说,语气完全听不出起伏。他的目光掠过哈格蒂低垂的脑袋,朝哈罗德·加德纳眨了眨眼。

  “没错,”哈格蒂没有抬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扯。”

  “所以你们把他扔下水了?”布提利尔问,“顶他?”

  “我没有!”昂温抬头说。他拨开垂到面前的头发,紧张地望着他们。“当我发现他们两个来真的,立刻拉住史蒂夫,想把他拉开。因为我知道那家伙可能会摔得很惨……那里离河面可能有三米……”

  七米。拉德马赫警长手下一名巡逻警察已经量过了。

  “但他像发疯了一样。他们两个不停地大喊‘顶他!顶他!’他们把他抬起来。威比双手抱住他,史蒂夫抓住他裤子后面,然后……然后……”

  哈格蒂察觉那三人要做什么,立刻冲了回去,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不要!不可以!”

  克里斯托弗·昂温将他推开,哈格蒂摔在人行道上,震得牙齿都痛。“你也想被扔下去吗?”昂温低声说,“快逃吧,宝贝!”

  他们将阿德里安从桥上扔到河里,哈格蒂听见扑通一声。

  “我们闪吧。”史蒂夫·杜贝说。他和威比朝车子走去。

  昂温跑到护栏边往下望。他先看见哈格蒂,看见他从杂草丛生、垃圾满地的河岸往下滑,两手左右拨拉着朝河里走。接着他看见了小丑。小丑一只手搂着阿德里安,将他拖到对岸,另一只手抓着气球。阿德里安浑身湿淋淋的,一边呛水一边呻吟。小丑回头朝昂温咧嘴微笑。昂温说他看见小丑的银色眼睛闪闪发亮,牙齿露了出来——非常大,他说。

  “老兄,简直和马戏团里的狮子一样,”他说,“我得说那些牙齿就有那么大。”

  昂温说,他看见小丑将阿德里安·梅伦的一只手臂往后推,架在头上。

  “然后呢,克里斯托弗?”布提利尔问道。他对这部分毫无兴趣。打从八岁起,他就对童话故事免疫了。

  “我也不知道,”克里斯托弗说,“我还没看到,史蒂夫就过来把我拖回车上了。不过……我想它咬了他的胳肢窝。”他抬头看着两人,显得很不确定,“我想它是那么做的,没错,咬了他的胳肢窝。”

  “就好像要把他吃了,老兄,就好像要把他吃了。”

  警察拿克里斯托弗·昂温的供词质问哈格蒂,哈格蒂说没有,小丑并没有将阿德里安拖到河对岸,起码他没看到。但他也承认自己的话并不客观,当时他惊慌失措,脑袋乱得一塌糊涂。

  他说小丑站在靠近河对岸的地方,双手架着湿漉漉的阿德里安。阿德里安右臂僵直,从小丑脑袋后方伸出来,而小丑的脸确实对着阿德里安右边的胳肢窝,但不是在咬他,而是在微笑。哈格蒂看见他的脸从阿德里安的胳膊底下露出来,面带微笑。

  小丑双臂一收,哈格蒂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

  阿德里安发出一声惨叫。

  “唐,和我们一起飘吧。”小丑咧开红艳艳的大嘴说,接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着桥下。

  气球堆在桥下,抵着桥底。不是几十或几百个,而是几千个。红蓝绿黄,每一个都印着“我?德里!”

  “啧,气球还真不少。”里弗斯说着又朝哈罗德·加德纳眨了眨眼。

  “我知道听起来很扯。”哈格蒂又说了一次,声音有气无力。

  “你亲眼看见了?”加德纳问。

  唐·哈格蒂将双手缓缓举到面前说:“对,我看见了,就像我现在看自己的手指一样清楚。几千个气球,整个桥底都被遮住了。太多了。气球轻轻地上下浮动,像涟漪一样。我听见一个声音。很尖很轻,有点搞笑,是气球摩擦的声音。还有拴气球的线。密密麻麻的白线垂下来,看上去就像蜘蛛吐的丝。小丑将阿德带到桥下,我看见它的小丑服扫过那些线。阿德呛水呛得很厉害,我追了上去……

  小丑回过头来,我看见它的眼睛,忽然明白它是谁了。”

  “是谁,唐?”哈罗德·加德纳柔声问道。

  “它就是德里,”唐·哈格蒂说,“它就是这个镇子。”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问话的是里弗斯。

  “我跑啊,你这个白痴。”哈格蒂说完放声大哭。

  直到十一月三日,卡顿和杜贝以谋杀梅伦的罪名在德里地方法院受审的前一天,哈罗德·加德纳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去找汤姆·布提利尔,找他谈小丑的事。布提利尔不想谈,但他发觉,如果没有人提点,加德纳可能会做傻事,于是只好谈了。

  “没有小丑这回事,哈罗德,那天晚上的小丑就是那三个小鬼。这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可是有两名目击证人——”

  “那都是胡扯。昂温一察觉火烧屁股了,就搬出独臂人那套,说什么‘那个可怜的同性恋不是我们杀的,是独臂人’。哈格蒂则是歇斯底里,因为他眼睁睁看着那三个小鬼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就算他说看见飞碟,我也不意外。”

  但布提利尔心知肚明,加德纳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助理检察官竟然顾左右而言他,让他火冒三丈。

  “少来,”他说,“他们两人明明没有串供,你别胡扯。”

  “你要谈胡扯是吗?那你是相信主大街桥下有一个小丑吸血鬼啰?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那才叫胡扯。”

  “不是,我不太相信,可是——”

  “还是你相信哈格蒂在桥底看见了十亿个气球,每个上头都写着他爱人帽子上那几个字?如果你问我,那也叫胡扯。”

  “不是,可是——”

  “那你干吗这么在意?”

  “少拿法庭诘问那一套来对付我!”加德纳吼道,“他们说法一致,而且并不晓得对方讲了什么!”

  布提利尔原本坐在办公桌前,手里玩着笔,听他这么说便将笔一甩,起身走到他面前。他比加德纳矮了十厘米,但脸上的怒气却让加德纳倒退了一步。

  “你想让我们输这场官司吗,哈罗德?”

  “没有,当然不——”

  “你想让那几个烂坯逍遥法外吗?”

  “不是!”

  “好,很好。既然我们有基本共识,我就告诉你我的想法。对,那天晚上桥底下可能有个人,说不定还真的穿着小丑服。只是我见过太多证人,因此猜想那只是某个酒鬼,或捡了一堆别人不要的衣服穿在身上的乞丐。我猜他可能在那里找别人掉的零钱或食物——某人扔到桥下的半个汉堡或零食包装袋里的碎屑。其余都是他们的眼睛制造出来的幻觉。你觉得我的说法有可能吗,哈罗德?”

  “我不知道。”哈罗德说。他很想相信,但那两人的供词太一致了……没办法,他还是无法相信。

  “坦白讲,管它是奇哥、丑哥、踩着高跷扮成山姆大叔的家伙还是同志开心果,我都不在乎。6只要我们在法庭上提到它,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被告律师就已经抓住它了。他会说,那两个穿西装、头发剪得斯斯文文的小鬼是无辜的代罪羔羊,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梅伦推到桥下,开开那个同志的玩笑而已。他会强调梅伦落水之后还活着,哈格蒂和昂温的供词都可以做证。

  “他的当事人没有杀人,绝对没有!是那个穿着小丑服的变态干的。只要我们提到这件事,结果就会是这样,你心知肚明。”

  “反正我们不讲,昂温也会说。”

  “但哈格蒂不会,”布提利尔说,“因为他明白状况。少了哈格蒂的证词,谁会相信昂温?”

  “可是还有我们,”加德纳说,语气中的苦涩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我猜我们不会说出去。”

  “啊,拜托!”布提利尔高举双手吼道,“他们杀了他!他们不但把他扔到桥下,卡顿还有一把折刀。梅伦被捅了七刀,包括左肺一刀、睾丸两刀。伤口和折刀吻合。他还断了四根肋骨。杜贝干的,他熊抱他。他是被咬了没错,手臂、左颊和脖子都有咬痕。虽然只有一处明显吻合,在法庭上起不了作用,但我猜是昂温和卡顿做的。没错,他右边胳肢窝少了一大块肉,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当中有人就是爱咬东西,说不定咬的时候还勃起了咧。我打赌是卡顿,只是我们永远没办法证明了。梅伦的耳垂也没了。”

  布提利尔停下来,狠狠地瞪着哈罗德。

  “只要一提小丑,就不可能将他们定罪,你希望这样吗?”

  “我说过了,不希望。”

  “那家伙是大玻璃,但他没有伤害任何人,”布提利尔说,“结果有一天,来了三个穿着技师靴的下三烂,把他的生命夺走了。我要把他们送进大牢。要是哪天我听说他们的小菊花在托马斯顿被人搞了,我还会寄卡片过去,祝福捅他们的人有艾滋病!”

  真是慷慨激昂,加德纳心里想,等你两年后想更上一层楼,这次定罪肯定能给你的履历增光添彩。

  但他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因为他也想看到他们被定罪。

  约翰·韦伯·卡顿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十到二十年徒刑,在托马斯顿州立监狱服刑。

  史蒂夫·毕雪夫·杜贝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十五年徒刑,转送肖申克州立监狱服刑。

  克里斯托弗·菲利普·昂温在少年法庭受审,最终二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到南温德罕少年感化院管训六个月,缓刑。

  在我下笔的此刻,三件案子都还在上诉。你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卡顿和杜贝在贝西公园看女孩子或掷硬币玩,而不远处就是梅伦的残缺浮尸被发现的地点,主大街桥的桥墩边。

  唐·哈格蒂和克里斯托弗·昂温远走他乡。

  大审当天(被告卡顿和杜贝),没有人提到小丑。

  

  第三章 六通电话(一九八五)

  

  斯坦利·乌里斯泡澡帕特里夏·乌里斯后来跟母亲说,她当初就该知道事情不对劲。她应该料到的,她说,因为斯坦利从不在傍晚洗澡。他都是清早淋浴,或者深夜一手拿着杂志,一手拿着冰啤酒,泡个热水澡。傍晚七点洗澡不是他的作风。

  还有书也是。照理说,读书应该让他很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显得沮丧不安。那件可怕的事发生前三个月左右,斯坦利发现他小时候的一个朋友成了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里夏跟母亲说,是个写小说的。书上的作者名是威廉·邓布洛,但斯坦利有时叫他“结巴威”。那个人的作品他几乎都读过。事实上,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傍晚,他洗澡时读的就是那人的小说,最新的一本。帕特里夏读过一本他早期的书,纯粹出于好奇,但只读了三章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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